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是應下去見王妃之事,可琴袖到底還是生氣,拖著時間,硬等到王爺、王妃用膳完畢,王爺都入宮去了,才無心似的踱到王妃所居的正房。


    剛踏進正房,就聽得王妃陳氏厲聲一喝:“跪下!”


    琴袖抬眼一看,一位體態豐腴、皮膚粗黑的貴婦人正坐在一張黑大漆麒麟紋圈椅上,兩隻圓眼因發怒似如滾珠。


    “妾不知何過要下跪。”


    琴袖不甘示弱,盯著王妃看。王妃一努嘴,身旁一個拿著水盆的小丫頭,往前“轟”得一潑,琴袖渾身潑了個稀濕。


    “小娼婦!你才來幾天,竟敢擺起臉子來了!”


    琴袖用手抹了抹臉上的水,還有些醃臢之氣,不想被旁人暗笑道:“這會子喝了王妃娘娘的洗腳水,身上可鬆快一些了?還敢糊塗了麽?”


    琴袖依舊不肯下跪,隻把臉上水都抹盡了,反而白了周遭人一眼。這一白可算是火上澆油,那些個下人、丫頭、媽子、嬤嬤都高叫起來:“跪下!”


    她隻覺身後被人狠狠一推,一個站不住就倒在了地上,隨即一陣彼此的狂笑,像是豺狼夜間的嘶嚎。


    這時候郭嬤嬤來了,照臉子就朝琴袖啐了一口,道:“我們這裏,除了王爺就是娘娘最大,你才剛跨進我們王府的大門就這等輕狂,今兒稟明王妃娘娘,好好殺一殺你的威風!”


    又一個媽子教訓道:“誰家做妾的像你這樣不要臉?你去打聽打聽,京城這麽多老爺太太,他們吃飯哪個做妾的不站在邊兒上打當1伺候?偏你頭上長角,跟我們娘娘作對?”


    琴袖來不及分辨,一個媽子又進了來,朝王妃耳邊說了幾句,王妃立刻站了起來,大聲喝令:“抬起頭來。”


    琴袖不肯抬頭,被人一把抓起後頭發髻,才吃痛抬臉,“啪!”“啪!”兩個結結實實的大巴掌,扇得她神之無之、天旋地轉。


    “下作小娼婦!你才幾歲就被人破了瓜了,竟還敢嫁給王爺?”陳氏一罵,眾人才驚叫起來,琴袖昏沉之中聽見她們議論,原來是今兒早上一個媽子去看她床鋪,發現沒有落紅。


    “我……”琴袖剛想辯解,又一個巴掌扇過來。


    隨即又一聲叫罵:“我們家裏,容不得你這樣臭娼氣,歪爛骨2的人!來啊,把她叉出去著實打死。”


    還沒等她分辨清楚,一眾媽子就把她架起來往外麵抬,抬到中庭,人情憤怒,都在大喊大叫,這個說“快來個人”,那個道“板子,板子”,人言紛紛。


    幾個下人抬了板凳來,把琴袖死死按住,又有力氣粗壯的家丁叫做張鬆的,提了一塊大木板子,朝手裏啐了口唾沫,“砰”得一下,下了死手。


    這一板子下去,琴袖隻覺眼眶周圍的青筋幾乎躍出,眼前碎著一地金星,隨後就黑得看不見了。周圍爆發出一陣歡唿。


    她振奮最後一絲精神,艱難地吐出四個字:“金……絲未斷。”


    “什麽金絲未斷?”王妃在一旁聽得發蒙,丫頭修文忙在她耳邊告訴:“金絲未斷便是女子完璧之意。”


    王妃峻下臉來,似乎有些害怕:“你,你說你還……”


    琴袖嘴唇已經皴裂發白,她抖著聲兒,微微點了點頭:“妾與王爺,並未同房。”


    郭嬤嬤一看,王妃臉上閃過一絲遲疑,心中頓覺不妙,忙上前一拜道:“這大喜之夜,怎麽能不同房呢?娘娘莫聽她胡說!”


