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言:“此生不僅精通音律,擅奏琵琶,而且就文章而言,恐當世也無人能及。”公主向王維索要詩稿,王維將事先抄錄好的詩卷奉上。公主驚其才華,命人請他入室更衣,再排宴席,請他入首座。席間,公主冷眼旁觀,益發覺得王維舉止得體,風度端凝,更兼風流儒雅,談吐清新,心中暗自稱許。那年科舉,王維很順利地鼇頭獨占,奪得第一名。

    若說起來,王維是個幸運的人,出生山西望族,少年得意。別人終其一生也可能隻是個寒士,而他仕途平順,官至尚書右丞,要辭官,皇帝還死活不讓;晚年他半隱半仕,買下了前輩詩人宋之問的輞川別墅,寄情於山水田園之間,留下不少膾炙人口的清詩麗句。他的一生隻是在“安史之亂”時受了點挫折,卻也像是山水行雲裏的奇峰迭起,平白添了畫意。離亂更飽滿了他的心靈。

    在被安祿山軟禁期間,有樂工雷海清殉節不屈,慷慨赴死。王維哀傷他的節烈,寫下一首小詩:

    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官何日再朝天?

    秋槐葉落空宮裏,凝碧池頭奉管弦。

    ——《菩提寺私成口號》

    這首詩哀切動人,極好地反映了王維悲憤無奈的心情,隱暗地表達了不得已淪陷於偽朝廷中的官僚們暗自堅持的忠貞。這首詩漸漸被人傳誦到西逃的皇帝耳中,後來兩京收複,王維竟因此詩獲得從輕發落。

    春風得意,亦曆憂患,富不易其心,難不奪其誌,這樣的男人,慣來符合中國人標準。對男人而言,可以是精神上的典範;對女人而言,則是夢中的才郎了。

    當年,也是在諸王的飲宴間,大家談到春秋時的息夫人。有人當筵向王維索詩,王維遂揮筆寫下一首《息夫人》——

    莫以今時寵,忘卻昔日恩。

    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

    春秋年月,息侯之妻息媯到蔡國探望她的姐姐,姐夫蔡哀侯對她失儀無理。息侯一怒之下,引楚兵入境,滅了蔡國。成為階下囚的蔡哀侯嫉恨息侯,在楚文王麵前極言息媯的美色,讚她:“目如秋水,麵若桃花,長短適中,舉動生態,世上無有其二!”又極言:“天下女色,沒有比得上息媯!”

    楚王聞色心喜。公元前680年,文王伐息,滅息國,奪息媯為夫人。息夫人至楚,三年不同楚王說一句話。楚王問,。她說:“我一個婦人,身事二夫,即使不能死,又有何麵目同別人言語?”

    兩個國家先後因一個

    女子而敗亡,似乎正印證了那句“紅顏禍水”所言不虛。所以後世衛道者紛紛責難息媯,覺得她應該在息侯被俘虜之時,就得趕緊著拿根繩子上吊,自殺殉節才是。仿佛這樣就能扭轉曆史的局麵。連杜牧也不冷不熱地說:“細腰宮裏露桃新,脈脈無言幾度春。畢竟息亡緣底事?可憐金穀墜樓人。”他用殉節的綠珠來反諷息夫人。然而他自己卻是個青樓薄幸人。

    王維則不這樣想。他能夠設身處地地為息媯考慮,憐憫她的處境;寥寥二十個字,就寫出息媯的兩難處境:麵對著兩個愛自己的男人,一個因自己亡國為奴,一個對自己百般嬌寵,還生有兩個兒子,愛不得,恨不得,再深的痛苦也隻能像冰雪飛落大海,水深無聲。

    息媯是艱難的。一樹桃花要等到桃之夭夭,是一生一事,砍掉它卻隻是片刻驚動,對一個人堅定,對一份感情堅定,比變心要艱難。堅持,往往是一個人走在荒漠裏,烈日炎炎,

    近無幫助,遠無希望。還要繼續走下去的感受。

    “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沉默堅持的息媯,她內心的淒楚,恐怕隻有像周慕雲尋個樹洞,對著樹喃喃自語的落寞可以比擬。

