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芷城的時候,正是夕陽西下,漫天雲彩將天空映照得如一方潑墨流彩的油畫。緋紅、豔橘、紫黛、微橙、深藍,各種顏色彼此相擁、相互滲透、冷暖相容、幾不可分。

    從蘊州到芷城,走了大半個月。因我趕路心切,出了蘊州城後便一路打聽去芷城最短的路線。原本打算日夜兼程的念頭,誰知被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無情打消,整整三天,老天爺都一刻不停地下著雨。

    因為這場雨,我們不得不在蘊州城外半日之遙的一個小鎮裏暫時停留。在那小鎮簡陋的客棧裏,我整日長籲短歎,朗也又是一個可以一天不說話的主,百無聊賴之下,我倒開始細細琢磨起迴芷城之後自己該做些什麽。而一些還不成型的、模糊想法隨著我越來越接近芷城漸漸清晰,並在踏進城門這一刻,在我腦中形成了一個完整的構架。

    和朗也就近找了一間客棧,看他熟絡地牽著瑪雅去馬圈,我叫住了他。

    朗也聞聲停步道:“小姐還有何吩咐?”

    “一會兒你要是餓了,就先叫東西吃。我……有事要辦,不必等我。”

    走上前撫摸著瑪雅的背脊,接著道:“替我照顧好它,我很快就迴來。”

    瑪雅感到我的安撫,微微轉首,似乎也聽懂了我的話。

    我微微一笑,望向那恍如夢境的熟悉街巷,不自覺有些出神。就像有某種召喚,我慢慢向前走去。

    “小姐……”朗也稍稍提高了聲線。

    我駐足,卻並未轉身:“什麽事?”

    “小姐……。不用我跟著嗎?”這句話說得與他平時幹脆利落、決不拖泥帶水的的風格迥然不同,倒像是頗有些無奈。

    我不禁好笑,轉身看向他,見他那有些遲疑又有些擔憂的眼神,終忍不住笑出聲。我雖然在這個世界活了十餘載,除了大多時候待在皇宮中,那難得的兩次出行——當然若是出逃也算是出行的話,都是在馬車中度過。對於北刖王朝大大小小的城隅、村鎮還真不熟悉,而朗也又是一個外族人,顯然也是摸不著東南西北。

    所以這一路上我沒少問人來芷城的路,可即使這樣,還是眉梢走冤枉路。而朗也從開始的一聲不吭、跟著我走錯發展到後來不知是不是摸著了門路、反過來告訴我方向,他對我的方向感應該完全死心了。所以每次出門都非要跟著,生怕我找不到迴去的路。

    “你放心,這裏……我很熟,”抬頭望了望漸漸被深藍包圍的天空,“天就要黑了,在我迴來之前,給你三個任務:第一照顧好瑪雅,第二照顧好我的包袱,第三當然是照顧好你自己。其中若有任何一樣有損失,我都要為你是問哦。”

    朗也撇了撇嘴,以這段時間的相處,我知道那是他臉上難得一見的微笑。

    揮了揮手,我邁步向寬闊筆直的街巷走去。沿著橫穿整個芷城的中心大道一路向前,約半個小時左右,麵前出現了岔路口。

    對麵路口是一家茶肆,紅色燈籠內發出的明黃燭光照得燈籠上那個茶字透著微微的紅,看起來十分溫暖。

    左邊是一開溜狹小的市井小鋪,形狀各異、高低不同的招牌讓人眼花繚亂,人影在各家店鋪中或進或出,一派熱鬧;右邊是普通的平民巷子,巷中有幾個老者坐在一起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

    我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才繼續往前走。走過茶肆再往前,不過十分鍾左右,第二個岔路口橫亙在眼前。左邊,是永遠這麽熱鬧的玲瓏巷。右邊……我慢慢轉過頭去,是昔日何府的方向。不知那些豪門大宅、高牆深院內住的人有沒有換了麵孔?更不知還會有幾個人提起曾經門庭若市、煊赫一時的宰相府呢?

    而前方,在那筆直的中心大道盡頭,高大巍峨的重華門上一排明亮的如火的宮燈,就如夜幕下的海上燈塔,為找不著歸程的人們指明方向。它亮在那裏,遙遠卻讓人一眼便能看到,就像曾經無數次我坐在馬車裏迴宮看到的那樣子,嵌在夜幕中,仿佛在歡迎我迴去。隻是如今,它再不是我的指航燈,而那道門的背後也早已物是人非。

    我隻失神了片刻,便深深吸了口氣,抬腳走進玲瓏巷。玲瓏巷也沒有什麽太大的變化,走在其間,我腦中想著若人與人之間隻有買賣關係、金錢交易,一來一去倒也簡單。至少不用費勁功夫去藏起內心的野心和欲望,我需要你的貨物,你需要我的錢,人與人之間隻有簡單直白的利益關係,不是單純得多。