    王妃聽了覺得有理,也不放鬆,又要命人再打,琴袖忙道:“王爺!王爺昨日累乏早睡,娘娘不信,王爺迴來自可問他。”


    王妃陳氏這才哆嗦了嘴巴,問道:“若她所說不虛,恐怕王爺迴來怪罪。”轉顧左右,左右也有遲疑的,唯獨幾個媽子和郭嬤嬤十分不怕。她們在王府作威作福早慣了,王爺膽子又小,哪裏怕他?


    郭嬤嬤笑道:“娘娘隻顧打她,她伺候娘娘不周,又出言不遜,哪裏容得下這樣的人?今日不略施小戒,他日還不要騎到娘娘頭上了?娘娘不打,我們都不服啊。”


    王妃一聽,想來她家世不高,本已在府中尷尬,這個良媛蕭氏出身名門,若是今日不樹樹規矩、顯顯威風,日後哪個下人還肯聽她?她思索一番便喝道:“張鬆,好好再打!”


    張鬆得令,掄起板子又要下手,琴袖猛閉眼睛,等著那疾風驟雨的懲罰,不想正在絕望之時,竟聽得一個人遠遠一聲嗬斥:“你們在做什麽!”


    王妃一看,原來是王府的紀善官方繼高。


    紀善在王府雖是區區八品官,卻負責規範王府法紀,權責甚重。一旦王府內有不法之事,可稟奏朝廷,若皇上降罪則非同小可。是故王府中人都對方大人有些忌憚的。


    方繼高上前一拜,問道:“娘娘何故在此責罰良媛?”


    王妃陳氏一被詰問,張著嘴巴欲言又止。郭嬤嬤忙笑嗬嗬地上前道:“紀善老爺有所不知,這個良媛今兒早上衝撞娘娘,是故但加薄罰。”


    方繼高把臉拉下,直言道:“王府罰則甚明,若有逾矩不法之事,當由我上報理校官,與王爺、長史、左右直史諸老爺等共議處罰,何故在此中庭杖責,淆亂法紀?”


    王妃陳氏答不出,隻能鐵青著臉道:“她侍奉我很傲慢,我隻是氣極沒法兒了。”


    方繼高道:“良媛初來乍到,規矩不明,王妃應當派人教導才是,擅開私刑,於理不合,望娘娘自謹。”


    陳氏隻能一甩袖子,郭嬤嬤見狀忙撅嘴對張鬆說:“放她下去!”張鬆叫人把琴袖拖迴房中好生休息。方繼高轉身一走,郭嬤嬤就在後頭朝地上吐口水,氣哼哼地扭著水桶腰走了。


    卻說理王爺今兒一早就入宮了。今日講筵可非比尋常,皇上親臨武英殿考察皇子學習。


    諸王聽說父皇親臨,都各自把功課溫個爛熟,想在父皇麵前討個巧。隻是理王素性憨愚,平素學習也很懶惰,三不五時地讀上幾行字已算是太陽西出,哪個老師看了都搖頭。


    這才入了宮,遠遠看見武英殿前中官羅列,人物紛紜,理王兩隻腳便邁不開了。一旁的承應宦官魏芳看見王爺這副模樣,趕緊催促道:“王爺,得快些去了,不能教皇上等你。”


    理王怯生生地說:“魏芳、魏芳,我的腿怎麽走不動路了呢?”


    魏芳斜眼一瞥,就見王爺的兩條腿顫巍巍抖個不停,雙手抱著拳頭捏個死緊,身上的大紅袍子袖口抖得像扇風,便捂著嘴偷笑道:“王爺,沒事兒的,都是自己家兄弟您怕什麽呢。”理王兩隻眼睛一紮巴道:“魏芳,我還是怕!要不我先迴去?”


    魏芳道:“這怎麽成!看見那黃蓋傘了沒,皇上要來啦,王爺再不快去,皇上要罵了。”理王慌得顫聲連說了幾個“唉”,可仍邁不開半步。


    魏芳見要壞事,忙跑到理王前麵蹲下,道:“王爺,我背您去!”


