郵電合一體製徹底結束了,取而代之的是鬆河郵政局與鬆河電信局兩個完全獨立的企業。順口溜兒四下傳播,說中國電信四大傻——城裏建大廈,鄉下裝電話,廣告遍天下,郵政要啥就給啥。分家另過的郵政局和電信局還在一個院子辦公,走同一個大門。天井格局的院落,一半歸郵政一半歸電信,中間極其明顯地新畫了一道白線,就仿佛公路上的斑馬線一樣。曆時四載的樞紐樓建設已近尾聲,電信局機關搬遷尚需時日,而機關樓已劃歸給了郵政,這樣一來電信局要向郵政支付房租。這裏麵就牽扯出種種物業糾紛,房屋水電取暖費、公共衛生、職工食堂、車輛管理這些過去不是問題的問題,如今都成了大問題。

    郵政局辦公室主任呂茗原來是紹勁光的下級,現在成了對等的合作夥伴。紹勁光老是忘記對方的身份,習慣性的打電話指派呂茗這樣那樣。一開始呂茗還能忍耐,後來就有些怠慢,再後來公開頂牛。為了電梯的問題,倆人差點又吵起來。

    原來機關樓的電梯晝夜開放,現在由郵政接管了,為節省電費開銷改成限時使用。除了上下班時間,電梯停用,大家隻能爬上爬下。電信局這邊的人有意見了,郵政有房有車的不至於窮到這個份上,這不是急著攆我們走嗎?

    紹勁光去找呂茗,質問說:你們至少該打聲招唿吧?哪能說停就停,再有三個月電信就要搬到樞紐樓裏去了,這麽幾天都不能克服嗎?呂茗在紹勁光手底下壓了十年之久,內心深處早就結了個大疙瘩。呂茗笑嘻嘻地說電梯停了好處多多,既鍛煉身體有益健康,還可以保證勞動紀律改進工作作風,上下樓不方便了,中途溜號辦私事的現象就少了。理由似乎很充分,紹勁光強忍著沒有發作。

    轉眼就是報刊征訂的時候了,紹勁光大筆一揮砍去了絕大部分的郵發報紙。一下子減少了五萬多塊錢報刊款,郵政方麵豈能不察?輪到呂茗來找紹勁光了。紹勁光微微一笑說,有幾份黨報黨刊給領導看看就夠了,之所以增訂晚報是因為貼近生活喜聞樂見,是因為受到了廣大電信職工擁護。呂茗明白了,老主任這是在鬥氣呢,他不好點破,隻能搖搖頭走了。

    呂茗琢磨了兩天,繞著圈子給餘赫出主意,說有必要安裝小交換機,對外總機內部免費多節省成本啊。餘赫也沒多想就同意了,隨口搭牙地囑咐了一句:“別忘了和電信那邊通氣兒。”

    呂茗說幹就幹,選購安裝了小交換機,這邊辦理了拆機手續,那邊才給紹勁光打電話,那口氣可不是通氣兒而是下通知了。巴立卓分管生產經營,每月都詳細分析收入賬目的,忽然發現郵政老大哥的月租費少了一大塊,就打電話問詹萍。詹副局長說這事是辦公室呂主任操作的,她並不知情。巴立卓想了想,問紹勁光:“郵政那邊是不是有想法了?”

    紹勁光正在氣頭,說:“那個姓呂的小兔崽子誠心找茬!”

    巴立卓很有領導風範,“哪能呢,這說明郵政學會精打細算了。”

    這個冬天的雪格外的多,大雪一場接一場地下。市政府規定各單位除了自掃門前雪外,還要分擔一段馬路的清雪任務。這時候差別出現了,電信局雇傭了清雪公司,電信職工隻需貴族似的欣賞銀裝素裹的世界,而郵政職工隔三差五就清掃積雪,幹得又冷又氣。有人罵天罵地罵自己投錯了胎,群情激奮之下,老郭帶頭地將積雪統統推到電信這邊來了。紹勁光在樓上看見了,就打電話找呂茗說理。呂茗打官腔,左一個不清楚右一個不知道,說要了解了解再說。紹勁光忍不住向史群匯報,史群批評他:“都這麽一把年紀了,怎麽還沒學會通融?”

