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陰不散霜飛晚,黃葉細細密密地在風裏飄墜。

    葉修望著天色,靜靜地道,“要下雨了。”

    他的語氣,似乎於平靜敘述中帶著種難以言傳的歎息,沈墨瞳一時琢磨不透其間的意思。葉修淡淡笑,握著沈墨瞳的手道,“我可能要發病,墨瞳兒,”葉修摟過她,撫著她的頭在她額間印上一吻,柔聲道,“別害怕。”

    葉修這般心疼地囑咐了她三個字,然後於那天當晚,咳出血來。

    本來見天氣不好,洛歡便早早地讓人燃上了炭火,且吩咐了小廝守夜,宋珺也早早配好了藥讓葉修提前服下,不想完全無濟於事。

    葉修的臉白得嚇人,直咳得地動山搖,話也說不出來。進來的一幹人都急了,洛歡忍不住對雲水大聲道,“你怎麽迴事,提前吃了藥了,怎麽還弄成這樣子!”

    宋珺不敢迴嘴,隻抓了葉修的脈來聽,瞬間皺緊了眉。

    葉修吃力地將胳膊收迴去,對宋珺道,“用,發藥。”

    眾人麵麵相覷,洛歡擔憂道,“現在就咳成了這樣,還敢用發散藥……”

    宋珺剛摸過葉修脈的手指,有點輕微的顫抖,他遲疑道,“先生你自己偷偷換了藥,用了很大劑量一直壓製著咳?”

    葉修咳得根本不能答,眾人默然。怪不得今年秋咳不算重,氣色也好,隻當是夫人來了先生高興,卻不想他是用猛藥壓製著。

    一到了問心閣就遭遇黑靈這事,他也實在是不能倒下的,再說新婚燕爾,他自然不希望在沈墨瞳麵前一直病病怏怏。

    隻是這般用猛藥壓製,反撲起來自然是愈加厲害,如虎兕猛獸,鋼鞭鐵籠激怒已久,洪水滔天,陰惡叱吒衝毀堤防,一朝不可束縛,勢必殺人成災的。

    宋珺不敢聽從,隻說道,“先生,這般咳,要發散怕您這身體吃不消啊!”他說完看向洛歡,洛歡道,“你看我幹什麽!這裏麵能拿主意的就是你!你看我我有什麽辦法!”

    洛歡發飆,眾人也不敢言語。葉修從那撕心裂肺的咳裏緩上口氣來,指著書桌抽屜,拚死一般邊咳邊說出兩個字,“方……子……”

    陸小悄機靈,三兩下從抽屜裏翻出一張開好的方子給宋珺看,宋珺看了,半晌沒言語,低頭去外麵配藥煎藥。

    過了半個時辰,宋珺端了藥進來,葉修被眾人扶坐起著,卻咳得根本咽不下藥去,隻從嗓子裏噴濺得到處都是。

    眾人麵麵相覷,宋珺朝外麵的小廝道,“再拿來。”

    敢情他防著這招,備了好些藥。他抱住葉修,讓承影沿著葉修的肺經點穴,然後他抬起葉修的頭捏著下巴,讓洛歡給灌進去。

    洛歡那麽硬的人,灌完藥手也有點發軟發抖。看著葉修被宋珺摟在懷裏,端著脖子強行往下順藥的樣子,洛歡便突然心酸。他的大哥何等光風霽月的人,而今散亂著發,雪白著臉,閉合著眉眼,那種無力的蒼白,便宛若刀俎上待宰的魚肉般毫無尊嚴。

    好不容易灌下藥去,承影解開了葉修的穴道,葉修如一張菲薄的紙一般,平躺在床上輕飄飄的。

    宋珺道,“先生一會兒會猛咳,要不二哥先出去?”

    洛歡正要瞪眼,葉修已驚天動地地咳了起來,咳成一團,咳成窒息,咳成嘔吐,咳出鮮血。

    殷紅的血濺吐出來,落在宋珺和承影的衣上,兩個人忙一左一右捶背擦血。洛歡正沒頭蒼蠅一樣在屋裏快步地走來走去,此時一下子定住,怔愣著道,“那藥到底行不行啊,雲水你說,別聽他的。”

    迴答他的隻有葉修那讓人心驚肉跳的劇咳,洛歡抱著頭道,“這咳得快要人命了,到底能不能撐得住啊!”

    終至於昏厥。房內陷入突然的死寂,讓眾人大氣都不敢踹,皆惴惴地望著床上灰白若死的葉修。

    外麵秋風如嘯,雨打秋窗,劈劈啪啪如千軍萬馬洶湧而來。宋珺摸了葉修的脈,輕舒口氣,“吐了這些血,勉強能歇上一會兒。”

    洛歡道,“吃那個藥,要咳多久才能停?”

