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門前開了一家超市,是老婆告訴我的。

    這家超市原來是家副食店,因生意清淡,重新裝修改成超市。老婆聽人說,這家超市貼出了廣告,說是開業當天,商品一律八折優惠。於是讓我去給女兒小洋買點兒香腸麵包之類的東西,因為孩子的學校要開運動會。

    說來慚愧,我今年五十歲,女兒才十一,上小學四年級。女兒小,不是本人的覺悟有多麽高,響應政府晚婚晚育的號召,而是年輕時沒本事找不到對象,有種子沒有土地也白搭,自然沒有收獲;二是結婚後老婆總流產,弄得我一度失去了當爹的信心。當年有部阿爾巴尼亞的電影叫《第八個是銅像》,對於我來說,第八個是小洋。

    老婆犯了錯誤,她不該讓我去買東西。盡管八折優惠,但我買東西不得要領,五六十元錢,隻拎迴家一小塑料袋東西。

    這年頭真邪性,弄了一些貨架子,擺滿了花花綠綠的商品,你可以進去隨意挑選,然後在門口付賬,一個服務員小姐坐在收款機前,查驗了一下你買的東西,然後在按鍵按了幾下,機器吐出一個紙條,上麵印著你所買商品的價格。其實這不是什麽新鮮玩意,不就是過去所說的開架售貨嗎,可是偏偏弄了個糊弄人的名字,叫什麽超級市場。依我看,這算什麽超級,真正的超級應該連服務員也沒有,你想買東西進裏麵隨便拿就是了!變來變去,不就是變著法想把你口袋裏的錢糊弄去嗎。

    在一個貨架上,我發現一種為之心動的東西——像自來水筆那般粗細,顏色暗紅,其中間雜幾處白色。臘腸,難得一見的上海臘腸!

    其實臘腸對我來說,並不算陌生,這麽多年來,雖然收入不多,但也算沒虧了肚子,什麽廣州的、北京的、天津的,本人均品嚐過,惟獨這上海臘腸,二十多年前,嚐過一兩迴,那淡淡的香味令我至今難忘。

    二十多元一斤上海臘腸,貴是貴了些,我決定買一斤。買了一瓶酒,還有幾聽易拉罐飲料和幾袋小食品。酒是我的,飲料和小食品是小洋的,至於臘腸,給小洋帶一些,剩下的就是我和老婆的了。

    迴家報賬時,老婆惱了:你的手腳咋這麽大,你以為你大老板,一出手就六十多塊錢,你看你都買些啥破玩意兒!她發瘋般把那個塑料袋裏的東西抖落出來,說這都是些啥呀,這哪值六十多塊呀?她拎著係在一起的上海臘腸說,這玩意兒像貓屎似的,能好吃嗎?

    這女人哪樣都好,就是太吝嗇,花她的錢比割她的肉都心疼。在市場上,她買一兩毛錢一斤的大蔥,不但能少花一分兩分的,臨走時還能趁菜農不注意,從大堆上拽走一根兩根的。菜農罵她,她根本不在乎。本人曾埋汰她,中國農民到現在還有許多人沒富裕起來,就是因為像你這號人還沒死絕!

    我被她吵得不耐煩了,急忙擺手做無可奈何狀:算了,算了,就當我沒得稿費總算可以了吧?

    嘻……老婆笑了,是冷笑,絲毫不嫵媚,她從來沒像電影電視裏的女人笑得讓人心裏甜絲絲的。你還好意思提你的稿費?這女人開始膩歪我了。我看印書的純粹是瞎了眼,他們咋尋思了,竟登你寫的那破玩意兒?

    我被她奚落了,自然有點兒難堪。

    見我沒電了,她更來勁了:真好意思,還和我提稿費——你以為你是巴金哪,我看你連八兩都不夠格!