    餘赫也覺得不對勁,狠狠地罵了呂茗一通,說:“請不要把個人的情緒帶到工作裏來!電信那邊再怎麽不是,也是咱天大的客戶,人家的工資通過郵政儲蓄來發,近七十個農村支局的電話費叫咱們代收。且不說老感情,就憑現在也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弄僵了誰都不好看。你小小的年歲,要學會包容人!”

    春節前夕,通信樞紐樓終於交工了,電信局機關迫不及待地喬遷新居,就仿佛突出重圍奪路而逃。史群紆尊降貴地去向餘赫告別,餘赫率全體郵政幹部出門相送,依依話別的情景很是感人,很像老區人民含淚送別紅軍北上。

    隨著電信局機關的離去,雙方領導的感情開始迴溫。不想又出了一起亂子。正月初五的晚上,一群裝機員酒後歸來,為著開門停車的小事與郵政門衛發生口角,情急之下將人家拖出收發室爆打一通。夜間值班的郵政分揀員傾巢出動,又把肇事的酒鬼一頓胖扁。原來的親兄弟轉眼就成了仇敵,吃了虧的人都去喊援兵,兩邊的保衛科都彈壓不住了。正鬧著,巡邏的警察來了,將打人的挨打的一網打盡,全部帶到了治安科審理。

    巴立卓接到史群的電話時,已是子夜時分,他剛和幾個朋友從洗浴中心出來。史群格外生氣,不止是為了職工打群架而傷心,也是為了巴立卓長時間的下落不明而氣憤。史群說,“你和地麵的人都熟,這事兒就交你處理了。”

    如今巴立卓的朋友很多,他在處理人際關係上很有心得,一要態度熱情誠懇,二要舍得花費時間和金錢。出席地方的會議時,主動打招唿說話,遇見誰都擺出久別重逢的親人架勢。隨便誰找上門來有事相求,一定要熱情禮待。倘若在酒場上結識了有意思或者有用的人,主動敬酒表達感情。如果對方願意成為熟人,記住電話號碼備查,一來一往的就“勾搭”上了。老百姓說人熟為寶,巴立卓說人際關係也是生產力。多一個朋友多一條路,今天你幫了別人其實就是在幫自己,感情這東西既可以流通也可以儲蓄。閑時一起吃喝玩樂,放鬆身心中混個投緣,遇有困難時經受檢驗。巴副局長天天在社會上吃喝廝混,他的口頭禪很大眾化的:“有事吱一聲。”巴立卓做到了言必行行必果的,隻要不太出格的事基本上有求必應,再加上和誰都一副謙虛謹慎的姿態。久而久之,他在全市上下認識了至少一個營的熟人,上至市委市政府駐軍武警消防隊公安局檢察院人民法院教委團委財政局稅務局工商行政管理局人民銀行工商行建設行農業行中心醫院附屬醫院婦嬰醫院,中至校友同學還有莫名其妙的七大姑八大姨三叔二大爺大哥大姐小老弟,下至擦汽車的加油的理發的修牙的飯店跑堂的亂七八糟的。

    史群的指令,巴立卓不能不聽,他先把車停靠在了路邊,然後去打電話。巴立卓和公安局分管刑偵的高副局長關係很鐵,鐵到什麽程度呢?無論是他們當中的誰喝醉了,都可以操起電話去騷擾對方,爹呀媽呀媳婦呀的嘴上亂倫一氣兒。關係鐵這個份上,說話辦事也就不分彼此了。巴立卓沒打對方手機,而是直接把電話打到家裏。一個女人接的電話,聽聲音很不高興的樣子。巴立卓自報山門:“我是電信局小巴,十萬火急要找高局長救駕。”

    女人頓時變得熱情洋溢,“是巴局長啊,他去局裏值班去了,不在家。”

    巴立卓盯住不放,“好大嫂,求你了,務必轉告高局。不然的話,我小巴天天坐在你家門口,煩死他氣死他!”

