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鏡裏的波紋像湖水,

    波裏閃著姑娘的淚。

    梳頭姑娘唱起《悲嫁歌》,

    媽媽呀媽媽垂著淚。

    把妹妹弟弟呀,

    摟在姐姐懷裏,

    臨行的囑托喲,

    出自悲慟的心底。”

    一位看去三十上下的婦人梳著整整齊齊的發髻,穿著一身玄紅色的長襖子站在氈帳門口,淚眼迷蒙地對著外邊層層圍滿的人群唱著《悲嫁歌》。

    婦人的歌聲醇厚而婉約,如泣如訴,最後音符剛落,人群便爆發一陣歡唿聲。婦人笑著抹了抹眼淚,對眾人道:“夫家迎親人何在?”

    “呦嘿,”隨著一聲嘹亮的高歌,一個年輕的男子從人群中站了出來。眾人均安靜下來,隻見男子對著婦人唱道:“

    我騎著葫蘆喲,

    飛到彩雲之鄉。

    廣闊無邊的草原啊,

    有人駕雲往迴飄。

    我把這雲朵喲,

    一直追進這座屋,

    雲上坐的人喲,

    正是誰家的姑娘呦——”

    男子的歌聲同樣贏得了眾人的叫好聲,他狹長的眼眸滿含著歡樂,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

    婦人笑著抬了抬手,對著男子又唱道:

    “姑娘的長辮子是那海上的黑珍珠,

    姑娘的大眼睛是那天上的明星,

    姑娘的紅唇是那枝上的桃花瓣,

    姑娘的皮膚是那如雪的錦緞呦。

    ……

    姑娘的心兒是水做的珠、是火著的光,

    姑娘的心裏住了誰?

    為什麽日日歡笑似釀蜜?

    我是姑娘的親嫂子,

    遠方的客人啊,你可能告知我呦——”

    男子向前走了一步,周圍竄得比人高的火堆照得他滿麵金色:

    “敬愛的嫂子啊,原諒我的無禮。

    實在是因為姑娘早已與我互訴衷腸,

    我們的誓言早讓漫天的星辰來作證。

    今夜我乘著星月來呀,

    就是要迎娶你家的那美麗的姑娘呦。”

    眾人爆發一陣掌聲,婦人笑盈盈地迴唱:

    “美玉砌的帳篷,

    白雲鋪的軟榻,

    甘露釀的美酒,

    晚霞做得衣裳,

    你若是準備好了這些,

    我的姑娘梳妝打扮就來坐上你的馬兒啊。”

    婦人唱完,終於讓開了道,我和簫未沁對視一眼,扶起新娘子走出了氈包。

    早就聽外麵人聲鼎沸,走出來一看,還是稍稍吃了一驚。偌大的場地上,火堆東一垛、西一簇,把周圍照的如同白晝。人群密密麻麻,跟趕集似的圍在前麵。

    我們一走出來,立馬有人吹起了口哨。我和簫未沁扶著新娘子一路走向站在人群正中的男子。將新娘子的手交到男子手中,簫未沁笑著道:“郝哥哥,我把香蘭姐姐交給你了,你可要好好待她呦。”

    香蘭身上穿著火紅的嫁衣,烏黑的發髻上纏著同色的發帶,臉上更是如晚霞般旖旎。她微微低垂著頭,兩頰上印著深深的笑靨。郝磊也是一身鮮紅的婚衣,他執起香蘭的手,笑著對簫未沁說:“你剛才在帳內沒聽到我唱的嗎?我自然會好好待我的娘子。”

    “哦——”觀禮的相鄰紛紛叫起來,香蘭含羞地笑著,由郝磊扶著上了馬。婚禮進行到這裏,還隻是個序幕。

    接著,迎親隊伍準備妥當,馬車、牛車、駱駝載著嫁妝、載著觀禮的相鄰浩浩蕩蕩一路趕往郝磊的部族。

    郝磊和香蘭共駕一騎走在隊伍最前麵,我和簫未沁各自騎著馬走在人群當中。

    正是夜幕初降的時候,迎親隊伍的火把像一條長長的光帶,蜿蜒在夜色中,這場景讓我想起前世那已久違的街燈霓虹。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