    真偉大,她居然知道巴金,真令我刮目相看,肅然起敬。不過我還是有些懷疑,這女人是不是把巴金老先生的名字當成“八斤”了,如果是那樣的話,連我也要替她悲哀了。

    如果不是她逼人太甚,我說什麽也不會提起稿費這件事的。

    我是個靠賣力氣吃飯的人,稿費對我來說就像艾滋病,你想得也得不上,因為那種風流病隻屬於那些有錢且能出國的人。我活了快五十年,在工廠扛了二十多年棉花包,從未奢望過用腦袋掙錢。小時候在學校學了點兒文化,現在早就忘得一幹二淨,不要說像那些坐辦公室的人成天寫呀算呀的,就是領工資沒帶手戳,工資員讓我簽名時,筆到我的手裏,別扭得就像拿棒槌似的,名字寫得和蟑螂爬的差不多。有一年,本人工作時間出去喝酒,迴來讓頭兒逮住了。好在本人平時幹活比較賣力氣,人緣又不錯,頭兒不打算扣我獎金,讓我寫個檢討就行了。一聽這話,我差點兒沒給頭兒跪下——老子寧可讓他扣個十塊二十塊的,也不想寫什麽檢討。

    就我這水平,能會寫小說?連我自己也不相信。

    這幾年,廠裏的效益不好,我的身體也不如從前了,已經離開搬運隊,看守原棉庫去了。沒有獎金不算,工資都拖欠好幾個月了,沒辦法,隻好和幾個師兄弟搭伴去給人家裝修房間,賺點兒錢貼補生活。好在年輕時跟人家學過幾天木匠活,精細活幹不了,鋪鋪地板還綽綽有餘。

    我有一個中學同學,在省裏一家文學月刊當編輯,單位給他買了套兩室兩廳的商品房。他想裝修,又對大街上那些幹裝修的人不放心,他說他不是在乎錢,而是怕那些人糊弄。他找到我,讓我幫他鋪地板,說我找你幹,工錢一點兒不少算,隻是圖個放心。我說老同學,什麽錢不錢的,我給你鋪就是了。我利用休息時間,也就是十來天的工夫,一個人就把地板鋪好了。完工那天,他設宴款待我。這頓飯弄得很豐盛,擺上桌的有不少是豪華餐廳才能見到的菜。我說你老兄也太客氣了,老同學說,我沒特意招待你,這些東西都是現成的,他打開一人來高的大冰箱,你瞧瞧,你瞧瞧,我不騙你吧。冰箱裏的東西滿滿的,都是好東西。

    我罵他:你他媽的也真夠腐敗的了!

    他笑笑:有些是作者送的,有的是我老婆單位分的。

    他老婆不是工商就是稅務,再就是法院的,反正是個大蓋帽。他老婆沒在家,說是有應酬。大蓋帽兩頭翹,吃完原告吃被告,我x!

    在老同學的家裏,我才真正感覺到腦力勞動者與體力勞動者的差別,尤其是在夥食上的差別。

    吃飯時,老同學虛情假意地甩給我一千元錢。我惱了,說你這是罵我,你不把錢拿迴去,我立馬走人。

    老同學隻好把錢收了迴去。

    那天晚上,我喝了不少酒,有劍南春,還有五糧液。

    我沒醉,但是非常興奮,特別愛說。我向老同學講了不少工廠裏的趣事。

    我說我們廠裏有個老丁,五十多歲的人了,做事總是毛毛愣愣的。一天,他去上廁所,進裏麵一看,不對勁,怎麽沒有小便池呀?老丁十分納悶——沒聽說改造廁所呀,再說這廁所無論怎麽改造也得有個小便池,總不能讓人站在牆根亂呲呀。雖然納悶,可老丁還是沒往別處想,掏出“水龍頭”,衝著牆根就放起水來。沒想到就在這時候,兩個女工進來了,一見老丁嚇得媽呀一聲叫了起來。女工這麽一叫,把老丁也嚇了一跳,這才明白自己走錯了門進了女廁所。從這以後,老丁落下一個毛病——那尿就像擰不緊的“水龍頭”一樣,經常滴滴答答地流個沒完。我還對老同學講,說我們廠裏有個大小夥子,姓王,這小子三十多了,還沒對象。這家夥模樣不濟,還缺心眼。他沒事就愛和長的有點兒姿色的女工黏糊,不管人家煩不煩。車間裏的那些小青年偷偷用紙撕了一個王八,掛在這家夥的背後。這家夥渾然不覺,背著王八照樣往女人堆裏鑽……我講了一個又一個,把老同學笑出了眼淚。

    老同學說:你講的這些都是寫小說的材料。

    我說:別逗了,這亂七八糟的事也能寫小說?

