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最親愛的,明天我們能否照樣相遇?

    我能否仍舊握住你的手?

    ——伊麗莎白勃朗寧夫人《失去的戀人》

    我隻是一棵默言無語的鬆樹。我頭上的葉子細細密密,在陽光下麵閃閃發光,宛如無數尾耀眼的銀針。可秋天已經來臨,我出神地凝望著草坪上滾來滾去的落葉,感歎時光的無情。孔蕭竹輕歎,原來女人都一樣,任你再堅強再獨立,都會被個情字當頭打倒。我聽見巴立卓的自言自語: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

    31、國信女幹將

    又是一個春天,有消息說郵電部所屬的尋唿業務要整體剝離,成立獨立的國有控股公司,重組為中國國信尋唿有限責任公司。按照省局的方案,鬆河地區將剝離正式員工十六人,總的要求是盡量年輕化以便輕裝上陣。這個時候,許多科長都打起了小算盤。一時間,史群家門庭若市而巴立卓這邊卻門可羅雀。巴立卓清楚,這種反常的現象是由於孔蕭竹就是熱門人選之一,再蠢的人也不會做與虎謀皮的買賣。雖然巴立卓夫婦長期冷戰,但巴立卓還是主動和孔蕭竹交換了意見,雙方一致認為夫妻同在一個單位工作,負麵的影響遠大於正麵的因素。既然如此,巴立卓唆使孔蕭竹找史局長親談一次,他說:“盡管你是我的老婆,但我無法越俎代庖替你表態,況且史老大曆來在意下屬的遠近親疏。你直接去找效果會更好。”

    孔蕭竹認為男人逃避責任,冷笑道:“巴副局長真精明啊,你越來越勢利了。一個男人隻顧自己花天酒地,上不思報效國家,下無心保護婦孺,太他媽的可恥了!”

    巴立卓沒想到女人會說出這麽一大堆,氣得手腳發抖:“孔蕭竹,你是不是存心鬧別扭啊?我好心好意的……”

    孔蕭竹白了他一眼:“鬼才知道你的好心好意!”

    孔蕭竹真的去找了局長,與眾多跑官求職者的低姿態不同,她理直氣壯大有舍我其誰的意味。史群沉吟良久,問:“究竟是你的主意,還是巴立卓的想法?”

    孔蕭竹態度堅決,說與巴立卓無關,是我自己真實的想法。史群沒有正麵表態,隻是說我找巴立卓再談談。球又踢迴來了,巴立卓不得不直接麵對了。史群開誠布公道:“找我的人很多,給你說說也無妨,紹勁光、霍達、詹萍還有梁菁菁……”

    巴立卓低頭想了想,說:“局長,你的意思呢?”

    史群擺手:“還沒考慮成熟,你有意見盡管說就是了。”

    巴立卓誠懇地說:“我還是以服從局長的意見為主。至於我的想法,就是覺得夫妻做同事很難,許多事情的處理上更複雜,更棘手。”

    史群笑了,“你和孔蕭竹不隻是同誌,你是她的上級。”

    巴立卓:“正是如此,我才難受,女人在家霸道慣了,到了單位就肯聽我的?”

    史群點頭,“你們考慮好了?”

    巴立卓:“算是深思熟慮吧,政策不允許,否則我都想去,離她越遠越好。”

    史群:“其實我最真實的想法是,想叫紹勁光去尋唿,一把年紀了,多年的老科長,這次多少是個機會。大家都清楚,寧當雞頭不做鳳尾的道理。”

    巴立卓趕緊送高帽兒:“這些年來,您對我們很關心很愛護的。”

    史群有些動情了:“人無偏心,狗不吃屎。我確實拿你們兩口子當眼珠對待的,我老了,我在這個位置幹不了多久了。”

    巴立卓:“您一直是我的老領導,更是我和孔蕭竹的主心骨。”

    史群:“我隻擔心你們一件事兒,就是不要再吵了。你們是鬆河局的佼佼者,不好好過日子,叫人看了心寒哪。當然了,你們個人的私事,組織上是不便深問的,我隻想奉勸你一句,男人要寬宏大度,別和女人計較,是不是?”

    巴立卓連連稱是。史群又說:“調開孔蕭竹也好,不是說親戚遠了香近了臭嗎?也許夫妻也這樣,距離遠了感情會更好。這樣做,也就是支持了你小巴的工作,一舉兩得。”

    巴立卓起身,“我代表小孔,謝謝你給了她機會。”

    史群:“這事兒先說到這兒,迴頭還要看省國信尋唿那頭的意思。”

    巴立卓剛迴辦公室,梁菁菁就尾隨了過來,濃鬱的香氣籠罩而來。不用她開口,巴立卓就知道她想說什麽。果然,梁菁菁略有幾分羞澀地說:“你家孔台要剝離出去?”