    睡夢中的高副局長接起電話就罵,說半夜三更的鬼才和你敘舊扯景。巴立卓說我無事不燒香,然後大略地說一說事情原委,強調為保證通信暢通請求放人,以維護全市人民祥和的節日氣氛。高副局長說,這點破事也來鬧我,你和治安科那邊說一說不就行了嗎?巴立卓趕緊聲稱,你發話才有力度。高副局長想了想,說:“好吧,我打電話找他們,要是後果不嚴重的話可以放人。不過我不敢打包票,鬧事的人肯定要受處罰的。”

    巴立卓滿口答應:“行行,罰款多少都認帳,迴頭我們還要處理。”

    看似驚天動地的事情,巴立卓不費吹灰之力就化解了。巴立卓感到一陣輕鬆,隨手開大了車上的熱風,看著白色的煙霧在玻璃窗上慢慢消散。他知道史群在等結果,但是怎麽去說,很值得動動腦筋的。坐著想了片刻,才去撥史群的手機。

    第二天睜開眼時,陽光已經洞穿了窗戶上的冰霜。巴立卓很諸葛的樣子大聲吟詠: “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遲遲。”孔蕭竹走進了房間,很輕蔑地打量他。巴立卓躺著不動,挪揄道:“孔總經理看望群眾來了?”

    孔蕭竹皺了皺眉,說:“有兩件事兒一直想和你溝通溝通。”

    “什麽意思?”巴立卓警惕起來,根據他的經驗,一旦女人說要溝通溝通,肯定是有什麽事情,通常還是對她有利而與他無益的事情。

    孔蕭竹抱著肩膀說:“你弟弟巴立剛開了尋唿手機商店,你知道不知道?”

    巴立卓:“我不知道,真的。”

    孔蕭竹問:“你什麽感想?”

    巴立卓抻了個懶腰,“沒啥感想,這年頭誰不想發財致富。”

    孔蕭竹冷笑,“你說的倒輕巧,問題是他的行為已經影響到我的工作,損害了我的聲譽。”

    巴立卓吃驚,“不會吧?我弟弟姓巴,你姓孔。橋歸橋路歸路,兩碼事兒。”

    “你少裝蒜!他有什麽權利到處打我的旗號?”

    巴立卓坐起來,懶洋洋地問:“你有什麽權利知道人家打你的旗號?”

    孔蕭竹忿忿道:“真沒想到,你們姓巴的都這麽無恥!”

    巴立卓側了側臉,“虛偽的人害怕真實,所以才感到羞恥,論虛偽的技巧你已經超過我了。”

    孔蕭竹氣的沒法,輕蔑地白了男人一眼:“你弟弟到處標榜他是國信的分店,逢人便說我是他嫂子。真有意思,以前怎麽不認我這個嫂子呢,現在怎麽了?我是你們家的搖錢樹?我算看透你們了!”

    巴立卓追問,“你看透了什麽,說說看?”

    孔蕭竹,“不該招惹貧困生活超過兩年以上的男人,尤其是你這樣農村爬上來的佼佼者。”

    巴立卓吃驚,“真新鮮,農村怎麽了?農村長大的孩子就該你歧視?”

    孔蕭竹,“貧窮的男人從小飽受世態炎涼,內心早已堅硬如鐵,除了自私就是自私。因此,你沒有真正的美感,隻有現實和勢利。”

    巴立卓火了,“真是奇談怪論!你侮辱了中國八億農民,誰家三代以內不是農民?”

    孔蕭竹,“你用不著激動,我單單指的你,以及你們惟利是圖的巴家兄弟!”

    巴立卓氣得紅頭漲臉,女人的話句句像刀子,毫不留情地剜到了心頭上,正想發作,就見兒子來了,輕輕站在了孔蕭竹的身後。他努力控製住了自己,說:“友情提示孔蕭竹總經理,春節尚未結束,團結就是力量。”

    兒子巴奢說話了,“你們是敵人嗎?要麽不說話,要麽戰爭?”