    宋珺道,“要猛咳七天,才能漸漸平緩,再用藥調理壓製。”

    “七天!”洛歡指著床上的葉修道,“你看看他那鬼樣子,能熬得過七天不?便這般咳,不出三天便咳死了!”

    宋珺道,“已然壓製不住,倒不如全部誘發出來,這看著雖險,卻也是個辦法。”

    洛歡困獸般在屋裏團團轉了幾圈,一屁股坐在桌旁凳子上,幹著急生悶氣。

    床上突然傳來一聲微弱的呻吟。那聲音雖夢囈般十分微弱,洛歡卻激靈一下,火燒屁股般跳了起來,“快!看看炭火旺不旺!冬哥兒!嫂嫂!快,把被子烤熱了,陸小悄!湯婆子呢,快點換,灌滾開的水!”

    一屋子人突然各司其職忙得團團轉,沈墨瞳雖有刹那的恍惚怔愣,但還是手腳麻利地和冬哥兒在爐火旁將被子展開烤得熱熱的,待趕

    過去往床上蓋的時候,她發現葉修在抽搐。

    “雲水哥!”沈墨瞳尖叫道。

    葉修抽成了一團,冷汗涔涔冒出,邊死命地咳,表情掙紮扭曲得十分可怖。

    陸小悄冬哥兒忙著往被子裏放湯婆子,洛歡和承影齊齊衝過去一人抓住葉修一隻手,承影那麽沉穩的人,也將沈墨瞳撞得打了一個趔趄。

    除了劇咳,便是夾雜在其中的痛吟,冬哥兒陸小悄壓著葉修的兩條腿,洛歡和承影壓住葉修的胳膊,從外麵又進來四個武堂的學生,在雲水的帶領下,拿著湯婆子隔著蠶絲被,在葉修身上按壓滾動。

    沈墨瞳怔怔地望著,她瞬間以為自己,身臨地獄。

    湯婆子的熱雖減緩葉修聚筋抽搐,但這般壓製他的輾轉掙紮,嚴重影響喘息,葉修又在拚命咳,終於一口血又直咳噴出來,濺了洛歡一身一臉。

    然後葉修如殘葉委頓於淤泥一般,暈軟在床上。

    眾人不由頓住,雲水道,“不能停,接著敷。”說完轉手將手中的湯婆子交給陸小悄,俯身去看視葉修。

    洛歡突然“噗通”一聲坐在地上,怔望了一眼暈死的葉修,抹了把臉上的血,埋頭流下淚來。

    不多時,葉修呻吟愈烈,武堂的學生用力按摩舒展他的四肢,可葉修還是不由自主想要抽縮在一起,被壓製,然後掙紮,然後在劇咳鬆懈分散的刹那再次被壓製,如此往返輪迴,越演越烈,最後接近於一場實力懸殊的貼身肉搏。

    洛歡再也不忍看,扭頭衝了出去,陸小悄見這屋裏場景,拉了拉沈墨瞳衣襟,將她帶了出去。

    外麵的雨時緩時急,陸小悄黯然悲愴地往一樓大廳裏的矮塌上一坐,對沈墨瞳道,“嫂嫂你別害怕,我葉大哥每年暮秋都舊疾發作,關節如割,肌肉抽搐,今年委實駭人了一點,不過會沒事的。”

    沈墨瞳默然咬了咬唇,沒說話。

    陸小悄拉了她的手,安慰道,“有雲水哥哥在,沒事的,你別聽二哥說,他一到這時候就發瘋,看不得我哥受苦,恨天怨地的,對誰都發脾氣。”

    一陣風將虛掩的門吹開,淒風冷雨頓時進來,陸小悄“呀”地一聲,下意識抱緊身子縮了縮。

    外麵夜色漆黑,風稠雨密秋氣襲人,沈墨瞳關了門迴來,對陸小悄道,“這般天氣,二哥他去哪兒了?”

    燭光中陸小悄的一張小臉有點蒼白,她扯了條薄被將自己裹住,瑟瑟地道,

    “嫂嫂也披上點,……,你不用管他,他肯定又是尋那個死人出氣去了。”

    沈墨瞳狐疑道,“死人?”