    巴立卓:“是啊,她就幹這個的,不去也得去。”

    梁菁菁:“還不如我去呢,我管理話務有經驗。”

    巴立卓心想還有機務和營業呢,但臉上掛著微笑:“是這樣。可是這事還沒定呢,要聽省裏的意見。”

    梁菁菁:“省裏那頭還不得看你和史局長的態度?”

    “大姐啊,你太高看巴立卓了。”

    梁菁菁極甜蜜地說:“誰讓咱們搭檔過呢。”

    巴立卓無話可說,看著她乏善可陳的臉,隻是機械地笑了又笑。

    這天晚上,巴立卓依舊迴的很晚。一進家門,就見孔蕭竹陪著王二美夫婦說話。巴立卓微微一愣,隨即便熱情洋溢地笑了起來。從茶幾上的瓜子皮來看,客人登門已很長時間了。王二美直來直去:“巴哥啊,叫我跟嫂子走吧,我也想去尋唿。”

    霍芳說:“二美身體不好,帶著工程隊風吹日曬的在外麵跑,所以想請巴局長關心關心。”

    巴立卓暗笑,他身體不好,膀大腰圓的快趕上牛了。巴立卓說:“二美可是生產骨幹啊,他要是走了,史局長還不得揪了我的腦袋?”

    孔蕭竹很擔心王二美老惹是生非,這次在語言和行動上和巴立卓保持了難得的一致。她說,“看看,你巴哥也這麽說吧?二美是工程隊的骨幹,絕對是挑大梁的高手。”

    巴立卓心想,人的欲望就像是瘋狂的引擎,隻要油箱裏有油隨時飛轉不已。他打了個酒嗝,說:“你去尋唿是揚短避長,去那地方幹啥?話務啊營業啊,全是女同誌,也沒啥前途的。”

    霍芳一想也是,就推王二美:“我說你不信,兩位領導說了你該聽吧?好好當你的豬頭小隊長得了。”

    隔了兩天,省國信尋唿籌備組副組長給巴立卓來電話,劈頭蓋臉地說:“你們兩口子真沉得住氣兒,任憑風浪起穩坐釣魚台啊。”

    巴立卓當然聽得出弦外之音,“有老兄關照,小巴心裏特有底兒。”

    副組長是原來的劉處,和巴立卓一起出過國的,人熟了說話不見外:“一句話,你家小孔來還是不來?”

    巴立卓知道鬆河有人把工作做到省裏頭了,就說:“劉處,我和小孔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你走哪我們跟哪兒,要是不接收小孔的話,我就帶老婆去你家蹭飯吃去。”

    劉組長聽明白了,“好了好了,不聽你廢話了。”

    巴立卓連說感謝,正想掛斷電話,就聽劉處說:“你和那個林妹妹還來往嗎?”

    巴立卓苦笑,“哎呀劉處,我的劉總經理。我們隻是同學,偶爾打個電話的那種關係。”

    劉組長哈哈一笑,“你可別瞎亂叫,我最多能混個副總經理。我可告訴你啊,千萬不要玩過火了,林妹妹也好寶姐姐也好,都是你前進道路上的絆腳石。”

    巴立卓臉上尷尬,嘴上迴應:“說的是,紅顏禍國呢。”

    擱下電話,他知道孔蕭竹的事情八九不離十了,就給她發了個漢顯尋唿,密電碼一樣暗示:“孔到成功。”

    孔蕭竹那邊很快迴電:“巴願以償。”

    巴立卓看了看漢顯尋唿機屏幕,心裏說:這娘們,還耿耿於懷呢,什麽叫我如願以償啊,這分明暗含譏諷嘛。真是費力不討好!正想著,手機響了,林紫葉通報說:“我離開市話交換了,調移動維護科了。”

    巴立卓半開玩笑半恭維:“貴局的鎮局之寶,林科長可堪大任哪,不錯不錯。”

    林紫葉道:“原來的移動科長,去國信哪邊兒了,所以我才……”

    巴立卓:“你應該比我更清楚,移動通信代表了電信技術的發展方向,尤其是gsm為主流的第二代數字蜂窩……”

    “你又不是我的局長,還輪不到你教訓我。” 林紫葉沒等他說完,就掛斷了電話。

    巴立卓窘住了,女人這都是怎麽了,一挨上官位個個都像吃了衝藥似的。他感到可笑,沒來由地想起老電影裏的一句台詞:你一個女人,搞什麽政治!

