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巴車駛離雪鬆賓館,前往首都國際機場。正值春天,國門路兩旁桃紅柳綠,花團錦簇火一般燃燒。法航0129航班準時起飛,伴著巨大的轟鳴聲,混沌的華北大地在機翼下傾斜旋轉。

    機艙裏的電視屏幕不時播放飛行高度、飛行軌跡和機外氣溫,插播法國世界杯足球賽廣告。飛行約四十分鍾後,空姐開始分發午餐。巴立卓舉了舉小瓶香檳,迴頭向林紫葉致意,他倆的座位並不相鄰,但不妨礙彼此相視一笑。省局帶隊的劉處覺得奇怪,用胳膊肘碰了碰巴立卓,低語:“你倆的關係不正常啊。”

    巨大的轟鳴始終壓迫著耳鼓,巴立卓笑了:“首長多慮了,我們是老同學。”劉處不相信,撇了撇嘴。心裏說見鬼去吧,前年冬天在上海你們就勾搭到了一起,這迴又雙雙出國了,乖乖。當年的劉工變成了劉副處長,這次率團出境培訓,舉首投足當然要有領導的派頭,有失身份的話不說。

    法式餐點顯得繁文縟節,非讓你喝點葡萄酒開胃,再發兩付刀叉,然後一道道地上主菜、甜點。巴立卓向來善於從權應變,既吃得國內航班的盒飯,也可以操刀割肉,弄得小桌板叮當作響。

    舷窗外碧空如洗,向下望去白茫茫一片,雪野中是成片的森林,可仔細辨認出道路、河流。飛越不知名的俄羅斯城市上空時,可以清楚地望見列車編組站,還有發電廠的煙霧。長距離的飛行叫人疲憊不堪,電視節目再也提不起乘客的興趣,越來越多的人哈欠連天,而巴立卓全無倦意,他再次迴頭去看。隻見林紫葉頭蒙眼罩昏昏睡去,一縷長發搭在胸前,樣子怪誕得像中世紀的女俠客。

    劉處捅了巴立卓一下,語裏有話:“在境外學習七周呢,來日方長啊。”

    巴立卓略顯尷尬,就抓了本雜誌胡亂看了起來。飛行中不知天色的變化,十個小時後電視上出現了歐洲地圖和飛行軌跡,飛機已抵達莫斯科上空,屏幕顯示距巴黎還有一千四百公裏。機艙內一陣騷動,人們都有些迫不及待了。巴立卓忍不住再次迴頭張望,林紫葉也在看他,那一雙眼睛晶亮晶亮的。

    飛機終於穿透厚厚的雲層,窗下展現出棋盤般規整的原野,隨後出現了鐵絲網和水泥跑道。著陸的一瞬間,巴立卓真切地感受到了大地的堅實。巴黎到了,機艙裏響起了一陣掌聲。戴高樂空港異常繁忙,辦理轉機手續時,劉處不忘拿巴立卓開心:“既然你望眼欲穿了,我就成人之美吧。”

    天遂人願,在巴黎飛斯圖加特的航班上,巴立卓和林紫葉座位毗鄰,而且在最後一排。坐在候機廳裏,歡天喜地的巴立卓一遍遍和林紫葉比較機票。林紫葉悄聲嗔怪:“你是不是吃興奮劑了,連續一晝夜不合眼?”

    巴立卓故意說:“真誇張,才一個白天嘛。”

    林紫葉就笑:“從北京的賓館出發算起,已經過去了二十小時了。”

    巴立卓還裝糊塗:“不會吧,這不才天黑嗎?”

    林紫葉微微抿嘴:“有人需要掃盲了,今天我們是跟著太陽飛呀飛的,所以才多出了七個小時的時差。”

    巴立卓:“哦,現代版的誇父追日啊。”

    林紫葉輕笑:“那人是傻子,所以才渴死。希望你不是。”

    巴立卓馬上恭維:“沒想到你這樣聰明啊,典型的才女加美女。”

    慌得林紫葉四下看看,做了個噓的動作:“別胡說,有人呢。”

    劉處一行十二人在機場等了三個多小時。黃昏時分下起了雨,停機坪上的信號燈陸續亮了起來,綠、藍、黃的猶如一片燈海。飛機在雨幕中緩緩滑行,猶如一艘小船穿行於彩燈漂浮的湖麵上,讓人心裏晃悠悠顫巍巍的。當飛機冒雨起飛的時候,林紫葉緊緊抓住了巴立卓的手。巴立卓激動:“你看,你快看!”

