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無中生有的愛情

    1

    是的,那個夏天,我熱衷於無中生有製造一場愛情。難得我這樣的年齡,還有如此閑情逸致。

    最可悲的是,我不知道我愛的那個人是誰。他好像是馮軍,因為他的麵容在我難以入睡的每個夜晚頻頻出現,其頻率之巨惟有愛人可以承當。可我又不敢肯定。因為當我入睡後,別人的身影就替代了他的。我與每位故舊至交進行穿梭時空的交往。睡眠成了疲累的同義詞。

    我樂意描摹我對馮軍的愛情的深度。它不必刻骨銘心,卻美侖美幻,超脫俗世。直到那個雨夜,我才悟到愛情的真諦。以我善良的本性,我不願相信自己得出的所謂道理,可還有另一個道理可以解釋我的驚嚇嗎?

    馮軍是溫文爾雅的。我愛上他,並非出自我的本意。我依然可以做那個無牽無掛往來自由的獨行俠a君,身後時刻跟著她的小白狗汪比。我依舊可以暢通無阻於高架橋和立交橋之間的空闊馬路,不在乎身旁問路的閑人。即便我的那雙鬆糕鞋已象征性地藏於箱底,我的腳步仍然可以高抬,跨越作為障礙物的每顆石子。我何必放棄我珍愛至骨髓的自由,轉向那同一種沾染了世俗味又令人難以擺脫的枯燥生活呢,那種“愛情”所代表的乏味生活?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我總想飛,我也的確飛起來了,起碼在從此處向彼處跨越的過程中,我所憑依的隻有天空。是由於地球引力嗎,使我在飛翔過後必然降落?於是,我一降落,必然遭逢愛情。

    美妙的愛情。

    我想問一句莫名其妙的話:除卻愛情,女人在世界上還有沒有別的生存方式?

    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發現。

    如果這說明我落伍或老土,麻煩你以某種方式告訴我。我樂意接受。

    那個人。隻能如此稱唿他。我期待愛情的時候,一定是我需要某種拯救的時候。好歹人類有愛情這個法寶。男男女女才不致各自淪落到無助。

    我不提倡愛情,假如愛神竟然等同於x神。嘖。

    該寫到正題了。寫到我對馮軍的愛情。我已經傾向於摒棄對人個性的描摹。比如他的鼻子多大,個頭多高——這些是青春期孩子們才為之自卑或自傲的事。甚至他的性格為人處世方式——人們隻有吵架時才會端出這些東西來當作料。隻要能寫出那種愛情的深度就夠了。是的。如果一個比喻足夠,那我就會寫下一個比喻。可惜,比喻不行,遠遠不行。

    這正是我喜愛小說,尤其是長篇小說的原因。沒有什麽比長篇小說更適合承載這些有意思或沒有意思的廢話了。

    從哪兒說起呢?我已經說了,他的眼睛。當我直視他的眼睛時,他躲避開我的眼神,推一下鼻梁上的眼睛,然後又扭迴頭來,同樣看著我。這樣寫的同時,我否認這是緣於愛情的力量或異性的吸引——我甚至否認後者。我願意把這件事解釋為一場誤會。正如我已經用過的那個詞:“(一切緣自)無中生有”。我們在演戲嗎?誰知道。

    我為馮軍與我配戲而感激他。

    一些莫名奇妙的線條也會攪擾人的思路,更何況人複雜的大腦溝迴?隻能說:不懂。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寫作時我時常如此。

    我搖搖頭。這不是我想要的。不是他的眼神或其它什麽。不是他頭頂的帽子。甚至不是他無意間擺弄冷飲杯子的手。不是。我一下子明白過來,我與他見麵是個錯誤。愛情像吐在地上的一口痰完全幹後的樣子。甚至不能用惡心來形容。

    這完全不涉及好感與否的事。馮軍就是一個人,不會讓人產生惡感,很正常,正常到愛情成為天方夜談。

    我一下子被懸空了。被自己製造出的尷尬懸空了。無中生有。空中樓閣嗎?我該怎麽下台?

    我慌亂起來。我的慌亂比白牆壁上的一隻蒼蠅更加明顯。

    馮軍感覺到了。

    這不是愛情。怎麽可能呢?我們是兩個陌生人,初次見麵,彼此毫無了解,其中有個人想獵豔,有個人想擺脫某種她自認存在於周遭的惡俗。如此而已。

    無論如何,它也難以轉化為愛情。

    不過,我還是感激馮軍的善意配合。為了讓我有個台階下,他盡了一切努力。

    原來愛情的發生如此奇怪……

    我不知道,人們稱之為愛情的那個東西到底算什麽。反正我始終被它弄得頭暈腦漲,不知所終。最為明確的是一個念頭,那就是,這個人不同於陌生人。他和我有了某種關係(應該說這並不等於說我們發生了性關係),好像世界就此變得與我多了一絲可有可無的聯係,好像我再次獨自一人時,起碼不必為大腦一片空白而惶惶不安。那個人,盡管我不知道他在那裏,但我總可以相信,他存在著。他是真實的。

    甚至比我自己還要真實。

    這就是我對世界和自我的看法。當世界在我的頭腦中成為一片空白時,哇嗚,我還存在嗎?!

