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間下過一陣雪,地上尚還托著幾絲霜白。小呈小心翼翼往那順天府衙門走去,按理而言,時辰尚早,街上的人也不多。可是小呈一徑去了,就撞見滿街的人。


    原來今日鄉試放榜,直隸各地的秀才們都早早地在衙門口等著。聰明些的行商,都趁著夜色就做好了朝食,沿街叫賣,買的人自然絡繹不絕。


    小呈混跡在人群之中,見有的人衣著錦緞,帶著仆人意氣風發,有的人則破衣爛衫,哆哆嗦嗦地縮在一邊,低頭朝手上哈氣;還有的便是來圖個熱鬧新鮮的,畢竟這樣的事兒三年才有得一迴。


    人越聚越多,滿耳都是鼎沸之聲,她人個子小又是個女流之輩,被人推來擠去竟是離衙門口愈發得遠。不一會兒,她便被擠出了人群之中,累得倒在一邊氣喘籲籲。


    猝不及防一陣香氣飄來,她轉頭望去,有人正在叫賣麻豆腐與奶油炸糕,雖說小呈剛才還吃了兩個饅頭,可一聞這炸糕濃鬱的奶香,肚子又咕咕叫起來。她看放榜還得有些時候,雙腿便不住地邁向那賣小吃的商販。


    小呈往兜裏一陣好摸,摸出幾個錢來,才上前一問,那小販便一張笑臉綻開了花:“炸糕一文錢兩個,姑娘要幾個?”


    一文錢兩個,小呈覺得有些貴,但府裏吃的都是定例,她日常事多且雜,每天那點吃的總是不夠,偶爾外麵來一趟,想著也該給自己添些別膳。


    於是她拿定主意,小心翼翼地把兩文銅錢放到小販的手中,小販立馬拿了一張油紙包了四個遞給她。


    她歡歡喜喜躲到一邊兒,仔仔細細豁開油紙,正要拿一個來吃,就聽見一大聲咕嘟,有人在她旁邊咽口水。小呈抬眼一看,一個發著酸氣的秀才穿著一身破破爛爛的灰色道袍,滿身泥灰,一副疲憊不堪的樣子。


    “姑,姑娘……”秀才的嘴巴哆嗦著,似乎是冷極了。


    “相公1有禮了。”小呈忙行一禮,她一低頭便看見那秀才的腳,一雙草鞋竟穿到了秋末。


    似乎是覺察到小呈看到他的腳,秀才很不好意思地把腳縮了縮,用長長的擺遮住了,也恭行一禮,道:“姑娘可否發發善心,與我一個吃,我絕不白貪你的東西。若是我中舉了,一定還你,一定。”


    小呈看他兩眼無光,蓬頭垢麵,發髻散亂,兩頰灰黃,像是很久都沒有吃東西了,便一伸手把那四個奶油炸糕都穩穩遞到他的手心。


    秀才兩手被熱熱的炸糕這麽一暖,嚇了一跳,忙又拜了拜道:“太多了,太多了,姑娘不必破費的。”他大概怕自己萬一沒中舉,那是實在一個都還不起的。


    小呈笑道:“相公說笑了,我雖也是下人,到底也是在大戶人家做事的,這點炸糕錢還給得起。相公餓了多久了?”


    話音剛落,那秀才早已吭哧吭哧把一個炸糕吃完了。一聽小呈問起餓了多久,淚花就在他眼眶裏打轉:“實不相瞞,小生父母早亡、家中赤貧,鄉試考完這一兩個月,想順道來京城投親靠友,不想輾轉多日也沒有著落,來時錢財所剩無幾,已經餓了三天有餘。”


    他說的時候還盯著剩下那三個炸糕,吞著口水。


    小呈看他實在是餓,忙道:“快吃吧,不夠我再去買。”


    秀才實在餓得發昏,一口氣又把三個炸糕吃盡了。小呈看他樣子,又買了一碗豆腐腦、八個麻豆腐,剛送去秀才也是推讓一陣,不多時卻也吃了個精光。


    秀才吃完不顧嘴角還掛著油,就朝小呈拜了一拜,才開口想要道謝,不想竟是一聲“嗝!”


    小呈一聽這飽嗝打得震天響,笑得合不攏嘴,亦側身行禮道:“相公多禮了,我是個下人而已,不敢當您大禮。這會子可足意了?”


    “如此大恩,無以為報,願知姑娘姓名,若來日立業,必當報答。”秀才那拘謹刻板的樣子,又惹得小呈哈哈笑起來。


    小呈福了福道:“我原姓周,賤名不足聞。現在在理王府裏做下人,府上之人都喚我作小呈,不知相公尊姓大名。”


    秀才忙道:“愚某姓李,名沛,字表益霖。姑娘但叫我李沛就是了。”


    小呈正要迴話,不想忽然聽見“哐哐”一陣鳴鑼,順天府外人群爆發出一聲又一聲讚歎。二人循聲望去,隻見遠遠一隊儀仗很是莊嚴。先是一列帶甲兵士,將人群分開兩半,隨後鼓吹之聲大作,彩幟一列接著一列。


    就聽得什麽人高聲一喝:“北京貢院發榜!”那一端黃綢彩亭已經高舉,一個穿著青色圓領,烏紗角帶的官員便手中捧著一個大卷,與一眾隨從緩緩朝衙門口走來。


    就看見隨後一頂又一頂的轎輦跟著過來,喧嚷之聲載路,小呈也分不清誰是誰,隻知道街頭巷尾一條街滿滿都是人,摩肩接踵,實在看不清前頭。


    而李沛個子很高,踮起腳來倒是很易觀望,小呈便對李沛說:“相公,來時我家主子吩咐我看一個人有沒有中舉,我這樣子怕是擠不進去,您可否幫忙看看?”