    誰叫她不是一個“能以今時寵,忘卻昔日恩”的人?能夠做個背信棄義的人也是一種能力,做奸雄更需要天賦。有些人,卻是梔子花般的清潔,隔夜就萎謝了,衰敗得刺目。個性裏注定是金銷玉碎,不能兩全。這種人不管歲月如何疊加,靈魂始終銳利而潔淨。

    周作人曾有一段話評說息媯,說得懇切。他說:“她以傾國傾城的容貌,做了兩任王後,她替楚王生了兩個兒子,可是沒有對楚王說一句話。喜歡和死了的古代美人吊膀子的中國文人於是大做特做其詩,有的說她好,有的說她壞,各自發揮他們的臭美,然而息夫人的名聲也就因此大起來了。老實說,這實是婦女生活的一場悲劇,不但是一時一地一人的事情,差不多就可以說是婦女全體的運命的象征。”

    我們現在知道,奪人之妻為己有的搶奪式婚姻,屬於人類早期婚姻史上常見的現象,在春秋戰國時屢見不鮮;息亡因息媯而起,卻非息媯之罪。後世那些哄嚷“女人誤國”的衛道君子,都屬於站著說話不腰疼,呶呶嘵嘵,不值一提。

    而在千年以前的唐朝,王維就能夠將心比心,理解身處離亂年代的女子的坎坷和唏噓,卻煞是不容易。怪不得他的夫人死後,王維一直不娶,晚年專心禮佛,恬淡餘生。在他之前之後,前後左右,都是三妻四妾不死不

    休的男子。而王維,不論對感情的珍視,還是對女人的理解,都超越了那個時代。這個男人,不止可以在林間鬆下為你撫琴,明月清溪下陪你散步,更可以在寒夜裏握住你的手替你蓄暖,是在你死後,還會對你念念不忘的那個人。

    詩畫雙絕,音樂奇才,翩翩公子,俗世丈夫,王維之所以是王維,在於他的不可替代,絕世難尋。男子,才子,公子,君子。世可集四者於一身者,雖然不多,王維一定是一個。

    我想,在被安祿山軟禁,封為“偽官”的時候,王維一定有“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的相似感受。暗自堅持的忠貞,不可妥協扭轉的情感,說大了,不止是愛情,也可以是故國故園之思。中國人的節烈觀,誠然毀人不倦,但每臨大事,亦能樹人,強心,光大國魂。文天祥的“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青照汗青”是男子的貞潔,息夫人的“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是女子的堅定。

    息媯的結局已不可考。有一種傳說是,終於有一天,她趁著文王出行打獵的機會,溜出宮外,與息侯見麵。兩人自知破鏡難圓,雙雙殉情自殺,鮮血遍地。後人在他們濺血之處遍植桃花,並建桃花洞和桃花夫人廟紀念他們。楚人便以息夫人為桃花夫人,立祠以祀。後人又封她為主宰桃花的女神。

    “千古艱難惟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息媯無可奈何地活,比幹脆一死更讓人憐惜。她的痛苦,難為王維冷眼旁觀,卻能夠看得如許清透。

    薛濤箋上十離詩

    我想薛濤這樣的女子,還是做妓的好;如果不去做妓的話,還真沒有更好的職業適合她。尋常男子配不上她絕色的姿容和才情,也難有那個心胸去包容她做個才女;若做個深閨貴婦,或者做個小家碧玉,前者空虛無聊,後者日日操心家長裏短,日子久了,再好的珍珠也成了魚目。

    隻有像歌妓這樣的角色,雖然不是良家女子,倒也空氣清甜,水源豐富,供她長袖善舞

    ,伸展自如。所以沒什麽好可惜的,況且大多時候留得個虛名供後人欽敬,還是好過默默無聞,老死一生。要不然這世上追名逐利的心,怎麽隻見多,不見少?薛濤這樣長袖善舞,青史留名,反而是幸事一件。

