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表之見女兒半月不迴,正十分擔心,問來問去大府裏麵也隻是說一切都好。因日夜懸心之故,茶飯不香,夜中也無法安睡,此半月光景,已活脫脫瘦了大半。


    張鎮已派人來催了多日,並要挾人若不來,則要好好整治他們。非但不會幫忙還債,更要尋人上門討債。這一來弄得府裏上下人心惶惶,隻能日夜企盼琴袖迴來。


    那日,蕭表之胸中鬱結,天兒也漸漸熱了,煩得沒法,隻能看書解悶。可這一本詩詞在他手中翻來翻去,紙都翻皺了,也就讀進去兩三行。


    什麽“紅藕香殘玉簟秋”,越看反倒越煩悶。蕭表之不禁罵道:“這樣裝模作樣清高孤傲的句子,竟是折煞人了。人間火宅事多且煩,哪裏有人真有這樣心境。易安本來很苦,不如淒淒慘慘戚戚來得爽快。”


    表之瞎評一氣後,把書扔得老遠,用手支著額頭。不一會兒,肚子咕嚕嚕絞起來,許是幾日不思飲食,疼得一時額頭流汗。


    糊裏糊塗的時候,聽得外頭門“吱”一聲響,表之幾日害怕張鎮來討女兒,聽得門扇響,悚然抬頭,門房萬安喘著粗氣,一腳深一腳淺地跑了來。


    “怎麽了。”蕭表之故作鎮定,掃了一眼萬安兩腿。


    萬安捂著腿,唿唿抖著話音:“走得太急,方才在檻上絆了一腳。”


    “誰……來了?”蕭表之正想問明白,可因肚子絞起來,疼得兩隻眼睛都張不開了,後兩個字說得氣若遊絲。萬安一看老爺捂著肚子,便問緣由。


    “房裏有什麽可用的藥麽?我肚子疼得厲害。”蕭表之扭著臉,萬安一嚇,忘了自個兒腿疼,忙說:“前兒張大爺送了些藥,裏頭有鱉甲散,這就給老爺煎來。”


    蕭表之看他跑了,咬著牙說了一句:“迴來!”可萬安跑得急,並不聽見。表之歎了一口氣,仍捂著肚子,想是不是張鎮又找上門來了。


    正此時,夫人譚氏進門來,表之看了她一眼,問道:“張鎮是不是又來了。”


    譚氏搖了搖頭,一臉苦相:“可不是,一麵是送這個送那個,一麵又討要琴袖。”


    “牙子不比尋常商人,最是奸詐。恁他軟磨硬泡,我們就說人不在自己這裏,要他去丹陰侯府要人。”表之這一氣,肚子疼都忘了,一陣冷罵,“他也不過一條哈巴狗,欺軟怕硬,我們這樣的,逮著捏柿子。哥哥一家,又狗屁股顛兒地跑去巴結。”


    說話間,管家劉常已進了門,討老爺的示下,張鎮已在春暉堂等著了。


    這不該見的人不見反倒出事,蕭表之忍著肚子疼,叫人取了楊梅酒,飲了一杯,吃了一粒楊梅,振奮幾絲精神便往春暉堂裏去了。


    才到堂前抱廈,就聽見裏麵一陣喧鬧,正想著正堂何時多了許多人,就往裏頭一望,隻見那正堂排座之上,竟有十來個穿著質孫袍的彪形大漢,麵貌威武,嘴中叫罵什麽。


    一個幹癟如枯骨的矮小老頭子,蓄著幾絲白須,臉上幾十道瘢疤,正大搖大擺坐在上座,此人便是張鎮。


    張鎮見蕭表之進來了,笑迎上去,一揖而謝:“泰山好。”


    “賢婿今日為何而來?”蕭表之也隻能硬生生把嘴角抬高幾寸,板出一副笑容。


    張鎮也不避諱,拉著蕭表之做上前,又一聲嗬令:“禮物呢?”


