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靜的冬霧像睡眠一樣擁抱著村莊,零零星星隨意。無聊。慵懶的狗叫是睡夢中的村莊的囈語。雪霰像鹽粒一樣散灑在便道上,一條清晰的自行車印伸進了黎明前酣睡的村莊裏。

    郭秀十一年沒到三舅家了,村莊變的她認不出來了。但她的記憶這時異常仗義,準確地把她帶到了三舅家。

    以前三舅家是齊腰高的土胚院牆,一道木頭捆紮成的院門,現在卻是座四合院,一座高大的朱紅鐵門。

    她隻是稍稍地猶疑了一下,就心急火燎地拍響了鐵門,因為恐懼追逼得她隻能向前,就是前麵是刀山火海也會闖進去,因為眼前的任何恐懼都沒有後麵追趕的恐懼可怕。那門在寂靜裏被她拍的砰然爆響一聲,驚的她駭然四顧,猶如在靜夜裏入室的竊賊,碰的一隻水杯掉地時那樣驚悸。鄰家的狗唁唁地怒叫起來,她就像那賊聽見有人迷迷糊糊地問一聲誰,反而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拿了東西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跑那樣,索性把鐵門擂的砰砰爆響。她覺得整個村莊的人都被驚的坐了起來,可唯獨三舅家一點兒動靜都沒有。一村子的狗都狂咬起來了,那分明是恐懼圍了上來,她絕望地緊貼著鐵門擂著,猶如被狗圍逼到牆角的人緊貼著牆角——他唯一的保護者!

    三舅家的門終於不情願地吱呀著開了,透過院門縫她見三舅蒼白的頭縮在披著的棉襖裏,雙手筒在袖子裏,佝僂著腰,像隻寒雞般瑟瑟索索地邁著碎步向院門急走過來,渾身滴答著濃濃的睡意。院門一開,她推著自行車就往裏闖,不,是逃。三舅懵懵懂懂地問了一聲誰呀這是,就迷迷糊糊地跟在她身後往裏走。家門擋住了自行車,她楞在那裏不知該咋辦。三舅驚訝地說:“把車子立下呀。”就接過自行車立在了家門旁邊。可不推自行車她像不會走了似的僵立著。三舅這時的睡眼才如從霧縫間露出來的星星般明亮起來:“這……這不是……秀秀嗎?……這……這……”就搓著手不知所措起來。

    秀秀,這是親人才對自己的稱唿,這名字浸透了親人們多濃的寵愛呀,可她十一年沒聽到了!沒聽到了!於是她便像被囚禁委屈了十一年的嬌兒,乍見到親人時那樣,積蓄了十一年的委屈,一下衝決了長堤。她不由得雙膝一軟,跪下來抱住三舅的雙膝嚎哭了起來。三舅不由得伸手扶她,熱手竟然粘在了她冷鐵般的毛衣上了,這才從懵懂中徹底醒來,急忙拽起她來推進家裏:“秀秀呀,你不要命了?沒凍死你真是奇跡。快到火爐子邊暖一暖,我給你捅開爐子。”郭秀又跪下來抱住三舅的腿:“不用了,三舅,我馬上就走,不走不行呀。”三舅:“這……這……這是什麽話呀?!……”郭秀:“我太苦了,我隻是想找個親人痛哭一場,不然我死不瞑目呀!”三舅:“秀秀,這一大早的,你盡說些死呀活的話,到底怎麽了?”郭秀:“三舅,你不要問了,說給你徒然讓你擔驚受怕,你能開門接納我,我就如棄兒又有了家一樣知足了,咋能再驚嚇你呢?三舅,我太苦了,你衝我嗯一聲,我就得到大赦了。三舅?!”三舅驚疑的老眼裏泛起了淚花:“秀秀,三舅知道你苦,隻是你十一年沒登三舅的門……”郭秀:“我不敢,我怕吃閉門羹。”三舅苦笑:“傻娃娃,三舅可不像他們,隻認規矩不認人。隻是你不來是不來,這一來就嚇死人。秀秀,你說,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三舅就是擋不住那滾壓過來的石頭,但最少能緩一緩它的衝勢。你要是不說就走吧,我可不願讓外甥把我當外人看。”郭秀激動地抱緊三舅的雙膝:“三舅!三舅!”又哭泣起來。三舅:“你不說就走吧!”郭秀驚慌地抬起頭來:“我說,我說。我……我……魏楞讓我捂死了!……”可三舅沒有被她的話嚇著,反是她被自己的話嚇的又癡住了。三舅憐憫酸楚地笑著摸著她的頭說:“這苦孩子被整瘋了,盡說些瘋話,你總是盼著他死,就以為你真的捂死了他。好端端的一個娃娃硬被折磨瘋了!真是天理不容呀!秀秀,三舅管你的事,一會兒叫上你的三個哥哥,去收拾魏楞一頓。快起來。”郭秀驚叫:“他真的被我捂死了!”三舅哽咽起來:“你……太可憐了,世道就是人作踐人呀!誰讓你年輕時輕率,被世道撞倒了踩在了下麵呢?想往出拉你也拉不得呀!……別怕,三舅再不會讓你受委屈了!三舅活了這一把年紀了,總算明白了,什麽世道人心,都是騙人的鬼話,還是自己著緊自己吧!靠世人說句公道話你夢去吧!……”郭秀急道:“他真的死了?!”三舅乖哄她:“不要怕了,他就是不死,再也不能欺負你了。你就住在這裏,我等他來要人。”郭秀身子挺的棒直:“他真的死了!”三舅淒楚地笑:“你真是瘋了,你從小連隻雞都殺不了,能有膽子捂死個人?是呀,捂死的,你有那麽大的力氣製住魏楞了?嘿嘿!不要怕……”郭秀:“他喝醉了,我才能製住他了。”三舅的臉一下凝重起來:“你……你……說清楚點兒。”郭秀就語無倫次地說了事情的大概經過。