    不久,孔蕭竹被任命為鬆河國信尋唿的負責人。

    女人忙得像一團旋風,物色財務、人事和技術崗位的關鍵人選,籌劃揭牌儀式。令巴立卓大跌眼鏡的是儲匯科的蔡磊做了她的綜合員,也就是未來的辦公室主任。巴立卓越想越吃驚,想不到這女人也會結黨營私,心裏暗罵真他媽的無師自通啊。蔡磊是郵政片的人,能跳到尋唿去很不容易,起碼有悖於現行政策。孔蕭竹做了不少工作,她先打通了人事科長詹萍的關節,而後向史群麵陳請求。史群說,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兩廂情願就好,我支持。巴立卓知道孔蕭竹緣何欣賞蔡磊,當年下段收訂報刊時結下的友誼沒齒難忘。巴立卓的內心不免有些酸澀,以前真是太小窺了孔蕭竹,沒看出來人家也有意中人啊,他預感到,孔蕭竹之於蔡磊相當於武則天和麵首,也相當於慈禧太後和李蓮英。有了這份心思,巴立卓很失落也很後悔了。

    在歡送國信尋唿的酒會上,史群沉痛致辭:從感情上說,我們舍不得剝離;從業務上說,一下子拿走了五千萬年收入啊。史群還說,樹大要分枝,不管這麽樣,你們還是咱郵電的人馬,中國電信的資產。手心手背都是肉啊,有什麽困難隨時迴來找娘家,找我和巴立卓副局長解決。

    與史群的大人大量相比,巴立卓則顯得有些小肚雞腸。尋唿機房搬遷時,他暗中派人監視嚴防對方多拿多占。為著幾台電腦,兩邊的人鬧了不亦樂乎。蔡磊真是天生的跟屁蟲,連忙向孔蕭竹匯報。孔蕭竹拿起電話就衝巴立卓一通怒吼,說:“我真服了你巴立卓,在家過日子你咋不這麽上心?單位的事你倒成了鐵公雞!”

    這事很快傳到史群耳朵裏去了,他說:“小巴啊,你怎麽比我還摳門?過去蔣對對叫我二媽,我看你比我還婆婆媽媽。”

    巴立卓見局長沒有責怪的意思,就說在其位就謀其政,幹啥吆喝啥,上什麽山唱什麽歌。

    史群說,凡事還是要講大局講團結的,這幾年咱們郵電飛速發展,家大業也大,吃不窮穿不窮,切不可偏激行事。

    不久,孔蕭竹被省國信正式任命為鬆河分公司總經理,這時她已經搬到了鐵東分局辦公。按照省局確定的資產剝離方案和關聯協議,國信尋唿分公司整整占據了三個樓層。巨幅廣告牌赫然聳立在樓頂,上書“我們追求更多更好”。

    蔣對對看了很不以為然,說廣告詞不夠豪邁,一看就是底氣不足。

    巴立卓忍不住問,“依你之見,該當如何?”

    蔣對對說:“站的更高,尿的更遠!”

    巴立卓捧腹大笑,卻沒敢告訴孔蕭竹。

    孔蕭竹哪有功夫去聽閑言碎語,人家正忙著招兵買馬呢。招聘話務員的廣告剛一見報,巴立卓的住宅電話就要被打爆了,此起彼伏的聲音表達了同一個心願,請孔總經理接電話。巴立卓氣得拔下了座機,說好不容易有個星期天,你是存心不叫人休息是吧?他友情提示道:“孔總大人你引狼入室了,孔總大人你殃及池魚了。”

    孔蕭竹眼睛一瞪,“不就是用了你的公免電話嗎?我們國信公司不稀罕別人的小便宜!”

    女人立即發布指令,蔡磊屁顛顛地去買了部最新款的手機,屁顛顛地在第一時間送到府上。兩部手機炫耀式的擺在了茶幾上,孔蕭竹說:“巴副局長,怎麽樣?”

    巴立卓恨不得一巴掌扇過去,但是他沒有,而是說:“是不錯,典型的暴發戶心態,小人得誌的誇張嘴臉!”

    女人一揚頭發,“我是改革的直接受益者,你嫉妒也不行!”

    巴立卓異樣地了女人一眼,說:“當官一張紙,做人一輩子。切記,切記。”

    孔蕭竹憤然反駁:“你怎麽淨說反話?你沒有資格在我麵前談人品。”

    巴立卓說:“向生活致敬!我還是想建議你,夾起尾巴做人。”

    孔蕭竹反擊:“你才更像條狗,總在汪汪汪的亂叫!”