    走出玲瓏巷,沒幾步便看到一幢高大的樓宇。隻是不知為何,原來無異是金字招牌的傾君坊今日有些冷清。大門雖然大開,卻門可羅雀,整幢樓裏燈火稀少,了無生氣。

    心裏有些奇怪,但想到自己此行的目的,便也無心管閑事。朝前一望,前方街道漸漸變得狹小,一間間亮著旖旎紅光的作坊倒是歡聲笑語、喧嘩不斷。此處可稱為是芷城的紅燈區,集中了芷城裏大大小小的妓院,以及被傾君坊擠到此處夾縫求生的歌舞坊。燈紅酒綠、紙醉金迷不是隻有現代才能擁有的詞匯,在這裏,買醉的、賣笑的,無論內心是哭還是笑,都可以暫時找到自己需要的東西。

    我以前從沒來過這裏,第一次踏足煙花勝地,除了耳邊縈繞不散的招徠聲、調笑聲,還有鼻間揮之不去的濃豔脂粉味。不過我並不覺得討厭,若可以選擇,誰不願有一個安穩的生活,誰不願有一個真心愛人,總是被生活所逼、迫於生計。那濃妝豔抹、諂笑媚眼的背後何嚐不是一把辛酸淚。

    或許這裏鮮有女客,我的出現吸引了不少人的眼球。幾個倚在門口招唿客人的女子,不時向我投來打量的目光。我走過一排排的什麽怡紅院、麗春院之類,看人漸漸變少,看來前麵就是一些不能跟傾君坊叫板的冷清歌舞坊了。

    第一家:規模偏小,我目測它的占地麵積大概還不足三十個平方,淘汰。

    第二家:大小倒過得去,可惜裏麵的管事是一個大腹便便、滿臉油光的猥瑣男人,他還沒出聲,我便掉頭就走。

    第三家:規模排場都不錯,看裏麵客人也不少。看來傾君坊莫名的冷清還是讓這裏熱鬧了幾分,我一腳剛想跨門進去,忽看到正巧有一人從裏麵走出來。方正臉、狹長目,要是我沒記錯,這不是宇文澈的朋友,叫……叫藤子澗?好像是吧。

    他臉色微紅,目光迷糊,看似喝了不少酒。眼看他走的離我越來越近,我急速轉身向外走。出了門便低頭一路往前,不敢有任何的停頓。走了好一會兒,覺得身後並沒有人跟著,才慢下腳步。

    經過這麽一遭,那家店再好我也不會再迴頭了。在目的沒達成之前,我絕不能暴露身份。看天上新月已升,想起自己還沒吃飯,卻也不餓。

    向四周張望了一會兒,這條煙花巷好像已走到了盡頭。再往前是一堵高高的圍牆,幽暗的巷子裏隻有一家木樓門上掛著的兩盞微弱絹燈。燈光所及之處,我看到門上匾額寫著伊唱園三個字,名字倒也取得高雅,隻是看來生意不怎麽樣,三個字都有些掉漆。

    再抬頭打量了一下這幢建築,兩層有餘不足三層,側麵看去好像連著一個後院。不知裏麵怎麽樣,我邁步進去,大堂裏竟然空無一人。正要開口詢問,一個十五歲上下的少年樓梯邊的側門走出來。他看到我愣了愣,問:“你找誰?”

    我更是被他問得愣神,看著大堂內收拾得幹幹淨淨的桌椅說:“這裏不是歌舞坊嗎?”

    少年眨了眨眼,立馬笑道:“是,是,姑娘這邊坐。”他殷勤地將我迎至左邊坐下,拿起茶壺給我倒水,誰知竟是個空壺。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來:“好久沒客人,茶水也忘了燒。”

    我不在意擺擺手:“不用麻煩了,你們這兒的管事在嗎?”

    少年點著頭:“在,請姑娘稍等片刻。”

    趁他走開的時間,我環顧四周,寬敞的空間、獨特的樓層設計,雖比不上傾君坊的大氣恢宏卻也別致趣味。

    “姑娘,歡迎光臨伊唱園。”我收迴目光,看向這個站在麵前的嫵媚女子。玲瓏有致的身材、流轉生春的妙目、微勾有情的紅唇,更錦上添花的是右邊眉尾上那一粒圓潤嫣紅的桃花痣,為她的一笑一顰平添了幾分嫵媚動人。

    我笑著站起身:“想必這位姐姐就是伊唱園的掌櫃了?”

    紅痣美人盈盈一笑:“不過是討個生活。對了,姑娘是要聽曲還是觀舞?我這就讓人去準備。”

    我急忙道:“不用麻煩了,其實我今天來是要跟掌櫃談一比買賣。”

    紅痣美人勾唇一笑:“姑娘真是說笑,你也看到了,這偌大的一個伊唱園,冷清得連個人影都沒有。不怕姑娘笑話,你還是這個月裏第一個走進來的客人。這樣的光景,指不定哪天就要關門大吉。我還真想不出來,姑娘在我這裏還有什麽生意可做的。”

    我微微一笑,沉吟了一會兒道:“那掌櫃想不想讓這裏熱鬧起來?想不想讓這冷清的大堂裏賓客滿座、歌舞升平?”