    這些個大漢得令,忙把一個紅木箱子打開,將其中禮物盡呈上來,又是金銀錠子,又是綾羅彩緞,又有山參、蟲草之屬,俱是珍異之物。


    張鎮笑道:“小婿並非大貴之家,乏物為款。謹表老丈人數物,微以為贐。”


    蕭表之一聽他話倒頗是知禮。隻張鎮本來粗鄙之人,恐怕來前早已有人教他如何說話,說怎樣話,故而不可深信,他思索一番,略略笑道:“深蒙厚貺,切謝切謝。”


    張鎮一聽,好像不懂蕭表之什麽意思,他一側身瞟了一旁仆從之人,細聲求問:“老丈人說什麽‘筐’什麽‘切’,切些什麽東西?這大籮筐子怎麽厚來著?”


    仆從忙附耳言談:“老爺但說:客氣客氣便是。”


    張鎮一聽,一把推開仆人,朝蕭表之又笑道:“客氣客氣。”


    蕭表之忍住笑,眼珠子斜著瞟了張鎮一眼,目之所及但見鄙陋之態,搖頭命茶。


    張鎮忙道:“不擾茶也,今日前來,隻為得一事。”


    蕭表之知道他想說什麽,故意避而不言。就不過摸著椅把,焦急等著下人獻茶。不想張鎮開口還是那句:“老丈人,令媛在否?”


    蕭表之隻能說道:“小女還在大府上做客。”


    張鎮一聽,臉色沉沉,兩頰拉了下來幹笑了一聲:“老丈人說笑,你女兒在丹陰侯府大半個月,縱是在吃了半個月的流水席,這會子也該吃完隻放幹屁了,還在府上做什麽?我這納采之禮,你可推了許多日子了。”


    蕭表之一看這張鎮臉都綠了,那老臉上的瘢痕盡都斜斜地扯成“川”字,心下已覺不妙,隻得笑道:“聖上今日駕幸大府,想她不日就該迴來了。”


    “砰!”


    張鎮猛一拍桌子大罵:“放你娘的屁!我張鎮二十歲做買賣,什麽人沒見過,你這樣的窮酸讀書人,我見得多了!滿嘴攀今吊古,老子可不跟你玩虛的。你這點兒計量我看不出?先把你女兒藏起,假托什麽做客,你這種人家,在京城誰請你做客?做的什麽鳥客?”


    張鎮暴怒之下,不巧撞著下人把茶捧上,他見了兩套茶杯便一把奪過摔在地上,濺起滿地的碎星,滾燙的茶水落在蕭表之的道袍之上,順著綢緞滑落至他皂靴之中,把表之燙得兩腳哆嗦,顫巍巍站了起來。


    張鎮氣也不喘地逼到蕭表之眼前,接著大罵:“你以為你們家什麽東西?你家能跟丹陰侯老爺家比麽?京城像你這樣的人家海了去了,誰不巴巴兒地等著嫁女兒給我張鎮?我看你女兒幾分好顏色抬舉她,你倒蹬鼻子上臉了?呸!我看她不是做客,是你偷偷讓她接了什麽客,再見不得了人了!”


    “啪!”蕭表之照臉子往張鎮麵上狠狠一記耳光。這或許蕭表之平生頭一次動手打人,這巴掌打得實在,他自個兒的手也紅了大半,疼得非常。


    “好啊!”張鎮捂著臉道,“你竟敢打我!我便告訴你,人我一定要,你那外頭的債,我是一分銀子也不給你還,你還收了我這麽多禮物,你欠我的,我要你十倍奉還,你若不還。哼,別說順天府,就是到大理寺也要告死你!”


    “你要去告就去告!都察院、刑部、大理寺,你想怎麽告怎麽告!”蕭表之大吼起來,“我女兒嫁給你這種不要臉沒王法下流絕後的潑皮無賴,等十輩子吧!”


    一聽絕後二字,便是利劍一把刺痛了張鎮的心。張鎮大叫:“來人啊!給我砸,砸他娘的稀巴爛,你不交人,老子就給你硬搶!”


    幾個大漢俱聽此令,抖擻精神,不辨那麽些青紅皂白,直舉起堂中一切可砸之物,猛打猛摔,要把春暉堂砸個稀爛。蕭表之朝外麵尖叫:“來人!來人!”


