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煙尚未散去,嗆得葉修在死命地咳。

    冬哥兒扶著他在一旁心疼地直跳腳,“先生您這是何苦!這事兒有承影公子去辦,你還有什麽不放心的!”

    葉修道,“你咋唿什麽,我是這將軍府的女婿,我不去誰去!”

    冬哥兒不服氣地一撇嘴,小聲嘟囔道,“媳婦都跟人跑了,還當自己是人家的女婿呢!”

    葉修嚴厲地看了冬哥兒一眼,冬哥兒忙心虛地低下頭,葉修道,“不願意跟著就給我迴去!”

    冬哥兒連忙向前竄一步,撥弄開腳下燒焦的木段子,非常熱情地獻殷勤道,“先生看著腳底下,這邊有水,那邊當心絆倒了!”

    偌大的將軍府,四處火起,前來救火的百姓人多手雜,水潑踩踏無所不用其極,故而四處皆是淩亂不堪的斷壁殘垣,現場幾乎被破壞殆盡。

    葉修簡單查看了幾處死者的居所,已經有官兵往外驅逐百姓,刑部侍郎趙雪鬆見了他,十分客氣地見禮,“下官素知先生的問心閣明察秋毫,極擅長收集證據,但沈將軍府被滅門縱火,已驚動了聖上,下官奉命勘察現場,沒聖上旨意,不敢讓先生從旁協助。”

    “趙大人,”葉修猛咳之後,彬彬有禮的語氣都泛著點蒼白虛弱,“在下豈敢耽擱朝廷辦案。隻是聽聞嶽父一家慘遭荼毒,一時急火攻心,咳咳咳,……”葉修扭頭一陣劇咳,好半天才緩過口氣來,接著道,“在下想見亡者一麵,還望趙大人成全。”

    趙雪鬆應了,陪同葉修去門首偏廳,沈家死去的亡靈皆停駐在那裏。

    已經有仵作在驗屍,見葉修去了,皆不約而同垂手侍立在側。眾人皆知道,這名滿天下的神醫,委實是個中高手。

    屍體皆有程度不同的損毀,整個房間有著一種極淡而怪的味道,似焦還香,遠存近無。葉修擰著眉嗅了嗅,用銀針從屍身上取了一點血,放於鼻端輕嗅。

    眾人麵麵相覷。葉修道,“眾位覺得這房間的味道怪吧。”他將微微變色的銀針置於銀盤上,說道,“這是誅心香,舊時楚越宮廷做工極其考究精致的秘藥,服毒一刻鍾內,人昏眩無力,兩刻鍾抽搐疼痛,三刻鍾則心悸而死。如今死者肢體隻有少許掙紮痕跡,表情雖驚駭,但尚未有因痛楚導致的猙獰抽搐,故而火起時,死者服毒應差不多一刻鍾,若驗屍不驗血,情狀與燒死無異。”

    他話音剛落,目光死死地盯在“沈二小姐”的臉上,表情凝重得讓屋裏人一時都屏住

    唿吸。

    從一旁拿過手套戴上,食指蘸了點鹽水,葉修幾乎是姿態優雅地,輕輕一拈,便在眾目睽睽之下,揭下張薄如蟬翼的麵具來。

    驚唿聲四起。葉修對著光舉起麵具打量道,“這不是普通的人皮麵具,該是雪魄蠶絲,南越至寶。”

    他話音一落,眾人皆變色。

    趙雪鬆大駭道,“真是雪魄蠶絲!……,葉先生,你確定?”

    葉修道,“確定。諸位請看,這麵具在燈光下,有和人皮膚無二的淡淡光澤,而且,”葉修說著將麵具湊近火焰上燒了燒,“雪魄蠶絲的熔點很高,不懼火,若是其他麵具,烈焰之下,早已損毀。”

    放下冰絲麵具,葉修望向趙雪鬆,說了句石破天驚的話,“被人掉包後的沈二小姐,被人用小轎,送到了燕王府。”

    眾人大驚駭。

    葉修的言語卻更是風輕而雲淡,“因為是在下的未婚妻,燕王爺便找在下說了這件事,緊接著燕王爺奉詔入宮,想必是皇上也知道了。”

    趙雪鬆變色道,“有這等事!下官,下官這就去麵見皇上!”

    葉修與眾人告辭,剛一出偏廳,冬哥兒便忍不住道,“先生,出這麽大事,您來都來了,咱們問心閣,便真不出麵了?就官府那群人,論驗屍,識毒,追蹤,推理,查案,哪一項便比得上咱們問心閣!就剛才,先生您那三言兩語,也夠他們學一輩子的!”

    葉修道,“民不與官鬥,我們提供線索配合查案就好,這麽大的案子,轟動朝野,朝廷的刑部,便比不上我們小小的問心閣嗎?”

    冬哥兒語遲,跟在身後仍然不甘心地小聲頂撞,“可先生您已經答應,要為燕王爺證明清白啊!”

    葉修道,“冬哥兒,人做事情得用腦子。陛下今晚急召燕王入宮,而不是讓刑部宣旨帶人,為什麽?”

    冬哥兒愣住,葉修複問道,“將軍府被滅門縱火,按正常順序,救火,維護現場,驗屍,勘察,蛛絲馬跡人證物證一點點地察,最快,要多長時間才能認定嫌疑人?可陛下在第一時間,便幾乎逮了燕王和沈姑娘一個正著,這事情,不蹊蹺?”