    舷窗外是斑斕絢麗的燈火,那是令人驚訝的巴黎的夜晚。飛機越飛越高,機翼下簡直是一幅璀璨閃亮的地圖,縱橫交織疏密相間流光溢彩。雲層很快遮住了視線,飛機顛簸著向上向上,躍出雲層時,太陽已將最後一抹灰白塗抹在天的盡頭。

    斯圖加特的夜晚涼氣襲人,好像季節倒流迴了深秋。一行人剛踏上德國的土地就遇上了小小的麻煩,有三件行李沒有隨機抵達或者說不翼而飛,其中包括林紫葉的行李。劉處氣唿唿地和機場方麵交涉,用半生不熟的中式英語抗議:“法製國家居然有這等怪事,憑什麽扣留我們的東西?”

    機場工作人員打了幾個電話,然後聳肩攤手表示遺憾。前來接站的德國司機,頭戴鴨舌帽兒,領子高高豎起,雙手插在口袋裏,一副與己無關的表情。林紫葉從快樂的顛峰跌墜到沮喪的穀底,好心情仿佛閃爍的燭火一下子被風吹滅了。巴立卓不住地安慰她,甚至公然伏在她的耳邊低語。

    劉處等人交涉了足有一個小時,說得口幹舌燥,而機場人員先是抱以微笑後來竟哈欠連天了。劉處隻得悻悻作罷,看來這事隻有委托接待方阿爾卡特公司代理了。

    接站車終於駛離了斯圖加特市區,沿著高速公路疾駛。滿天星鬥,路邊黑黝黝的樹林飛速掠過,巴立卓努力睜大眼睛,但還是睡著了,靠著林紫葉的肩睡著了。

    數字蜂窩移動電話基站維護培訓班設在波普茨海姆。劉處總是叫這裏為小鎮,不過巴立卓始終認為叫小城更好一些。小城地處德國西南部,是著名的貴重金屬加工地。從地圖上看,東南六十公裏是著名的汽車城斯圖加特,向北則是卡爾斯魯厄,向南就是奧芬堡。據阿爾卡特的培訓主管介紹,二戰中波普茨海姆在一次轟炸中就死了兩萬人,而現在小城中也隻有十萬左右的居民。他說他很不喜歡這個城市,因為戰爭一結束,人們就爭著建房,根本就沒來得及規劃,所以街道不直不寬,難看死了。

    根據阿爾卡特公司的安排,來自中國的學員下榻雷塞登茲旅館。巴立卓住在321房間,而林紫葉房間號碼為319,這就是說他們住在隔壁。劉處壞壞地笑了,說:“巴立卓,好好照顧林妹妹吧。”

    巴立卓挺胸立正:“願效犬馬之勞!”

    賓館大廳雪亮的燈光下,林紫葉默然接過鑰匙,背起隨身攜帶的坤包去了房間。

    林紫葉惦記著自己的行李,開課的頭兩天落落寡歡。巴立卓悄悄地問她,是不是時差還沒倒過來?林紫葉生氣:“我的換洗衣服都丟了,這七周五十天,我可怎麽混?”

    巴立卓怪笑:“穿我的唄,上衣做長袍,女扮男裝那種。”

    “你這號人,巴望著我不穿衣服才好!” 林紫葉說完就後悔了,臉飛快地紅了又紅。

    第三天,下落不明的行李失而複得了。巴立卓興衝衝地拖著行李箱衝進了319房間。林紫葉並不忌諱,當著他的麵就打開了箱子,衣服藥品一樣不少,但似乎被人翻動過。巴立卓分析說,可能是箱子裏的中成藥惹了麻煩,說不定法國或者德國海關懷疑你走私毒品呢。林紫葉沒興趣聽巴立卓推理,將箱子裏的東西一股腦地堆在了床上,逐件檢查翻看。那些花花綠綠的女人內衣,毫不掩飾地闖入巴立卓的眼簾,叫他心神恍惚喉嚨發緊。

