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場在不對攻的時候也有平靜。

    天地都散發著黴氣味。

    雲南鬆和油杉也閉住了唿吸。雲南鬆屬鬆科常綠針葉喬木,又名“飛鬆”、“青鬆”文靜曾寫過一首讚頌雲南鬆的詩:

    “淩空傲歲木公風,峻立雲峰絕頂雄。

    俯仰青冥高潔格,吐吞天地藐蒼穹。”

    老天真無情,缺水的時候要把人渴死,幹死,要你拿生命去換,用鮮血去抵押。即使喝上一口,也得立即叫你交出來。從你的汗毛孔裏交出來。不軋盡是決不罷休的。文學作品那些如嚴貢生、老葛朗台、阿巴貢、夏洛克等算是出了名的吝嗇鬼了,可老天爺比他們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戰士們仿佛聽到了一個聲音在喊:

    交出來吧,交出來吧。於是,水分從他們的汗毛孔中流了出來;

    交出來吧,交出來吧。於是,水分從他們的汗毛孔中滲了出來;

    交出來吧,交出來吧。於是,水分沒有了,他們的汗毛都變幹了,像枯萎在田裏的禾;

    交出來吧,交出來吧。戰士們的舌頭根都幹了,像幹得見底的池塘。說什麽橘子、楊梅、酸棗、青杏這一切精神上的果實都不能在戰士口中生津的時候,那個聲音還在喊。太陽高傲的釋放著熱能,貪婪的把一根根光針刺進戰士們的血管中。直到它心滿意足。

    有時也下雨。可是,過了片刻的歡唿,接著就是新的詛咒。陣地前沿,泥濘不堪。戰壕裏積存著沼澤般的稀泥。仿佛戰壕裏剛剛發生了一場泥石流。路沒有了,戰士們隻得把衣服墊到地上;把被褥墊到地上;罐頭、林林總總的慰問信,也都墊到地上。在後方的人們誰也想不到他們是這樣做的。

    這些,是戰士的墊腳石。

    這些,是戰士巡邏時的鋪路石。

    一個大材小用的價值,

    一個神聖而不可估量的價值!

    戰士們的身上,像抹了一層漿糊一樣粘。衝洗一下瞬間依然如此。天氣極度悶熱,仿佛雨中含有膠水、漿糊似的。什麽幸福毛毛雨、什麽小雨沙沙之類的歌曲情調,從戰士的感情角落裏徹底清除了。

    該孫喜文站崗了。

    錢光輝希望能換別的人。因為孫喜文有病,很重。

    文靜前去查看戰士的身體情況。他發現自己的兩條大腿之間爛的比較嚴重。可是,又有哪個戰士不爛襠呢?文靜一邊撓著癢處,一邊和錢光輝交換著意見。

    而此刻,孫喜文卻給文靜開玩笑說:“排長,你成了梁山泊的好漢了。”

    “梁山泊好漢。?怎麽講?”

    “他們中間有一個叫金錢豹子湯隆的人。身上都是一片一片的,咱們不也是這樣嗎?”

    文靜苦笑了一下,看著自己身上一個又一個金錢狀的爛瘡說:“你甭說,還真的是那麽迴事。”

    三人都苦中作樂的笑起來。

    原來這裏的蚊子是又大又毒。下雨天,蚊子專往貓耳洞裏鑽。人們說老山有兩大怪,老鼠和蚊子又大又多。三個蚊子一盤菜;四個老鼠一麻袋。對此,北方戰士很不習慣。

    文靜來老山之前,還沒有被蚊子咬過。在他上大學之前,還沒有見過蚊子。因為他父親所在的礦區海拔很高,天氣涼爽,又沒有雜草荒樹。夏天從來不生蚊子。而在這個屬於亞熱帶的山巒丘陵地帶,炎熱、多雨、潮濕、霧大,氣候變化無常,叫他們怎麽能夠適應呢?加上這裏的蚊子太大,咬他一口怎麽能受得了呢?就撓吧。可是,一撓就感染,接著就形成一個銅錢那麽大的癬塊。這東西很奇怪,中間有一個小孔,是方形的,其色發白,接著向四周擴展,形成一個圓錢,紅腫,由裏向外爛。錢光輝叫它銅錢癬。戰士們的身上大多有這種癬。

    “怎麽樣?”文靜笑著,可心裏有點發酸。他是不想再叫孫喜文站崗了,可是,哪個戰士沒有病呢?

    孫喜文皺了一下眉頭,又笑笑說:“排長,我能行。”又對錢光輝說,“你給我看看,那東西能爛掉嗎?”