    當初的妓不同與日後倚樓賣笑任君挑選的妓女,她們隻歌舞助興,不賣身失色。間或有個公子相公看中了,問主人要來,收為內室。即使身為姬妾,也是一個男人的私物,或愛或厭,但怎樣地卑微到底,也比明清時的妓女們多點安慰。

    唐宋的妓女,更應稱作姬,更不比怡紅院裏一叫一大串的俗豔。尤其是達官貴人宴席間應酬的女子,大多是有姿有才的女子。娥眉婉轉,還要胸有文墨,多是賣藝不賣身的清倌人。薛濤無疑是其中的翹楚。

    薛濤梧桐詩讖的故事很有名。據說她八歲那年,她父親薛鄖看庭中有一棵梧桐樹開得茂盛,便以“詠梧桐”為題,口占“庭除一古桐,聳幹入雲中”兩句,讓薛濤來續答,試她才華。薛濤應聲而吟:“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父親聽了,除了訝異她的才華,更覺得這是不祥之兆,女兒今後恐怕會淪為一個迎來送往的風塵女子。薛濤後來果然成了官妓。

    薛濤做的是官妓,比起和她齊名的李季蘭,放浪無忌,不是妓女,猶過妓女,倒更多一份莊重高貴。她的才情美貌名動蜀中,曆任蜀中節度使都對她既愛慕又尊重。最先賞識薛濤的是名臣韋皋。韋皋聽說薛濤詩才出眾,且出身不俗,是官宦之後,就把她召來,要她即席賦詩,薛濤即席寫下一首《謁巫山廟》——

    亂猿啼處訪高唐,一路煙霞草木香;

    山色未能忘宋玉,水聲尤是哭襄王。

    朝朝暮暮陽台下,雨雨雲雲楚國亡。

    惆悵廟前多少柳,春來空鬥畫眉長。

    韋皋看過讚歎不已,傳閱給席間眾賓客,大家也都歎服。薛濤這首詩寫的是過巫山神女峰,《謁巫山廟》的情景。其實這樣的詩不算特別出奇,隻不過自從宋玉的《高唐賦》以後,巫山雲雨已經成了男女歡愛的代言,薛濤卻偏偏寫出了點惆悵懷古的味道,大有憑山憑水吊望,感喟世事滄桑的味道。尤其最後一句“春來空鬥畫眉長”更隱隱指責前人沉溺女色,這樣的立意出自女人之手已是不易,出自一個官妓更是殊為難得。

    所以薛濤的詩好,後人讚:“工絕句,無雌聲。”是有道理的。韋皋走後,繼任的劍南節度使李德裕,對她同樣非常欣賞。後來她和李德裕在“籌邊樓”飲宴,還寫出了“諸將莫貪羌族馬,最高層處見邊頭”這樣見地深遠、雄渾豪邁的詩,讓人驚訝於她除了美色之外的眼界心胸。

    同為女子,我們看魚玄機,感慨的是:“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二十六歲的魚玄機因妒撻死了侍婢綠翹,斷送了自己的生命。而薛濤晚年則隱居高樓,穿起女道士的服裝,安然地接受老去的現實,因為心態平和,得享高壽。她歿後,當時的劍南節度使段文昌還為她親手題寫了墓誌銘,並在她的墓碑上刻上“西川女校書薛濤洪度之

    墓”。相較魚玄機,薛濤閱盡世事的淡定,更讓人傾慕。

    韋皋對薛濤另眼相看,一捧再捧,把她捧成了蜀中首屈一指的交際花。韋皋是個敢於破舊除新的人,他看薛濤實在是才高,尋常男子也比不過,幹脆讓她做了自己的女秘書,擔任校書之職,幫自己處理公文。薛濤才能出眾,她做女校書有實無名。韋皋覺得委屈了她,就想上書朝廷,讓朝廷下旨封她做真正的“女校書”。我總感歎這樣的奇思異想也隻有唐朝人才冒得出來。後來的人恪守禮教,心苗全是些枯枝敗葉,再也綻不出花火。