    冬哥兒費解地抓著腦袋,“先生,這……”

    馬車在前麵等,冬哥兒已經上前為葉修打好車門和簾子,葉修在要上車的瞬間頓住,迴頭望著黑黝黝的,猶自冒著青煙的沈家廢墟,半晌沒有動。

    夜色中,葉修一身白衣勝雪

    ,目光深邃而寥落。冬哥兒等得久了,小心地試探道,“先生?……”

    葉修迴過神,上車輕輕地揮手道,“走吧。”

    他的聲音低落,略顯疲憊。馬車一進入主街,處處可見圍聚的百姓,在興致勃勃地唏噓感慨。

    “三十二口啊,全都死了!”

    “按說這麽多人,不應該一個都跑不出來啊!火再大,在剛開始燒時,也不至於一點警覺都沒有吧!”

    “是啊是啊,連救火都沒人喊,雞飛狗跳都沒有,火都燒上天了,還是大家夥兒硬撞開的門!”

    “聽說是先殺的人,後放的火!”

    “嘖嘖嘖,莫非是沈將軍早些年殺孽太重,遭報應了!”

    “遭什麽報應,上了戰場還有不殺人的?沈將軍可是個好人!”

    “還真是造孽啊!”

    “一定是南越人幹的!”說話的人很激昂,轉而又壓低聲音好像很神秘,“你們聽說過吧,當年,沈將軍攻取南越,南越王本來獻了公主求和稱臣,不曉得怎麽就出爾反爾,又來了場血戰。沈將軍闖入宮廷後,一地全是死人,那南越的龍椅前,站著個穿紅衣的幹屍,手握寶劍,指著闖入者,旁邊柱子上吊著一個穿白衣服的披發女人,衣服上血淋淋地寫著,滅我南越者,身死家滅,雞犬不留!”

    眾人皆倒吸口冷氣,話題一下子被吸引過去,“難道是,沈將軍被下了詛咒,怨靈來報仇了?”

    “說來也真是奇怪啊,那沈家的大姑娘,聰明俊秀,嫁了太子,可太子突然就倒台了!沈家的二姑娘,長得更是漂亮,小時候也極其聰慧,可突然就成了啞巴,還隻會傻笑!沈家的小將軍,英俊勇武,可偏就邪性,他參與打的仗,十有九輸,前不久與北夷會戰,據說,又全軍覆沒了!”

    “真是啊,全都不吉利啊!”

    在眾人的七嘴八舌中,那個引起話題的人道,“當年在南越王宮,眾人看著那詭異景象,都膽戰心驚,於是有人說將那幹屍和吊死的女人好好安葬,建廟供養,以平鬼神之怒,可沈將軍性情剛烈,豈能容這裝神弄鬼的伎倆混淆軍心,當時一聲令下,喝令放火燒了!”

    這下子眾人更是炸了鍋,燒了!竟然是燒了!怪不得這沈家大火,果然是因果循環,報應不爽!

    於是那南越怨靈複仇的說法,便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迅速傳播著,每個人的口氣既興奮,又詭秘。

    滿城流

    言,如同一張密不透風的網,不斷誇張渲染,推波助瀾。

    離了人群密集的主街,駛進幽暗的巷子。冬哥兒的臉有點白,迴頭求助道,“先生,這……”

    葉修微笑道,“你看吧,滿街的百姓,都知道是南越複仇,你還覺得你家先生發現個什麽誅心香、雪魄蠶絲,有什麽了不起嗎?”

    他的語聲和緩,竟帶著些許調侃味道。冬哥兒費解地撓著腦袋道,“先生,那這該是怎麽迴事。”

    葉修道,“我們覺得蹊蹺的事,皇上會不蹊蹺?連市井小民都知道的典故,皇上也自然更知道的。”

    冬哥兒更加迷惑,“那,那這……”

    葉修歎了口氣,“你若是皇上,自己很看重的兒子遇到這種事,你會怎麽做?”

    冬哥兒沉吟半晌,突然眼神一亮,葉修看著他那醍醐灌頂般的小樣子,笑問,“懂了嗎?”

    “皇上第一時間被告知,雖是抓了個現行正著,但也說明了,這很可能是別人給燕王設的一個局。皇上不可能想不到這點,他不讓刑部的人直接抓捕,而是宣召燕王進宮,便是將信將疑,還是有份愛子之心的!怨靈複仇的事,……”冬哥兒突然有點興奮,“鬼神虛妄,先生用真憑實據坐實了南越怨靈複仇的事,那便是說明了沈姑娘是南越人栽贓給燕王爺的!這樣對百姓們有了交代,也還了燕王的清白!”

    葉修淡淡地“嗯”了一聲,冬哥兒又琢磨半晌,訕訕道,“那,那那個沈姑娘,……”

    葉修道,“沈姑娘怎麽了?”

    冬哥兒道,“這樣子天下人都知道了她與燕王有私情,先生娶她,將為天下笑。不如,不如……”

    葉修笑道,“不如怎樣?”

    “不如幹脆把她送給燕王爺得了!”冬哥兒道,“人家兩情相悅,先生何苦棒打鴛鴦,還戴了頂綠帽子!”

    淩晨時起了薄薄的霧,淡蒙蒙的月光,有種虛浮繚亂的蒼白。葉修小睡了一個時辰,便醒了。

    凝思佇立,不遠處是一大架極其茂盛的金銀花,一旁藤蘿的露水打濕了他的底袍。

    承影一身黑衣,靜步走到他身後,斂首道,“先生。”

    葉修望向他,輕問道,“咬住了?”

    “是。”承影神色越發恭謹地,吐出一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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