    女人的這番話,叫巴立卓目瞪口呆。巴立卓還發現,與他同床共寢的女人其實比他會做官,比他膽子大比他有魄力。雖然孔蕭竹從前一再聲稱要斷他的糧草,可現在人家實在瞧不起他的那點工資。國信那邊工資不高,可是效益好獎金多。孔蕭竹是總經理,酬金更是豐厚。巴立卓實在忍不住了,主動搭訕詢問孔總的收入幾何?孔蕭竹大有揚眉吐氣之感,“還是不知道最好,很擔心你的身心受到刺激。”

    都說男人有錢就學壞,其實女人有了錢也一樣。辦公室主任蔡磊是稱職軍師,一再出謀劃策,變著法地討女首長開心;一再開動腦筋,鼓舞團隊士氣。於是每逢天氣晴好的雙休日,國信公司嶄新的麵包車會悄然出動,去大連趕海奔沈陽遊北陵去長白山看天池,四處遊玩好不快活。如果誰到鐵東分局辦事的話,會輕而易舉地分別出誰是國信的職工,因為他們的膚色黝黑,這顯然是東北亞的陽光慷慨照射的結果。

    昔日的孔台也就是今日的孔總氣度不凡,下令為手下人訂做了名牌西裝,國信的人從此衣冠楚楚,男的西裝革履氣宇軒昂,女的洋服套裙嫵媚多姿。孔蕭竹的辦公室更是氣派非常,油光鋥亮的老板台以及身後那恢弘壯觀的山水畫,無一不烘托出她作為新生代金領的氣派。最讓原來的同僚眼饞的是,上邊還給孔蕭竹配備了專車,一輛流光溢彩的紅旗轎車。一身職業套裙的孔蕭竹昂然出入郵電小區,早早晚晚有專車接送。

    忽一日蔡磊開車,路遇餘赫副局長,遂殷勤相邀。餘赫上了車,連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蔡磊發福了,腆著肚子,腰帶鬆鬆垮垮墜到胯上,腰裏掛了手機和唿機,一副小老板的派頭。聽到老領導的誇獎,蔡磊的臉笑開了花,忘乎所以間說露了一句話:“我這半年的快樂啊,大於在郵政的十二年的總和。”

    心想真是風水輪流轉,才幾個月功夫蔡磊就抖起來了。餘赫不動聲色地問:“你個人的收入也翻番了吧?”

    蔡磊還算謙虛,“都是領導關心幫助的結果。”

    餘赫說,“知道感謝就好,你小子該請客喝酒了。”

    蔡磊尋思了一路,鎖好車子,連蹦帶跳地跑進了電梯,氣喘籲籲地進了孔蕭竹的辦公室,建議說咱們該大擺酒席了。

    孔蕭竹說幹就幹,吩咐蔡磊擬定了宴請方案,分批分期地宴請局領導、中層幹部以及對她有功之士。王二美獨自喝掉一瓶茅台,連連稱讚說嫂子你比巴局長講究多了。

    當科分局長們步入宴會大廳時,無不被美酒佳肴的壯麗場景所震撼,就餐時一派寂靜,少了平日酒局所慣有的說說笑笑。偌大的宴會廳裏,隻有碗筷杯盤細微的磕碰聲,再就是急急的砸嘴聲咀嚼聲,氣氛有些冷場。事後孔蕭竹批評蔡磊,說他出了餿主意辦了蠢事。蔡磊辯解:“吃不著葡萄就嫌葡萄酸,他們完全是嫉妒,咱們不失禮就算成功!”

    凡事都怕比較,郵電局這邊的不少人心態失衡了。紹勁光就沒少向局長吹風,說憑什麽拿著我們的血汗錢出去逍遙?甚至尖銳地指出,孔蕭竹用的桌子比局長你的都闊氣,她屁股底下的車子比市局副局長的都風光。如果別人出任國信的老總他也不好說什麽,問題是僅僅三年以前孔蕭竹還是他帳下的小卒,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紹勁光覺得委屈,辛苦工作了一輩子,竟不如小女子爬升得快。史群知道他借事說事,拍拍他說:“老紹啊,牢騷太盛防腸斷。人家是中國電信的改革先鋒,也是電信體製改革的試驗田啊。”

    紹勁光不服:“改革怎麽了,全市三十萬尋唿用戶,哪個不是咱們操心費力發展來的?”

    史群一聲歎息:“老紹啊,你那是老觀念了,我們都要落伍了。”

    紹勁光仍憤憤不平:“驢打江山馬座殿,我瞅著不順眼。”

    史群說:“不順眼的事情隻會越來越多,形勢在加速變化。山雨欲來風滿樓啊。”

    紹勁光一驚,陪個小心:“局長,又有啥新精神了?”

    史群道:“看樣子,傳聞中的郵電分家很快就要到了。我很擔心人心散了,所以你知道即可,沒有傳達的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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