宴席鬧了大半個晚上,皇後迴承乾宮歇息已是漏夜。伺候的宮人將那沉重的衣冠一件一件細心地取下,皇後攬鏡自視,忽然歎了一口氣。


    “彤飛,鏡中之人是誰?”


    “娘娘怎麽說起笑話兒來了。”彤飛方命凝香送琴袖出宮,趕著前來伺候,她的手輕輕撫過皇後的長發,那妝點的首飾盡去,長發便顯出原本的顏色來:並不那麽烏黑明亮,卻也沒有白發攪擾,隻是這一叢青絲之下,不知藏著多少無可奈何的尊嚴罷了。


    “沒了發飾,我與尋常女子有何相異?”皇後看著鏡中的自己,不勝唏噓,“入宮十二年了,當年的妙齡女子,如今竟是這樣一副麵貌。”


    彤飛忙解勸道:“我隨娘娘多年,娘娘容顏依舊啊。”


    “嗬。”皇後戲謔地一笑,“你不必拿好話來哄我,我怎樣,我自己心裏清楚。”


    魯尚宮見皇後感歎梳洗,她隻在一旁靜靜地看。忽然皇後轉頭一問:“魯尚宮,後來琴袖那孩子又跟你說了什麽?”


    “她望娘娘收養理王。”魯尚宮搖了搖頭,“理王爺乃是朝不保夕之人,娘娘還是三思為妙。”


    皇後聽後沉默了一陣,忽然道:“這也不失為一種辦法。我既膝下寥落,又已答應她保住理王……魯尚宮。”


    魯尚宮一禮道:“奴婢在。”


    皇後側過身問:“朝中還有誰願意與我們來往?”


    魯尚宮蹙了蹙眉,佝僂著身子迴:“娘娘自去年中秋以來,那些官員眼見娘娘漸漸失勢,來往聯絡的已經很少了。唯獨一些科道小官兒尚還聽從娘娘吩咐。”


    皇後又迴身對著妝鏡道:“明兒個你叫周若中去跟禮科左給事戴光柄、都給事中陳膽照說一聲,要他們寫一道奏疏遞上去,大意就說理王隻是天性愚鈍,縱是劉選侍有錯,罪不及子女,皇上不因過度牽連,以免傷了親親之義。”


    彤飛一聽,點著頭若有所思地說:“娘娘聖明,我朝以孝治天下,最重親親之義,若是以此上奏,即便他們人微言輕,也必定會引起朝中群臣議論,屆時皇上難免也要賣言官們一些麵子。”


    皇後嘴角微翹,撇過頭看了彤飛一眼:“在朝中養人,官不再大,關鍵在於扼得住要害,說得到點子上。六科道言官雖官階不高,卻是朝廷清望之寄,若一犯錯,就連皇上的麵子也可以不賣。某些人一味擴充羽翼,隻會落得一個朋比為奸之罪。這個道理純妃未必不懂,隻是她趁勢巧取,早已騎虎難下了。”


    彤飛歎服道:“娘娘造意高明,豈是純妃可以比擬。”


    皇後聽後忽然換了顏色,隻略略沉吟:“隻是本宮有一事十分不解。按理說,皇上應當對純妃結黨一事了如指掌,可為什麽遲遲放任自流,不加約束呢?”皇後話畢,支著頭思索了一番,可思前想後仍沒有著落:對於純妃的事,她曾從多次語帶暗示,可皇上似乎充耳不聞,難道是她暗示得還不夠明白麽?


    彤飛似乎有些不服,對著窗冷冷地說:“宮裏勢盛又如何?即便是昔日王謝堂前之燕,也總有飛入尋常百姓家的時候。若是一個不穩,焉知不會敗落?”


    “這話該對純妃說,其實也該對我們自己說,仔細些兒吧。”皇後拾起桌上的玉搔頭,將頭發又從上到下地梳理了一番,才語帶歎息地說,“我困了,伺候我歇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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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琴袖迴府以後,理王還在書房念書沒有歇息。他為了自強,連元宵節也不過,依舊免了府內的歡宴,隻一個人跟著李沛學經書。


    琴袖迴來後聽聞理王還在夜中苦讀,命人端來一碗牛月展熬的湯,親自與小呈送去。正當她與小呈走到書房門前,李沛已打了哈欠出來了。


    李沛一見琴袖與小呈,忙行了一禮道:“良媛見笑,在下失禮了。天兒實在有些晚,我倒不如王爺,他還耐著性子讀書。”


    琴袖莞爾一笑道:“先生客氣了,月已西沉,這樣的深夜尚還陪伴王爺讀書,生受你了,小呈,你帶先生去用些宵夜吧。”


    李沛起手道:“良媛至意,愧不敢受。在下之命乃王爺、良媛、小呈所救,王爺待我恩重如山,我豈敢有一絲埋怨?”