    “你呀,到現在,還窮逗。”

    “真的,我覺得特別難受,又癢又痛,可去撓它,它就發脹,動不得摸不得,無可奈何,要是真的爛掉了,可就苦了我,也誤了她。”

    “誰,說清楚點,”

    文靜笑笑,止住了錢光輝。

    “算了,站崗去。敬禮!”孫喜文走了。

    他們望著孫喜文的背影,一反投射原理常規,似乎他的身影越遠越高大。

    孫喜文去站崗的位置是b哨位,也是地勢最低的地方。那裏的積水有一米多深。站哨的戰士,一邊隱蔽自己,一邊要用鋼盔不斷的往外舀水。他們常常要在水中泡幾個小時。還有他們那潰爛的襠,潰爛的腋下,潰爛的銅錢癬,還有腫大的關節,……痛苦非人所堪。一個戰士去換崗,要憑力氣把在水中的戰士拖上來,或者下水把他推上來。如此來迴反複輪換。仿佛海碰子下海又上岸,上岸又下水一樣,精力聚集著,消耗著,消耗殆盡,再重新聚集。

    奇癢又在文靜身上開始了。開始好像發生在一處,他一撓,奇癢開始轉移,既像在這裏,又像在哪裏,簡直不知道到底哪裏癢。奇癢順著皮膚層,有著鬼怪戰鬥機般的出現。又仿佛是老山的霧一樣,人在其前,則霧徙於後;人越其右,則霧出其左。來去無定,神秘難測。可是,當奇癢大發時,就好像林嗣環在《口技》中所形容的那樣:雖人有百手,手有百指,不能指其一端;人有百口,口有百舌,不能名其一處也。奇癢遍身皆是,也恨不得一人同時生百手,一手再生百指,去撓那癢處。可是,即使這樣,又怎麽能夠解決呢?

    “錢光輝,你給我一點碘酒。”文靜實在忍不住了。

    “不行,給你點清涼油吧。”

    文靜不說話了。他知道剛才說的是一個軍官不應有的失去自控力的話。錢光輝理解的看了他一眼,遞給他一盒清涼油。

    其實,清涼油在文靜身上已經早已失去了功效。用與不用沒有什麽兩樣。

    這盒清涼油,讓文靜想到一件往事:

    在礦區的自建房的一片廢墟上,

    一群孩子在胡亂的翻騰著什麽。

    一塊斷磚被一個孩子翻開。一隻毒蠍正在其中。突然的亮光刺激了它,它的毒針刺向一個手指。一個孩子捏住手指大哭。

    孩子們跑來圍著他。一個說:“文靜,我這裏有清涼油,抹上就好。”

    還真有效,抹上他就不哭了。孩子們又笑了。……

    而在這時隔數年之後,清涼油的功效哪裏去了?

    難道老山的蚊子比北方的蠍子還毒?

    “走,咱們查看查看。” 文靜對錢光輝說。

    癢病最怕閑著,一閑,癢就趁虛而入。他們查看了所有的貓耳洞。其實,貓耳洞就是防彈洞。由於像貓耳,故而得名。這個名字是在朝鮮戰場上誕生的。

    天一下雨,洞中灌了水,蹲坐都困難。他們查到五班長吳一奇的時候,發生了一件令人解不開的謎。

    “排長,小錢,快給我看看,我得的是什麽病?”吳一奇看來是忍受了很大的痛苦。一見到他們,就像見到救星一樣。

    錢光輝一看,發現吳一奇的肚臍眼裏往外冒黃水。

    “感覺咋樣?“錢光輝問。

    “癢。又沒有辦法撓。”

    “你呀,你呀,得病也是一奇。這是什麽病?是內科還是外科?“文靜深有所感。他不由想起《三國演義》中第八十九迴前麵有這兩句評語:南方屬火,炎天如火。蜀兵方苦於火,而忽又苦於水……。現在這裏的戰士不正是如此嗎?這裏,一出太陽,就特別的熱,就像下來火一樣。氣溫高到四十多度。光著膀子,十幾分鍾就蛻皮了。而現在,淫雨霏霏,連日不開,仿佛一切都發黴了。人們怎麽不得這麽奇怪的病呢?文靜多想能有一個像書中所說的安樂泉。人若中毒,飲水即愈。有人或生疥瘡,或感瘴氣,於萬安溪內浴之,自然無事。但是,小說中寫的,不一定真有其事。文靜是無能為力的呀。因為他發現不止吳一奇一人有這種病,不久,發現有不少戰士也有這種病,他文靜也染上了。戰士們都在痛苦中煎熬,在奇癢中被折磨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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