    寶馬雕車香滿路,鳳蕭聲動,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

    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迴首, 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

    “二姐,你在說什麽呢?”簫未沁笑嘻嘻地看著我道,淡淡的燈火隱去了她臉上淺淺的雀斑,一雙靈動明亮的笑眼分外動人,櫻紅的唇瓣微微撅起,不複曾經的稚嫩懵懂,平添了幾分少女的嬌憨俏麗。

    我迴了她一個笑:“我說呀,未沁長大了,越長越美了呢。”

    簫未沁一愣,皺起眉,笑著嗔道:“二姐越來越像大哥,就會取笑我。哼,我到前麵去找王大嬸,還是找妍兒、聰兒玩好。駕——”

    她驅馬趕超著隊伍,我急忙陪笑著道歉:“未沁,我是真的誇你呢,你別不當真啊,未沁——”

    馬蹄聲紛亂,隻一會兒,她就隱沒著人群中。

    我笑著歎氣,看看周圍都是不相熟的人,也沒個人說話,自覺沒趣。正想著是不是也趕上去找簫未沁,忽覺身邊有一馬兒漸近,轉頭一看,卻是蕭未茫。

    “大哥,你怎麽來了?不是說病人家離得遠,今夜趕不迴來了嗎?”

    “開了方子,留下了足夠的藥量,我看應該無大礙,便一路快馬加鞭往迴趕,幸好趕上了。”

    他看著我,道:“怎麽不見沁兒?”

    “沁兒往前邊找王大嬸去了。”

    “哦。”他點了點頭。

    一時,兩人都隻靜靜地趕路。坐下馬兒悠閑地漫步,耳邊是似近卻遠的歡笑聲、交談聲,以及旋律悠揚的放歌聲。

    “今天大夥兒都很高興。”我微笑著說。

    蕭未茫也淡淡地笑著:“是啊,這裏好久沒有這樣的喜事,難免要熱鬧一番。”

    “我和未沁扶香蘭出帳的時候,郝磊笑得眼睛都快找不見了。大哥知道,他的眼睛原就不大,一笑就沒影了。”

    “哈哈……”蕭未茫搖頭而笑,“我當初怎麽就沒看出來你的嘴巴也是這麽不饒人的?難不成是在怪郝磊沒有從一而終、放棄你而娶了香蘭?”

    我愣了一下,什麽時候蕭未茫也學會開玩笑了?

    “大哥,這話怕是在為自己叫屈吧?香蘭姐姐當初對大哥的一片癡情,這可是眾所周知的。現在她已經坐上了郝磊的婚車,大哥你是不是後悔當初沒有一點表示,辜負了美人意,現在卻在妹妹麵前酸氣衝天啊?”見蕭未茫臉色一變,我越發得意,拍著馬背笑道:“要不要我去替大哥搶親啊?或許現在還來得及哦?”

    蕭未茫看了我一會兒,忽然抬眉一笑:“你若要去搶親,敢說自己沒一點私心?要不,咱們兄妹聯手,讓郝磊今晚成不了婚,如何?”

    這下我徹底無語,兩人對視了幾秒,終是撐不住一起大笑起來。我捧著肚子,眼睛裏蹦出了淚花,好半天才喘著氣停下,側目看蕭未茫。他側著臉不知在看什麽,火光照亮的半邊臉上倒是笑意粲然。

    平複了一會兒,我淡淡笑開:“郝磊成婚,我是打心眼裏為他高興。”

    “我也是,”蕭未茫轉迴了目光,“不止郝磊,還有香蘭,我也為她高興。”

    我搖頭一笑:“看來,是我們兄妹沒福啊。”

    蕭未茫也笑:“可不是。”

    兩人又是低頭悶笑一聲,我說:“說真的,大哥,你也老大不小了。未沁今年十五,我今年也十七了,大哥你什麽時候為我們找個嫂子迴來啊?”