    房間裏有一張寬大得驚人的雙人床,雪白雪白的床單被罩給人無限的遐思。巴立卓點燃了香煙坐在一旁,看她揀出衣服抱到衛生間去洗,邊洗邊和他說話。煙霧嫋娜,巴立卓的心頭竟然升起了淡淡的悵惘。巴立卓確信他又一次戀愛了。當愛情襲來時,人一下子會再年輕一次,此時此刻的巴立卓比年輕時還天真爛漫。

    又隔了兩天,怒氣衝衝的旅館老板找到翻譯說,旅館客廳的衛生間有人小便後沒有衝,強烈請中國人注意。劉處一聽這還了得,這不是明擺著侮辱咱人格嗎?太有損泱泱大國的國威了!當即表示,同時在一起學習的有德國人、意大利人,不衝廁的未必就是中國人。旅館老板一聽傻眼了,因為他隻是懷疑並沒有證據,嘰裏哇啦地請求理解旅館方麵的苦衷。劉處同時表示,一定轉告本團的中國人注意,堅決衝幹洗淨不留死角。

    目睹了這一場景,巴立卓跑到319房間講給林紫葉,結果林紫葉笑得在床上翻身打滾。麵對嬌態百出的女人,巴立卓更不知所措了,他很想抱一抱她親一親她,心裏打鼓卻不敢輕舉妄動。女人對男人的熱情往往和男人的追求程度成反比,男人追擊得太熱烈了其結果會適得其反,容易叫女人心升恐懼避之不及。巴立卓覺得林紫葉像隻田螺,隻許看不許動,一碰就會迅速地躲進硬殼裏去。上海的那個晚上有些嚇著巴立卓了,他搞不準下一步該如何進展了,隻好呆呆地愣在那裏。

    德國的雙休日顯得十分漫長,劉處原來就是省局計建處的大員,習慣了出國考察培訓之類的美差,他哪也不想去隻想打麻將。麻將是特意從國內背來的,一張桌子立在後陽台上,嘩啦嘩啦的就是一整天。旅店老板很感興趣,先是覺得莫名其妙,隨後得出的結論:麻將是古老的東方占卜,至於互相付費應該是報酬了。旅店老板一天換一套衣服,清澈溫和的眼神像是兩塊深藍的絨布,嘴角上總掛著職業式的微笑。巴立卓的口語水平一般,好在德國人的英語也不規範,雙方都講得很慢並輔之以手語,所以交流起來不太困難。攀談了幾次,旅館老板就認定巴是他的朋友了,就帶著他參觀自己的收藏品。旅館老板有幾十架各式各樣的打字機,他如數家珍地介紹某個是丹麥出品的某個是巴伐利亞王子的禦用品,然後神情專注等待中國客人大加讚賞。林紫葉的口語顯勝於巴立卓,每到關鍵之處就幫助翻譯一下。旅店老板高興,對巴立卓豎起拇指說:“您的太太很漂亮!”

    巴立卓也不客氣,說:“我一直這樣認為,她美若天仙。”

    旅店老板一臉嚴肅:“我一直愛著我的太太。”

    巴立卓伸手摟了下林紫葉的肩,迴答:“我也是,不過我現在更愛她了。”

    林紫葉百口難辯,悄悄地狠掐了巴立卓一把。好像女人都喜歡掐。

    見巴立卓皺眉,旅店老板拍著一架青銅打字機自豪地宣稱:“它有四百年了,比美國的曆史還要悠久!”

    劉處沉浸在麻將局裏,玩得天昏地暗不思茶飯,但是他把團員的護照都集中起來,每人隻發份複印件。他堅持早晚點名,如果人頭數不少,就懶得再過問其他事情。周休日的時候,學員外出隻需口頭報告即可。

    巴立卓和林紫葉無需逃課了,因為每天隻上課六小時,周五下午就開始休息,課餘時間之多都不知道該怎麽打發才好。他和林紫葉在小城裏轉悠,手拉手地東張西望,那樣子好像遠道而來的新婚夫婦。德國人也好奇,總來問你們是日本人吧?巴立卓昂首作答“i’m a chinese!”林紫葉挽著巴立卓的手臂竊笑,說做中國人沒什麽不好,老外對咱們不也恭恭敬敬的?