    外頭劉常看見大漢砸場,一縮脖子、瑟瑟發抖不敢應聲,佝僂著背躡手躡腳出去,直跑到馬房喊了幾個養馬的小廝進去勸阻。


    幾個小廝因平素老爺對他們不薄,正想此是結銜之時,就喝了碗黃酒,壯了壯膽子跑到春暉堂裏去了。


    一進門一個“咣當”,一把青釉執壺正中一個小廝頭上,“咵”得一聲碎片潑了一地。打頭的小廝立時昏了過去,張鎮一陣奸笑隨後響起。


    小廝們恨得牙碎,弓起背,一個個飛撲上去抱住大漢們的腿,死死扣住他們不讓他們走動,不想這些人都是練家子,腿一抬一伸,就把幾個小廝飛踢出門外,“轟”得一響,菱花門板便塌了,上頭精心鋪展的桐油綿紙盡是開膛破肚、七零八落了。


    這時候蕭繕、蕭紋二人聽見吵鬧,從外頭進來,見父親死死拖住一個大漢不放。竟被幾個大漢抓起,揪著頭發肆意侮辱。張鎮一臉得意,朝蕭表之臉上啐了一大口臭涎。


    二人登時怒發衝冠,蕭繕大喝一聲:“張鎮,你哪裏跑!”


    張鎮迴頭一看,一個虎大的拳頭就揍了過來,一拳打得張鎮鼻子噴了三尺血。他一麵捂著鼻子,一麵像瘋狗一樣大叫:“打死!打死!都打死!”


    大漢們便跟蕭繕、蕭紋兩人過招,你一拳我一腿,繕、紋二人武藝不俗,奈何這些大漢人多勢眾,十幾個人圍毆之下,被他們揍得鼻青臉腫,神魂不清。


    蕭紋跌跌撞撞倒在柱子邊上唿唿喘氣,蕭表之爬到兒子邊上大喊:“來人哪!救命啊!”可府上眾人早已亂做一團,原是堂上在打鬥,張鎮還早帶了一大票人,這些人聽得裏頭鬧起來,便也順勢而為,在府內各處打砸。


    這時候,張鎮的管家何祥跑到春暉堂來,張鎮還捂著鼻子正在亂罵,何祥扯著公鴨嗓疾唿:“老爺!那蕭家小姐迴來了!轎子在外麵!”


    張鎮一聽,頓時兩隻充血的眼睛張大了一倍,叫道:“來啊,把新娘子接走,我們拜天地去!”


    幾個大漢喝了一聲:“是!”其中一個抬起掛彩的張鎮,徑往府外飛跑而去。


    蕭紋被打得奄奄一息,蕭繕也渾身是傷,但聽得妹妹迴來,心下一急不顧傷痛,劍及履及追到府外,正看見張鎮手下與抬轎之人推推搡搡。


    其中一人斥道:“你們是什麽人?竟敢無禮!”


    張鎮冷笑一聲,從牙縫裏擠出四個字:“把人拿下!”


    蕭繕一聽,又要追打張鎮,不想一拳下去,被人截住。幾個彪形大漢圍著蕭繕又是亂打亂拷,剩下幾個把那一群轎夫硬生生拖拽出來。


    琴袖原不知外麵何事,就聽得一聲大笑穿破轎簾:“娘子,大半個月不見,好生快活去!”


    她還沒反應過來,就見一隻大手探入轎簾,硬生生把她從轎子裏拖了出來。眼前正是張鎮那一張洶洶惡臉。


    “你們……”話還未說完,琴袖被人一棍子打昏了過去,張鎮趕緊把她五花大綁塞到自己預先準備的轎中,他大喊:“快走快走!老爺我今日成親也。”說完鼻子又噴了一堆血,想是鼻梁被蕭繕打斷了。


    可究竟顧不得許多,那些轎夫既是內廷之人,自然也不是吃素的,一路窮追,張鎮被下人們前唿後擁扔上了馬鞍。


    張鎮手下奸詐狡猾,幾番來迴繞圈,這些轎夫就被繞得團團轉。京城太大,不一會兒就找不見張鎮了。而他本人,早就箭一般飛迴自家府邸了。


    蕭繕已被揍得不省人事,張鎮帶來的人見打也打了,砸也砸了,整個蕭表之府上被他們弄得慘兮兮。心下忽覺鬧得太過,不會兒也俱鳥獸散了。


    徒留蕭表之在堂內大喊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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