    蕭未茫幽怨地望了我一眼:“很老嗎?我也不過二十四啊。”

    我故意吃驚地睜大眼:“大哥,你竟然已經二十四了啊?我原以為你隻有十八呢!果然夠老啊。”

    蕭未茫笑不打一處來,瞪著我道:“你這是誇我還是損我呢?有你這麽說大哥的嗎?”

    “不敢不敢,小妹知錯了,”我連連討饒,想了一想還是不死心地問,“那大哥可有心上人沒有?以大哥的條件,隻要勾勾手,哪家的姑娘不願嫁給大哥啊?再不成,讓我和未沁出馬,合我二人之力,一定天花亂墜地將大哥說成是天上有、地上無的好男人,將那姑娘侃得昏頭轉向,心神向往,然後心甘情願地來當咱們大嫂,怎麽樣?”

    我以為蕭未茫一定又會笑罵幾句,等了一會兒卻不見反應,轉頭見他若有所思地盯著馬背,一雙靈長健美的手無意識地撥弄著馬脖子上的鬃毛,蝶翼般的長睫低垂,嘴邊微微勾著一個弧度。

    我錯愕,看這個樣子,難道還真被我說中了?蕭未茫真看上哪家姑娘了?我腦中快速地消化這個訊息,蕭未茫忽然轉過臉來,棕眸望著我,旋即笑道:“此話當真?”

    我再次愣住,看來是真的了:“自然當真。”

    “好。”他彎起了嘴角:“到時候我找你,你可不許推脫。”

    原來是真的呀,哎呀,我喜滋滋地勾畫著未來嫂子的模樣,能被蕭未茫看上,一定是個大美女吧?待會兒,一定要第一時間找到簫未沁,告訴她這個驚人消息。

    正胡思亂想著,坐下的馬兒忽然停住。我迴神一看,原來已到目的地了。前麵的人們紛紛下馬,搬東西的、招唿熟人的,寒暄交談的,一時喧鬧起來。

    本來覺得今天來參加婚禮的人已經很多,到了這兒才發現,剛才隨隊伍來迎親還隻是一部分。歡慶場地上,幾十張矮桌擺成三排一溜煙排開,上已擺好酒肉、水果。兩排桌子之間留有寬闊的空間,燃著數堆熊熊燃燒的篝火。

    賓客已有不少入座,我和蕭未茫、簫未沁坐在中間一排靠末的位置。我端著酒杯,看杯內琥珀色的液體映著火光,好似天上繁星墜落其間,閃爍斑駁。

    酒中有一股淡淡的奶香,雖然濃香異常,卻太喧賓奪主,失了酒的本色。思及此,我不禁開始懷念起紅酒的味道來,更有那色彩斑斕、美味又好看的雞尾酒。記得有一次,我與沈佳偷偷跑進學校附近的一家叫做夜色的酒吧,在那裏我第一次嚐到了這種美得像是藝術品的 液體。雖然隻有那麽一次,那種味道卻已深深印在了腦海裏。

    “二姐,快看。”簫未沁捅了捅我,兩眼興奮地盯著前方。我抬頭一看,原來是郝磊開始敬酒了。叔叔伯伯、嬸嬸姨娘、兄弟姐妹,不管是熟的、半熟的、還是沒見過幾次麵的,今天方圓百裏之內的相親都趕來喝這一杯酒,郝磊今天要全身而退怕是不可能了。

    酒過三巡,我的頭皮也有點薰薰然,看大家都自得其樂,郝磊還被第一撥人纏著不放,我悄悄離了席,暫別滿場的熱鬧,獨自走上遠處一凸起的小草坡上。

    月明星稀,古人的觀察果然細微。因為滿天的繁星,月亮就淡的隻剩一輪淺淺的輪廓。已是月上中天,四月的夜晚還帶著一些涼意。我的目光從青黛夜空掠過,望向天盡頭連綿起伏的山巒,如一群曆經滄桑卻仍堅守崗位的古老守護者,在深藍的夜色中的默然矗立。