    老同學說:能。我勸你迴家把其中的一個故事寫下來,適當來點兒虛構,寫完了交給我,我幫你改改,保準能發表。

    我笑了:得,你別逗我玩了,我要是能寫小說,世界上的人都成巴金茅盾了。

    老同學說:我不蒙你,你的語言很生動,隻要你用筆把你講的那個關於臘腸的故事寫下來就可以了。

    從老同學家裏出來之後,一進自己的家門,借著酒勁,從女兒小洋的書包裏拽出一支圓珠筆和一個廢練習本,一本正經地寫了起來。沒想到,我寫的還挺順溜,遇到不會的字就查小學生字典,沒用幾個小時,居然密密麻麻地寫了十幾張紙了。

    老婆走過來,見我寫得很來勁,便認真地問:你又和誰幹起來了?

    我頭也沒抬:沒有的事。

    老婆又問:那你幹嘛又寫檢討?

    我煩了:去去去,別煩我——我寫小說呢!說完這句話,我情不自禁地覺得臉在發燒,覺得自己好像趙本山在表演小品。

    老婆一聽我這話,摸了摸我的腦門:也沒發燒啊,怎麽說胡話呢,你準是又把誰打了,領導罰你寫檢討。

    這女人一見我拿筆就認定我在寫檢討,也難怪,我這人從不動筆,隻有在寫這檢討時才肯動筆。她不再煩我,去廚房給小洋洗頭去了……

    幾天後,我帶著揉搓得像揩腚紙一樣的“小說”,去找我的老同學。

    老同學翻看得很費勁,像是讀甲骨文。

    總算是看完了,老同學沒有表情地對我說:先放我這兒吧。

    他又留我吃飯,我謝絕了,這次他沒硬留我。

    我想這老兄當時一定很後悔,不該借著酒勁說了幾句沒譜的話,無端給自己惹了麻煩。

    本人也有點兒後悔。人家讓你寫,隻不過是客氣,你喝了點兒馬尿,虎拉吧唧地還當真了,居然真的寫起“小說”來了,你究竟有多大膿水自己還不知道!

    一連幾個月過去了,我早就把那篇“小說”的事拋在九霄雲外了。我那個老同學沒來找我,我也沒和他聯係。反正他的地板早就鋪完了,今生今世也用不著找我幹什麽了。

    在這段時間裏,我又寫了一篇“小說”,這次是替我老婆寫——她把不值幾個錢的公家東西拿家來了,結果讓人揭發了,領導讓她寫檢討。這女人惹了禍,還得我幫她認識錯誤。為了讓我上當,她先是上市場給我稱了一斤醬牛肉,買了一瓶廉價白酒,然後對我說:你經常寫“小說”,這迴也替咱劃拉一個吧!看在酒和牛肉的份兒上,我給她寫起“小說”來。老婆見我拿起筆,便扭著肥胖的身軀,哼著跑了調的《霧裏看花》,為我準備酒菜去了。過了不大一會兒,女兒小洋跑進來,手裏拿著一個牛皮紙口袋:爸,郵遞員給你的!我接過來,撕開一看,是兩本顏色鮮豔的雜誌。我料到了什麽,心撲通撲通地跳了起來,手也不由自主地抖著。我翻開雜誌,一下子在目錄上見到了我寫的小說——《臘腸》,還看到了我的大名——胡飛。這名字印在雜誌上,還真像個寫小說的人的名字。過去,我常怪我的老子給我起名時的態度極不嚴肅,使他的兒子長大後被人說成是“胡作非為”。給老婆寫完檢討,我喝了不少酒,然後躺在床上欣賞我的小說,嗨,那個滋味別提多美了!

    老婆向我獻媚,將身子湊近我:沒想到你還真有兩下子,我還以為你隻會寫檢討呢!

    我也飄飄然:如果年輕時往小說上麵使勁,也許我現在也成了編輯什麽的。

    老婆很快想到了實質性的問題:寫這麽一個玩意兒,能弄多少錢?

    我瞎掰著:怎麽還不能對付一百多塊錢?

    老婆誇張地瞪起兩隻小眼睛:那麽多?

    我向她承諾:稿費到手給你和孩子買衣服。

    老婆高興了,學電視劇裏的有些鏡頭,肉麻地在我的腮幫子親了一口。我感到很幸福,不是因為老婆的那一口,而是因為雜誌上的那篇小說,盡管我的老同學為我做了很大的改動。

    一個月後,我收到了稿費,二百五十元。老婆賞給我五十元作為獎勵,其餘全部歸她了。你真是個“二百五”。老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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