    巴立卓一臉痛苦,“兒子啊,你都看見了吧?你爹我水深火熱啊。”

    孔蕭竹迴頭輕推兒子,“去去去,大人的事兒你少摻和。”

    三口之家難得坐在一起吃早飯,卻誰也不理誰,隻聽得見筷子碰碗的聲響,再就是細微的咀嚼聲。這個家庭原來有個規矩,誰最後吃完誰洗碗,兒子巴奢當然不在此列。巴立卓很少有機會動手洗碗的,因為他是“四不幹部”——工資基本不花,家基本不迴、主食基本不吃,老婆基本不碰。

    孔蕭竹如今也是領導了,但女人畢竟不方便和男士胡吃海喝,應酬上要少了許多。兒子巴奢就讀貴族小學,除了節假日很少迴家,所以巴立卓和孔蕭竹都輕鬆,你忙你的我忙我的,家務不家務的全靠自覺了。

    巴立卓今天有些反常,主動把三個人的碗筷都刷了。他知道女人挑剔,就反複地洗反複地衝洗,嘩嘩的水聲更顯心情的寂寥。他又想起林紫葉了,真想開車就走,去看看她。

    孔蕭竹走過來說:“巴立卓,還有一件事該跟你談談了。”

    巴立卓心裏一緊,不知道女人想說什麽,但依然保持著泰然自若的表情,順勢抬手做了個“請”的動作。

    孔蕭竹說,“聽上邊傳,國信尋唿可能還要有動作的。”

    巴立卓很感興趣,“你沒看電視?2月14日,國務院批準了中國電信改革方案,”

    “我沒注意,”孔蕭竹在觀察他的表情,繼續道:“北京那邊的人說,我們可能要劃歸聯通公司。”

    巴立卓說:“未必是壞事,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國家使勁兒地給聯通撐腰呢,各方麵的政策都好,輿論也傾向他們。我估計,移動電話總有一天要便宜到跟白菜土豆似的,從技術的層麵看尋唿業務沒有大的前途。”

    孔蕭竹說:“我們省公司劉總說了,即便劃給聯通也需要一些時間的,有些事情還來得及。”

    巴立卓很願意討論大政方針的,即便是和老婆。他說:“與郵電分營不同的是,你們的整合將是自上而下的,而不是自下而上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上邊通知我抓緊買房子。”

    “哦?突擊花錢是吧?”

    “為什麽要說得這麽直白呢?我們要給職工搞福利,改善居住條件。”

    巴立卓說:“文過飾非而已,傳統的伎倆。前幾年每到年底,哪個郵電局不突擊花錢,今年的成本就是明年的費用基數啊,加大支出也是政績。”

    孔蕭竹終於點題了,“年前我看了一些樓盤,相中了一套大房子,三室兩衛,一百七十個平方。”

    巴立卓幹巴巴地說了句:“我相信你的眼力,也感謝你的信任。”

    孔蕭竹說:“這事不能聲張,不然的話郵政電信兩邊都要紅眼。”

    巴立卓皮笑肉不笑,“我不紅眼,紅眼也很正常。”

    孔蕭竹不笑,“你眼紅不眼紅的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幫我參謀參謀。”

    巴立卓聽明白了女人的意思,她委婉地告訴自己這房子與他無關,他隻相當於置業顧問或者類似於理財專家,需要他做的僅僅是提供參考意見。

    巴立卓忽然感到難過,撓了撓頭說,“你自己下決心吧。”

    “當然如此,”孔蕭竹用通報的口吻說,“我還準備在樓下買個車庫。”

    巴立卓連連拱手,“恭喜恭喜,祝你心想事成!”

    孔蕭竹白了他一眼,“又來了,你什麽時候能重視我一下呢?”

    “蒼天作證,我還不重視你?”

    孔蕭竹哼了一聲,“我想正式邀請你去看房,就今天一天,可以嗎?”

    巴立卓猶豫了一下,他現在最想去林紫葉那裏去,嘴上卻說:“其實我看不看都無所謂的。是給你參謀呢,還是為你們單位?”

    孔蕭竹搖頭:“兼而有之吧,想聽聽你的高見。”

    巴立卓直謙虛,道:“哪裏哪裏,我對股票、房地產之類的事情一竅不通。”

    孔蕭竹說:“問題的關鍵僅僅在於你一直自作聰明。”

    巴立卓擊掌,學著女人的腔調說:“問題的關鍵僅僅在於你一直總有理。”

    孔蕭竹不屑:“我總有理的原因,僅僅因為有人太不要臉了。”

    巴立卓瞪眼,說:“那是因為有個女人毛孔粗大、心眼細小。”

    孔蕭竹乜斜了男人半天,陰沉沉地問:“什麽意思?”

    巴立卓說:“脫了衣服一身是毛,穿上衣服滿身是刺兒!”

    孔蕭竹粗魯了地罵了句:“去你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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