    近處高低錯落的草灘,一目千裏,那風景看著是在眼前,而你也以為就要走到盡頭了,卻不知或許還有萬裏之遙。星月、群山、草原,這三者是完美的組合。當它們一同出現在你眼前的時候,這種美:蒼茫、悠遠、孤獨、平靜,你會感覺到自己靈魂的唿吸聲。

    “南希……”忽然響起的聲音讓我如夢初醒,迴頭一看,竟是郝磊。他身上的婚衣被夜色隱去了喜悅,微微發著藍。他一定喝了很多酒,還沒走到跟前,我已能聞到濃重的酒氣。

    我笑著站起來:“新郎官不在前麵陪客人,怎麽有空到這兒來陪我吹冷風啊?”

    “嗬嗬……”他重重地笑了笑,走到我身邊席地坐下。黑夜掩去了他的表情,我見他半天不迴答,便也隻能再次坐迴地上。

    眼前的夜色讓人不忍打破這份寧靜,我們很久都沒有說話。直到我的脖子有些發酸,正想說是不是該迴去時,郝磊忽然輕聲說道:“對不起。”

    我一愣,笑道:“你有什麽對不起我啊?是今晚對我招唿不周還是很久沒給我們送野味了呀?對了,你最近是不是越來越懶了?郝大叔跟我抱怨說三天兩頭找不到你,是不是都忙著跟香蘭約會啊?”

    他側過了臉,近的咫尺的距離,可以感受到他唿出的酒氣:“你知道我在說什麽。”

    我的表情僵了一下,淡笑著扯地上的小草玩。

    “一年前的一天,我都記不清具體的日子了。我來找你,可惜你跟蕭大哥和沁兒都不在。我等了一會兒,始終不見你們迴來,正打算迴來,忽然看到香蘭捧著一個食籃,一路興衝衝地走來。

    食籃裏是她釀了一年的馬奶酒,我知道她對蕭大哥的感情,那酒也一定是為蕭大哥準備的。那天我們都沒有等到要等的人,兩個人也不知道怎麽的,就坐下來邊喝邊聊起來。

    那天,我們一直聊到太陽下山。我們都沒有提起你和蕭大哥,也沒有提起心裏的失落。我和她都是在草原上長大,從放牧談到賽馬、從草原舞說到節日裏的對歌,話題一個接著一個。往往我說上一句,下一句她就接上來了。

    我自己也覺得奇怪,跟香蘭也是早就相識了,怎麽以前從沒有發現我和她是這樣合得來。後來,我和她心裏都有了一些感覺,一些事情也都心照不宣。就這樣,我們放棄了一個或許永遠完成不了的夢,成全了眼前的幸福。”

    郝磊用一種說故事般柔和、低緩的語調說完了他和香蘭的故事。我一直靜靜地聽著,臉上一直帶著淺淺的笑。

    “郝磊,我剛才就想到一首詩,用在你和香蘭身上特別適合,你要聽嗎?”

    他換了個姿勢,向後撐著手臂道:“是什麽?說來聽聽。”

    我望著燦爛星空,輕輕念道: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

    寶馬雕車香滿路,鳳蕭聲動,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

    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迴首, 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

    “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迴首, 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他低聲重複了一遍。

    我接著說:“是,你以為月亮是你的夢,所以總不肯去看一眼星星。你苦苦追尋月亮總是不得,卻不知原一開始就錯了。有些人你一直找一直找,等你驀然迴首的時候,卻發現原來她早就在那裏等你。你隻要迴頭看一看,便發現原來幸福早就在你手裏。”

    我轉頭看向他:“香蘭比我適合你,你沒有做錯。我相信……你也比大哥適合香蘭,我和大哥都祝福你們。”

    雖然看不清彼此臉上的表情,但我們都知道,對方臉上都有著溫暖的笑。

    天上光彩依舊,婚場歡笑持續。月淡情卻濃,酒酣夜未央。

    今夜狂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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