    理王撲將上去,魏芳悶哼一聲,就覺得背上一座王屋山,壓得他眼冒金花。魏芳咬了牙,“嘿喲”一喝,向前奔去,跨過那雕欄玉砌、文石陛墀,蹦到武英殿月台之前。


    周圍幾個太監看見魏芳背著這麽個胖王爺,左右擠眉弄眼偷笑不停。因不敢笑出聲,個個把臉漲個通紅,憋得眼淚滴裏搭拉的。


    魏芳忙把理王放下,自個兒扶著漢白玉雕花柱子一個勁兒喘粗氣:“誒喲,累煞我了,累煞我了。”


    這會子一個小宦官見了,實在忍不住笑了出來,:“魏公公今兒是得了什麽便宜,背了這樣一座金山,好有福氣。”


    周圍的人聽人,爆出一陣哄笑,理王也不知是諷他的,跟著也嘿嘿嘿嘿傻兮兮地笑。


    忽然,門太監從武英殿內出來,看見理王忙道:“哎喲,我的王爺,您還在這兒閑打牙3呢!皇上快來啦,還不趕緊著點兒呢!”


    理王一嚇,忙小跑了進去,才跑出十步遠,已經累得直喘氣。他邊跑邊停,才進了內殿。


    武英殿內,理王第一眼便見翰林院諸位學士森列其中,神色嚴肅。


    理王掰著手指頭算了算,太子大哥在文華殿讀書,自然不在;二哥範王前年山東就藩去也,自然也不在。其餘幾個哥哥都坐得挺直,中間黃帳子內龍榻無人,想必父皇還沒到。


    他雖鬆了口氣,卻因為跑動的緣故,還在唿哧唿哧喘大氣,在這肅穆安靜的武英殿內,像是在一池靜水中砸下一塊巨石,尤其的響。


    忽然,三哥許王冷不防說了一句:“武英殿內什麽時候養了隻狗?哈哧哈哧的。”


    諸王心知肚明,都互相努嘴巴、使眼色,樂不可支。唯獨理王呆呆地問了一句:“父皇不是一向不喜歡貓狗麽?這武英殿內哪裏有狗?”


    這一句話惹得眾皇子哄堂大笑,主講官翰林院侍講學士馮嘉誕咳嗽了兩聲,方才止住他們的笑聲。


    理王看老師生氣,一縮脖子,找了一張小杌子坐了下去。可環顧四周,其餘皇子都坐在紅木嵌玉玫瑰椅上,腳上還擱著一個足承,很是氣派。他雖知道座位不同,卻也不明白其中緣由。


    其實,理王坐席本來也預備好的,隻是他久久不至,三皇子許王命人偷偷撤去他的座椅,隻笑道:“來得最晚的沒椅子坐。”


    諸王看見理王一個大屁股,坐在那張小杌子上動彈不得,又裝模作樣地挺了腰杆子,吸了口氣收了收腰,都暗笑不已。


    許王突然問了一句:“七弟,你這鍋蓋太大了,這麽小的鍋子用不著這麽大的蓋子。”


    理王“啊”了一聲,撓頭不解。眾人又笑得跺腳、捂肚子,翰林院眾講官也有些忍不住,吊著嘴巴憋著笑。


    這時候,五皇子晉王笑道:“三哥的意思是,問你鍋蓋疼不疼!”


    理王歪了歪頭:“這大鐵鍋蓋子,曉得什麽叫疼?”


    這一句話笑得眾人前仰後合,晉王笑得扶著椅把子岔了氣,許王笑得足承都被踢掉了,皇八子吉王差點沒把手裏的茶杯跌碎了,隻有皇四子嘉王微笑而已,不動聲色。


    理王隻呆呆看了看自己諸位兄弟,一時忽然有些感歎了。


    三哥許王相貌魁梧,皮膚黝黑,英姿勃發,眉宇之間有豪傑之氣,這一笑一伏,雄壯之軀好似山傾,理王心中著實有些羨慕。


    而四哥嘉王風姿落拓,笑不露齒,足是一個溫溫君子,理王也很羨慕。


    他看看這個哥哥比自己好,那個哥哥比自己強,想想自己,竟不覺歎了口氣。


    正在胡思亂想之時,太監陳瓊進了武英殿,高聲一喝:“皇上駕到!”


    眾人慌忙止住笑聲,俱竦然站起,恭迎聖駕親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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