    陸小悄道,“嗯,葉大哥這一身病,都是那姓高的一手造成的,二哥後來活活勒死了他,將他屍骨用防腐藥水泡在地下水牢裏,葉大哥一發作,他便去鞭屍。”

    沈墨瞳突然毛骨悚然地打了個冷戰,陸小悄忙出聲安慰道,“嫂嫂別害怕,葉大哥知道二哥這麽做,狠狠罵了他一頓,令人將那姓高的安葬了,可二哥氣不過,按著那姓高的模樣,做了個假人扔在水牢裏,葉大哥一發作他便去鞭打,這麽多年也不知道打碎打爛了多少了。”

    沈墨瞳默然。陸小悄道,“二哥就這樣子的,恩怨分明,特別記仇,所以這世上沒什麽人敢招惹得罪他。”

    說了這話,陸小悄披著被子看著樓上道,“但願我哥早點熬過這一關。”

    大約過了兩刻鍾,陸小悄和沈墨瞳披著被子正黯然枯坐著,門突然被踹開,洛歡披頭散發,**直朝樓上走去。

    確切地說,是闖。

    陸小悄道,“咦,二哥怎麽這麽快便迴來了?”

    “這人好像不是二哥……,”沈墨瞳猛地挺直腰背道,“他身上有殺氣!”

    陸小悄道,“他這時候總是指天罵地,殺氣騰騰的。”

    “可他,”沈墨瞳咬唇道,“進的是相公的房間。”

    兩個人麵麵相覷,頓時覺得不對勁,起身往樓上衝去。

    洛歡踹開房門,一股冷風直衝進來,承影道,“二哥你幹什麽!”

    洛歡也沒答話,直**惡狠狠地闖到葉修床前,氣勢凜冽強悍得直讓雲水和另一個武堂學生還側身避讓了一下。

    他這般衝了過來,腳下還近乎悲愴地踉蹌了一步,然後伏身,似欲撲在葉修的身上般,手上的鋒刃卻暴然而出直刺向葉修前心!

    承影在一側直覺得不對勁了,見到刀光也來不及拔劍,徒手上去阻擋!而在承影的手掌接觸到來人手腕的瞬間,又突然詭異地停住了。

    沈墨瞳和陸小悄闖進來看到的就是這一幕,承影和“洛歡”徒手搏刀,一動不動。

    陸小悄後退一步,陡然倒吸了口氣,怔怔地望著這不可思議的一幕。

    二哥要殺葉大哥?

    那個瞬間全場石化,甚至葉修劇烈的咳嗽響了起來,承影猶自不敢動,因為他最深切

    地知道,剛剛,先生用暗器打殺了他最至關重要的手足兄弟。

    先生殺了二哥!承影被這念頭駭得血幾乎凝滯了。

    沈墨瞳最先跑過去,將“洛歡”掀翻在地,指著地上人道,“他不是二哥!”

    眾人才如夢初醒,撥開亂發去細看那人麵目,雲水很輕易地,摘下張人皮麵具來。

    承影鬆了口氣,這場變故太過驚悚突然,讓他一時竟後怕得有些手腳發軟。

    二哥突然失心瘋,先生錯手殺了他,這很可怕。可是因為一時不查,被人假冒二哥在他們眼皮子底下殺了先生,這更可怕。

    來人對時機的拿捏,身份的偽裝,都精準得令人發指恰到好處,這個時間,大家注意力都在葉修,對外在尤其是熟悉的人最是疏於防範,而且洛歡在問心閣的地位,無人敢過問,這個當口又是洛歡最離經叛道的時候,即便有點異常,大家也不做多想。

    唯一沒算到的是,半死不活的葉修,這當口竟然還能殺人。

    陸小悄衝過去狠狠地踢了地上人幾腳,“你個不怕死的敢冒充我二哥!看老子將你挫骨揚灰,讓你永世不得超生!”

    葉修偎在沈墨瞳臂彎裏,咳著,蒼白冷硬地手指死死抓住沈墨瞳的雙臂,“墨瞳兒……”

    沈墨瞳忙道,“相公,不是二哥,你沒殺錯!”

    葉修吃力地往她懷裏爬,往她懷裏縮,往她懷裏鑽,幾乎是哭聲道,“我疼……”

    沈墨瞳抱著他,聽了這兩個字不禁淚如雨下。

    承影上前搬開,葉修哀求道,“承影,我疼!”

    宋珺在一旁搭手,葉修掙紮道,“雲水,我疼啊!”

    陸小悄突然在一旁“哇”地大哭出來,承影轉過頭一聲斷喝,“你哭什麽哭,給我出去!”

    天大亮的時候,葉修再次暈過去。宋珺乘機為他灌了碗藥湯,是補充體力營養的。

    洛歡這時候**地從外麵迴來,一見眾人提防戒備的眼神,愣了一下,納悶道,“怎麽了?”

    這話一出,見眾人神色肅穆,沈墨瞳和陸小悄眼睛紅紅的,洛歡不由煞白了臉道,“大哥他……”

    待得知事態原委,洛歡像是頭被砍了尾巴的獅子,咆哮著道,“敢冒充老子來殺我大哥!給我傳話下去,讓蕭子璟那老王八蛋,一個月之內砍了雪貴妃那賤人的頭給老子送過來,否則老子讓他斷子絕孫,天下大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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