    波普茨海姆的城區不大,教堂、別墅依山而築星羅棋布。山路彎彎,乘車遠望,隻見紅瓦簇簇掩映在綠蔭之中。山上是鬱鬱蔥蔥的人工林,路邊隨處可見草坪。小鎮上到處是綠地花草,環境之優美整潔讓林紫葉再三驚歎,他覺得城市就是公園。每逢休息日,總能見到勤勉的德國男人在精心采花剪草。巴立卓注意到幾乎所有住宅的窗口、陽台都盛開著鮮花。路上車流如潮又悄無聲息,在陽光映照下流淌金屬的眩光。巴立卓忍不住詩情大發,口占兩首:其一是“山路彎彎小巷深,繁花點點競爭春,車流潮湧如風過,街邊行者倆窮人。”其二是“風和日麗近午天,山城錦繡碧如煙,林中溪流白雲去,野鴨鴛鴦成對眠。”

    林紫葉聽了捧腹大笑,然後揮粉拳去擂巴立卓:“你不懷好意呀,你才是野鴨呢……”

    香風豔雨中的巴立卓還是心向祖國的,身在異國他鄉也要給鬆河郵電局的領導郵寄明信片,以表達他熱愛集體尊敬領導的赤子之情。周五下午,他約林紫葉去逛街,順便找一找當地的郵局。路遇一對德國夫婦問路,熱情的德國男女聲稱他們不講英語,比劃了一遍又一遍,巴立卓和林紫葉仍一頭霧水。德國夫婦索性給他們帶路,足足走了十幾分鍾。巴立卓再三致謝,高大的德國男人用英語開口說,“你們應該學習優美的德國語言。”

    德國夫婦大步流星地遠去了,巴立卓和林紫葉笑出了聲,“老天爺,這麽教條的德國佬啊……”

    郵明信片的時候,林紫葉提醒巴立卓:“你是不是少寫了一張?”

    巴立卓知道她指的是孔蕭竹,搖頭:“她連電話都不來一個,不聞不問的,叫我去巴結她?”

    林紫葉不快:“不像男人,心胸狹隘!”

    巴立卓刮了她鼻子一下:“誇大其詞吧?”

    林紫葉搖頭:“不對吧,連那個叫什麽菁菁的女人你都寫了。”

    巴立卓笑:“你也吃醋啊,她是我的工作搭檔,梁支書,人家大姐就打電話來了,溫暖啊。”

    林紫葉:“我明白了,敢情你是遠交近攻啊。”

    巴立卓告饒:“好吧,就依你。給孔蕭竹大人寫一個,我主動主動。”

    林紫葉的愛好還是逛商店。她拉著巴立卓出入小城的店鋪超市,漫無邊際毫無目的,但她會為偶爾得到商家贈送的一朵玫瑰興奮不已。巴立卓深感自己是窮人,手頭拮據購買力有限,他發現自己買得起的差不多都是中國貨。中國貨太便宜了,統統擺在毫不起眼的貨架上,巴立卓走得人困馬乏,跟在女人身後連連叫苦。林紫葉嘟嘴,“要不你去陪劉處打麻將吧,大名鼎鼎的扶貧辦主任!”

    “明天我們去斯圖加特吧?” 巴立卓提議:“據說是坐火車才三站地,半個多小時就到。”

    “當初你應該去學導遊專業。”林紫葉慨然應允,很有些褒揚的意思。

    巴立卓和林紫葉一走出火車站,就感覺斯圖加特熱鬧異常,他們隨著人流去了皇帝大街,是德國著名的商業街。街道兩側的梧桐撐起茂盛的綠蔭,路的中央排開了太陽傘,三五成群的歐州人在喝啤酒聊天。街頭充斥著千奇百怪的賣藝者,畫畫的、拉琴的、舞蹈的,有的西裝革履有的破衣爛襪,看上去一派光怪陸離。不時有嬉皮士樣的年輕人滑著旱冰,在人群中追逐穿梭,引來陣陣尖叫。

    皇帝大街有一個廣場,廣場對麵則是教堂等古老的建築,中央是一處古老的噴泉。一大片碧綠的草坪環繞,戀人在草地上相擁親昵,讓人看著眼熱心跳。在喧囂的異國都市裏,在巨大的噴泉旁邊,巴立卓情不自禁地親吻了林紫葉麵頰。這一次林紫葉沒有躲避,而是軟軟地貼住了他。巴立卓緊緊地擁她入懷,他們深情接吻了。

    噴泉拋灑的水聲很像溫情的巨浪,從頭到腳地覆蓋了林紫葉。無數濺起的水花,拋灑了愛情和生命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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