    於是,我不得不時時製造“事端”,以便感覺到自己活著。

    我與馮軍的愛情,萌芽,開放出瑰麗的花朵,搖曳在金色的空氣中,唯一可惜的是,這是一支虛幻的花朵,想象的花朵。它甚至根本不會盛開,隻因它並不存在。但這不妨礙我繼續美化這種感情。我說過了,這不是一本真實的小說。

    我隻是樂於描摹那種深度。

    我幾乎快要遺忘那種深度了。隻有當我如此遠離柴米油鹽生兒育女這些人世命定的瑣事許久許久後,我才具備了一種度量和體味感情深度的能力。因為,我像漂在菜湯上的一滴浮油,我的形狀不規則,我很輕盈,我……

    當時,我真的不知道,馮軍並不是那個人。

    他為什麽不是?可我卻那麽“愛”他?

    他是誰?!

    我該忘了他。真的。哪怕我終於意識到,是我自己眼拙:馮軍正是我想象中那種類型的人:健壯,溫和,體恤人。我知道我會和他再見麵,哪怕我早說過許多遍絕情的話。

    可是,我真的快忘了該如何向他表示感謝。

    他開車撞了我的那個雨夜,我想,真的隻是我夢境中的一場虛驚。

    說到底,我仍然是一個相信愛情的人。這樣的人,明知愛情是虛幻的,也會把它當做真實一樣來珍惜。

    2

    再沒必要說什麽了。因為不知不覺中,秋天已經降臨了。沒有了汗水裹身的粘膩感,也該忘了空調體貼肌膚的微涼。雖然太陽光仍那麽明豔,仿佛不容人心裏藏匿一丁點哪怕最私隱的秘密。唉,好歹,我總可以安慰一下自己:故事終會結束的。不管故事開始於夏,抑或結束於冬。

    雖然仍是薄衣在身,那種久違的涼爽卻恰如其分地提醒我:不要忘了酷暑的難耐。是啊,就因為這種舒適,我們簡直要失去記憶了,忘了恰恰不久前的那種水深火熱。青春,與熱度相連的青春,悠悠將逝,我曾經的驕傲——鬆糕鞋,又是怎樣不甘心地躲到角落裏去的呢?常常的,我們忘記了珍惜。

    我終於又一次離家出走了。

    這一次,我同樣不知道,為什麽,以及,等待我的是什麽。

    當我在一座古老得可稱作文物的城市的火車站見到他時,我感覺“時光”長了一張會說話的嘴。很奇怪,明明三天前我才和他通過電話,怎麽再見麵時,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呢?我隻是望著城市裏囂張的塵土發愣。

    我不想留下一丁點記憶在這個世界上,可偏偏,我總在喋喋不休。我不想表現得無動於衷,可恰恰,我根本不知道心酸是個什麽東西。我隻是瀏覽一切,像個真正的旅遊者。

    有誰知道我在想什麽呢?

    真正懂得我的,隻有車廂裏不停的音樂。每一首歌,都唱著我的故事。從最初的,直到最後一個,直到還未發生的。它們懂得我,就像我懂得每條河流,每片海洋。生活的瞬間片段,從流沙中翻出海市蜃樓般的幻影,讓我看得發呆,直到我淚流滿麵。

    這是哪一年了?我以為,還是1999年的那個盛夏。那個我第一次出走的日子。上帝注視著我,也注視著芸芸眾生,但任憑哪一個,都不如我純潔,空靈,不雜塵世一物。上帝因而喜悅我。

    這一次呢?

    我孤身一人,沒有見到一個故人。他們都像天邊的影子一樣消失了,在茫茫人海中,藏匿自己的身影和思想。我甚至感到,天地間隻有我一人的存在。身邊的每個人,都不與我發生聯係。

    我又在上帝的注視之下了。

    是的。當一座城市擁塞滿了陌生人,而你在這座城市裏安居,並無人打擾時,你知道,你終於洞悉“生存”這個詞的意義了。

    不過,當我為了逃離馮軍而踏上火車時,我並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我明白,問題在於我自己。就像每個酷暑將至時,我必做的那樣,我像地震前的一隻弱小的螞蟻,開始了倉皇的不知前途的逃命。整個夏季我在不停地奔走,仿佛腳步一停止,就會墜入地震給大地造就的傷口之中。我唯一清晰的念頭是:走,走,離開這裏,離開。

    其實,我也忘了這是第幾次出走,以及這是出走後的第幾個夏天。我總是在不停地離開,又迴來,又離開……。

    1999年。似乎是很久以前了。雖然胡才的麵容仍粘連在我的記憶深處。我不時鄙夷地想起他,像記起自己童年時犯過的一個錯誤。假如他沒有因為那個佳人而離開我……哼……我不屑於做任何非現實的假設!

    對我來說,他像一個……的故人……

    有什麽不會過去呢?來了,然後又走。不然,你永遠不會知道什麽是青春。

    旅途中,我又想起了我的上帝。我不知道他是誰,他在哪裏。但我知道,他在那裏,某個地方,看著我。

    3

    該結束了。我一次次提醒自己。不論是故事,還是我的講述。一切滯留在1999年的那個夏天,像個解不開的亂麻團。我自以為可以解釋,但敘述本身恰恰證明:我無力說明。

    我隻是一次次坐下來,一次次想:我是明白的。

    我終於明白的是,這之後的每一個夏天,我都將蜷縮在家中,閉門不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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