    這件事後來顧及影響不好而作罷,但韋皋這麽一鬧騰,卻好像現時媒體的炒作一樣,使薛濤的“女校書”之名,更加廣為人知。當時有個叫王建的詩人就千裏迢迢地寫了信去讚美薛濤:

    萬裏橋邊女校書,枇杷花裏閉門居。

    掃眉才子知多少,管領春風總不如。

    ——王建《寄蜀中薛濤校書》

    忍不住要感歎薛濤命比現在很多女大學生都好,遇上個唯才是用,不歧視性別,也不單看容貌的男人。若說薛濤是煙花如幕,韋皋就是那根揭幕的火柴。如果沒有他,薛濤的一生想必不會如此光華耀目。

    在韋皋的幫助下,薛濤名盛一時。她的豔名隨著蜀江水越流越廣。意態高昂的她用胭脂摻水製出紅色的小彩箋,題上詩句,曾給那些她認為相宜的客人,這就是後世稱讚的“薛濤箋”。

    多年以後,也有個女子製了“桃花箋”,每日隨水流詩,也招得無數王孫公子趨之若騖,行事作風與薛濤近似。然而,若說“薛濤箋”是文人書房裏的經久不息的沉香,“桃花箋”則更像是春夢醒後衣襟上沾染的香痕,淡薄地香豔地,很快就隨風飄散。

    無論是何年月,人們對輕薄浮浪人的尊重總是少於端莊的。薛濤遠比魚玄機沉著莊重,她的風流贏得了後世文人的愛重,“薛濤箋”成為後世風流雅韻的象征,也因此能夠獲得比“桃花箋”更久遠、更深長的存在。

    男女相悅似一種舞,更是一種鬥。每每看到薛濤的《十離詩》我就會想起這句話。人歡我不歡,薛濤與眾男士的周旋流連,讓韋皋吃醋了。他將薛濤貶往偏遠的鬆州。

    薛濤的一生都是個聰明機警的女子。她審視度勢,一直能夠冷靜地擺正自己的位置,和韋皋交往如是,和元稹交往也是一樣。一旦確認元稹沒有和她共聚白首的可能,她也就不多作糾纏,安然地接受了這個事實,繼續過自己的

    生活。雖然,她曾經寫詩清楚地表現自己對元稹的歡喜眷戀——

    雙棲綠池上,朝暮共飛還;

    更忙將趨日,同心蓮葉間。

    ——薛濤《池上雙鳥》

    詩中濃情蜜意,還有“朝暮共飛還,同心蓮葉間”的表白,大有和元稹雙宿雙棲的想頭,想來在情深意密的時候薛濤是想過嫁給元稹的。不過好景不長,一年以後元稹離開四川。那時薛濤已經四十六歲,芳華已至秋暮,元稹又是一個放縱多情的人,薛濤就靜靜地了斷了這場情緣。聰明如她,是明白她和元稹之間的關係的。露水情緣,朝生暮死,何必恩恩怨怨反複糾纏?

    “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韋莊詞中女子如是說。可歎癡情女子太多,像薛濤這樣能夠斬斷情緣,反而更顯得珍重。我所喜歡薛濤的也正是這一點:聰明冷靜。身雖為妓,心潔如冰雪,花容月貌不減清烈。

    韋皋發怒,一紙貶書送到她麵前。薛濤忽然醒悟自己玩得過火了,再怎麽聲名遠播也是他捧出來的。那些王公子弟,再怎麽讚美留戀,數日之後,也是絕塵而去的事。真正和自己朝夕相對,能夠掌握自己生死的,是這個叫韋皋的男人。

    心中的悲戚湧上來,小小的波折讓她看清楚自己的處境和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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