    紅痣美人聽了,微微打量我,然後笑道:“小姑娘,我看你年紀輕輕,口氣倒是不小啊。不是雲娘我吹噓,我也是見過世麵的人,風光的時候可是傾君坊的一把手。要讓這個死氣沉沉的伊唱園紅起來……”她上下看了我一眼,提著嘴角笑道,“隻怕你還嫩了一點。”

    我抬了抬眉:“原來這位姐姐曾經是傾君坊的掌櫃,那更好了。我相信憑著掌櫃的經驗再加上我的幫忙,要讓這裏煥然一新也不是不可能。”

    紅痣美人笑著看了我一眼,閑閑地在桌邊坐下:“小姑娘,你未免太天真了。且不說傾君坊名聲在外,無人撼動得了。即使是我們這小小的巷子裏,彼此競爭的歌舞坊也是不在少數。

    伊唱園我也待了兩年,說出來姑娘可能不信,伊唱園和傾君坊的幕後東家是同一個,生意卻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這兩年裏,伊唱園的收益就連向東家繳納租金都已成困難。沒有銀子,就請不起那些個有名氣的紅牌姑娘,沒有頭牌壓場子,自然也是無人問津。所以啊,這生意是一天不如一天,我們都是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鍾。”

    我聽她把話說完,再次開口:“如果我來入股伊唱園呢?”

    “入股?”紅痣美人不解問道。

    我一愣,忙改口道:“就是我出銀子給伊唱園,我願與掌櫃做合夥人。”

    她似乎吃了一驚,站起了身子,雙目盯住我:“姑娘在說笑?”

    我鄭重地搖著頭:“我決不是戲弄掌櫃,我初來芷城,之所以這麽做,一是為自己在芷城找份事做,二是因為我自己也有些歌舞才藝,想學以致用。”

    她似乎有些心動,但仍然有些質疑:“那為什麽會選中伊唱園?前邊比伊唱園好的歌舞坊有那麽多家,姑娘如何單單看中我這冷冷清清的伊唱園了?”

    我無奈地笑了笑:“誰知道呢,我一路走來就看伊唱園最對眼了,或許這就是老天的安排,也是我和掌櫃的緣分。”

    她燦爛一笑,眉眼兒俱是笑意:“嗯,我平生也最是相信緣分二字。”

    我笑著繼續說道:“再說,掌櫃其實完全沒有必要擔心。銀子由我出,能把生意做大了固然好,萬一不幸打了水漂,與掌櫃也無害,而且還能讓伊唱園改頭換麵、裝飾一新,是一筆怎麽都不會虧的買賣。”

    紅痣美人笑著點頭:“姑娘說得在理。”

    我驚喜地道:“這麽說,掌故是同意了?”

    她拂了拂鬢發,嫣然笑道:“看來我沒有拒絕的理由。”

    我忍不住笑起來,看來第一步很順利:“明早我再來拜訪掌櫃,商討具體事宜。”

    紅痣美人笑著送我到門口,我忽然想起還沒問她叫什麽名字,便問:“我叫南希,不知掌櫃怎麽稱唿?”

    紅痣美人柔聲說:“就叫我雲娘吧。”

    告別雲娘,一路心情舒暢迴到客棧。朗也替我叫了飯菜放在房內,雖然有些冷了,我還是吃得津津有味。

    吃到一半聽到敲門聲,我一聽便知是朗也。他敲門和別人不同,一般人都會連敲三下,這個人也不知怎麽養成的習慣,就隻敲一下,而且即使我不去開門,他始終隻敲一聲,不明就裏的人還會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我嘴巴裏塞著東西,鼓著腮幫子說:“門沒鎖。”

    朗也推門進來,我咽下嘴裏的東西說:“我們明天就換地方,不用再住客棧了。”

    朗也半天沒出聲,我迴頭看了他一眼,這家夥話還真是少。一路走來,雖然我們都是繞過大城大街,挑偏僻的小道抄近路,可他的藍眼還是沒少惹人注目。不過這個人無論是趕路、吃飯還是別的任何時候,都是目不斜視,外加麵無表情,渾身散發著一股森冷的寒光,叫人望而生畏,隻遠觀、不褻玩。

    至於那蔣老元說的什麽珈藍族人我後來也問過朗也,他隻是睜著無辜的藍眸看著我,卻不說一個字。在那勾魂攝魄藍眸注視下,我仗著自己眼睛也長得不錯,平常也能那麽顧盼生飛一下的,所以開始幾次總是不肯罷休地跟他對視。可事實證明,我不是高估了自己,就是低估了藍眸的魅力,每次對視無不是以我落荒而逃而告終,從那以後我便再也不提珈藍族的事了。

    “怎麽了?”我開口問道。

    朗也看著我道:“沒事,過來看看小姐是否迴來了。還有,這飯菜合小姐的胃口嗎?”

    我一邊扒著飯,一邊點頭道:“挺好的呀,都是我喜歡吃的菜。”

    朗也似乎笑了一下,又或者是我的錯覺,他不再言語,跟我道完別便轉身掩門出去。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留年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何方雪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何方雪並收藏留年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