    李沛忙道:“好說好說,就不知那人姓甚名誰,籍隸何處?”


    小呈便道:“那人姓陸名尚,陸是陸地的陸,尚是那個和尚的尚,他是北直隸通州人。”


    李沛點了點頭應承下來,此時,北京貢院迎來的桂榜被兩個官宦模樣之人拉開,並由下人將卷軸用鉤子鉤了,掛在了順天府衙門門前事先擺好的一張木屏上。


    這榜單剛剛一掛好,那些個秀才便瘋了一樣圍攏來,你擠我推,亂哄哄的。順天府尹董舒功正坐在府衙台前大喝:“報錄唱名。”


    報錄人便看著榜單,往前大喝一聲:“第一名……解元……陸……尚,直隸通州縣人!”一聲報錄以後,緊接著一個報錄人遞話:“第一名,解元……陸尚,直隸通州人!”


    後頭報錄人一聲一聲遞下去,直把整條街傳遍。


    小呈因被人擠得稀裏糊塗的,還是沒怎麽聽清,但李沛卻聽得很清,忙拉了拉小呈的衣袖道:“聽見了嗎?那個陸尚是解元!了不得了!”


    小呈也不十分懂何謂解元,隻道是第一個叫到的,想來就是第一名了。她驚歎不已,連連自謂:“好消息,好消息啊!”


    李沛不免露出豔羨之色:“明日順天府裏開鹿鳴宴,陸解元一定列席其中。”他因想得出神,都沒有聽見小呈與她告辭的話,還一個人愣著朝衙門口看去。


    小呈卻已得了好消息,飛跑迴府中了。


    琴袖還在居處忐忑不安之時,就看見小呈從門外遠遠地飛跑過來,臉上掛著喜色。看她模樣,恐怕是好消息了,於是急忙迎上去,不想被高高的門檻差點絆了一腳,卻把整個腳扭傷了。


    琴袖疼得掉眼淚,可仍然笑著捂著腳道:“怎麽了,哎喲!怎麽了?有好消息麽?”


    小呈一嚇,慌忙跑來給琴袖揉腿,道:“好消息,好消息!良媛的表哥中了第一名!”


    琴袖一聽,樂得忘了疼,猛然站了起來,卻不想腳上一抽又摔倒下去:“啊喲!瞧我!小呈,快拿些膏藥來。”小呈似乎是自己的表親中舉一般高興,也樂得忙應了好幾聲“哎”,跳著出去了。


    初雪已不再下,秋陽耀起它最後一絲光輝,亮堂堂照得昨日下的小雪已然消無。人的身上發起暖來,王爺和王妃才從懶覺中醒了過來。


    府外一聲又一聲鞭炮響,王爺睜開朦朧地睡眼要吃的。王妃在自己房裏被屋後的響徹雲霄的爆竹聲吵醒了,懶懶地問道:“誰家成親,敢在王府大街上放炮仗?”


    一旁伺候的婢女小淩笑著說:“今兒是鄉試放榜的日子呢。”


    王妃打了個哈欠:“我說呢,炮仗放得這麽老響,還以為明兒是大年初一呢。伺候晨起吧。”


    小淩“哎”了一聲,唿喚外頭等候的婢女們。


    婢女們一個接著一個進去,王妃忽然問道:“你們說,我們王爺若是考鄉試,該考個第幾名?”


    下人們一聽這話,都繃著臉不敢答,小淩忙奉承一句:“王爺天資聰穎,沒得個解元,總得得個經魁。”


    幾個婢女一聽這話,臉上像燒起來一樣憋著笑。王妃冷不防又問了一句:“啥叫經魁?”


    小淩雖是下人,卻也讀過兩年書,便笑嗬嗬對王妃說道:“迴娘娘話,這都是讀書人的說法兒,這鄉試頭名叫解元,第二名叫亞元,第三名到第五名都叫經魁,第六名叫亞魁,其餘的都是文魁。”


    王妃似懂非懂地“哦”了一聲,撓了撓腦袋思考了一會兒:“這些個讀書人,可不都是些滿口仁義道德,實在豬心狗腸的人麽。我聽說,那些個粉頭裏最得人喜歡的才叫花魁,這些讀書人弄了老半天,也不過考了個什麽什麽魁,大概中了舉就好比娼婦得了許多客人罷了。”


    這一番“宏論”把那端水盆的下人給十足逗笑了,可她又不敢笑,隻能死死忍著,直到伺候完了,跑出去找個地兒好好笑吐了。正撞見一樣歡喜的琴袖,才忙收了笑,低頭問了聲好。


    琴袖滿麵春風地說:“我要去給娘娘請安呢。”


    下人忙讓路,卻忽然瞥見良媛一瘸一拐地走路,心中起疑也不敢多問,隻自己做事去了。


    琴袖方從王妃處走出,又迴到房中奮筆疾書,她想趕緊給陸尚寫一封祝賀的信,這一高興,連幾日以來陸尚不迴她信的怨憤都置諸九霄之外了。


    他是為了好好考試,我卻在這裏耍小性。


    琴袖如此一想,頓時豁然開朗。她在信中說了許多抱歉之語,又忍不住把那長久以來內心的相思吐了個一幹二淨。


    她似乎忘了自己已為人婦,也似乎忘記了自己身陷囹圄。她沉淪在狂喜之中,將陸尚視為自己的夫君,陸尚考中了解元,就像是自己的夫君考中了解元一樣。


    信寫好後,她又托花霰帶給陸尚,當晚便收到了陸尚的迴信。


    琴袖小心翼翼地將信放平,生怕弄皺了一絲一毫,卻不知這一行草書的姓名中,涵蓋了怎樣的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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