    琴袖遂笑:“雖現下王爺艱難不能給先生身份,可上上下下無一不把您視為王爺的老師,您賤稱自己,我們實在不安。新年已過,穩便之時,我會求王爺上書宗人府,錄用先生為別駕,屆時先生就以臣自稱,切不可妄自菲薄了。”


    李沛一聽,感激涕零,又要行禮又要作揖,琴袖勸慰一番便進屋而去,隻留小呈左手捂嘴偷笑、右手招唿道:“先生快別多禮了,等你把禮施完,天兒都快亮了,您先去暖閣坐坐,我去取些酒菜來。”


    “哎。”李沛看見小呈還頗有些不好意思,“謝過周姑娘,隻是我乃微賤之人,不敢勞煩姑娘,我自去廚房取來便是。”


    小呈笑著繞到他身後,把他往暖閣那邊輕輕一推道:“先生快去吧,良媛吩咐,我們下人自會照辦,您別客氣了。”


    李沛被小呈一推倒也有些不好意思,隻自個兒往那暖閣去了。小呈一徑往廚房去了,不料半道兒上遇見了花霰。


    花霰看了她一眼,“切”了一聲,扭頭走了。原是當初那一巴掌打得花霰至今都不肯原諒小呈。雖然小呈事後跟她說了緣由,可花霰仍心裏膈應,難以釋懷。


    “好花霰,還在生我的氣呀。”小呈上前一步,拉了拉花霰的衣角,不料被花霰甩落了手道:“您多金貴呀,現在陪著良媛走到東走到西,我們不過各白世人1,我氣不氣也不幹您的事兒。”


    “好花霰,我這不也是提醒你麽!”


    “你這提點可真親切!好似當初良媛和她表哥通款這事兒我沒出過力一樣。您是沒嘴葫蘆不往外聲張,我哪兒比得上你。我一張嘴什麽山海經都往外頭吐個幹淨了,決撒2了良媛心思。”花霰一邊說一邊扯著自己的衣角,嘟嘟囔囔悶氣生個沒完。


    小呈看她這幅樣子實在沒法子了,急道:“我們以前那麽好,你怎麽就不信我呢!這樣,你也迴我一巴掌,誰也不許怨誰,這就算完了!”


    花霰一聽,噘著嘴默了許久,突然噗嗤一笑道:“行了行了,哪天我想起來了再打你,你且記著了!”


    小呈一聽忙道:“好,這就說定了。”


    花霰笑著一溜煙兒跑了,忽然迎麵撞上了郭嬤嬤,花霰才一嚇道:“郭嬤嬤好,這麽晚還不睡呢?”


    郭嬤嬤冷笑道:“榪子3滿了,老娘漏夜去茅廁出恭,你也去麽?”


    花霰低著頭忙擺擺手,行了一禮便逃了。看見郭嬤嬤走遠了些,才往她身後做了個鬼臉道:“老太婆,榪子滿了也不知道倒掉,明兒一早指定讓我們收拾。臭得死,臭得死!”


    其時,李沛去了暖閣,獨自一人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撫著桌上木頭的紋路。


    地龍已燒暖屋子,他坐在其中便發起懶來了。


    他打了一個哈欠,望著那在紅燭上一蹦一跳的火焰。想起自己輾轉多日,幾乎要死,可得天庇佑,哪裏想得到因為一個小小的機緣,竟救了他的命。在這裏吃得飽、穿得暖,放在數月以前,他想都不敢想。


    雖說他感謝王爺和蕭良媛的心意,可他更感謝小呈。


    小呈這姑娘雖說樣貌並不好看,卻著實有一顆菩薩心腸。雖沒讀過什麽書,卻也機敏的很。想著想著,便不知什麽時候入了夢。


    小呈把飯菜端來的時候,他已酣然入睡了。她雖不想擾他清夢,隻是睡在此處到底要著涼的,於是就想喚一喚他,可待她湊近之時,又不知怎麽的,打量起李沛這個人了。


    李沛今年大抵二十五六了,這麽大了因為窮也沒有娶妻。模樣嘛,比那莊稼人還骨還瘦,糙皮糙麵,黑黢黢、柴幹幹的一個人,可或許是讀書多,身上總有一種讀書人文雅的氣息。睡的時候,就好似仍在行禮一般,卻也有那麽些意思。


    “滑稽一個人,窮酸書生氣。”小呈脫口而出的話竟把自己給逗笑了。她取過一杯暖酒,自個兒飲了一杯,輕笑道,“喂,李相公,喝酒了。”


    一句話下去,李沛隻是唿唿仍睡。小呈笑了笑,給李沛滿上了酒,自個兒舉起酒杯道:“李相公,請喝酒。”


    看他睡得熟,又跑到另一邊自個兒學著李沛的樣子,對著風窗行了一揖:“生受姑娘了!”她這模仿,把自己逗得吱吱笑。這笑聲甚朗,李沛在夢中甚至也笑了起來:“小呈,不才……謝謝……”


    這一句話把小呈嚇了一跳,她正想編個什麽由頭說謊,可仔細一看,李沛鼾聲大作,似乎並沒有醒。


    方才的,是夢話?


    小呈躡手躡腳走到李沛身邊,拍了拍李沛的肩膀,那瘦骨嶙峋的肩膀一起一伏,律動有準,看來的確是睡死了。小呈微微一笑,才推了推李沛道:“李相公,快到房裏睡去吧!”


    李沛支支吾吾,似笑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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