    三舅茫然地喃喃著一句話:“這真是兔子急了還咬人呢!這真是兔子急了還咬人呢!……”恍若置於世外了一般。

    一聲哭叫把三舅的魂嚇的跳迴了身體裏:“這可是要頂命的呀!秀秀呀!”兩人駭然循聲望去,見三妗不知啥時出來了,正癱在椅子上驚恐地喘息著。

    三舅悲憤的淚水就湧了出來:“秀秀,你的一生不但苦,而且不值呀!你現在為這麽個東西去頂了命就更不值了!秀秀,你是個好娃娃,這三舅知道,因為三歲看大八歲看老,三舅是看著你長大的。因為人性的好壞是天生的,後天盡管會扭曲人性,但就如那團麵,你怎麽煎它。炸它。揉它。搓它,吃起來的口味是變了,形狀是變了,但它仍是麵!但如果是一泡屎,後天怎麽舞弄它,它終歸是一泡屎!秀秀,三舅一直是心疼你,惋惜你呀!你的一切過錯就在於你年青時沒有控製住輕狂的心。可公道地說這也不能怪你呀秀秀,人在年青的時候都如吸食了鴉片,興奮迷狂,真不知道天王老子是何許人也,就是真知道有個天王老子,也以反抗觸犯它為榮,因為反叛的血液。表現的欲望在熊熊燃燒爆炸著,是由不得自己的。即使是最懦弱的青年,最麻木的青年,反叛天王老子的念頭也一定在他的心裏折騰過,隻是沒有衝出來而已。而那些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反叛者,被天王老子捉雞一樣捉住了,才駭然知道天王老子有多厲害,在受懲罰的過程中連哼都不敢哼一聲。秀秀呀,你就是其中的一員呀!可秀秀,說實話你不能怪天王老子,天王老子是乖戾老朽昏聵,可也隻有它有力量能給我們維持一個讓人人生存在藍天下的秩序,盡管人人都對這秩序不滿,明著暗著觸犯它,可又不得不認同它,因為任由人人各行其是,那就誰也存活不在藍天下了!而青年是什麽?就是自我張揚,自我放任,自我解放,這能不觸犯老天爺嗎?所以我說秀秀呀,老天爺懲罰你的時候,三舅我是幹著急沒辦法呀。隻是這老家夥這次太昏聵了,讓你受了十一年的苦還不夠,竟然還要讓你把命搭進去!我要反一反它,扳開它昏聵的老眼讓它看一看,惡人遭了報應,為什麽它還要讓這個受盡苦難的人去陪葬!三舅不讓你死,三舅把你藏起來!”

    三妗渾身抖著:“你這麽做也是犯法的呀!”

    三舅:“犯就犯了吧,反正我也一大把年紀了,還能活幾年?”

    郭秀感激地又抱住三舅的雙膝,頭貼在三舅的大腿上:“三舅,有你這一番話我死也心安了。再連累你我真是罪該萬死了!再說你能把我藏在哪兒呀?你一個一輩子不出門的農民,能有什麽好地方藏我呢?你能藏我的地方人家一目了然,除非人家不知道你是我三舅,除非人家不知道我來過這裏,可這一大早吵翻天的狗叫早通報給了全村人我來過了你家,你窩藏我是徒勞的,因此獲罪更是不值呀!三舅,我這就走,投了案或許能保住一條命。”三舅一把把她扶起來,攙到椅子邊坐下:“傻閨女!你一輩子吃虧就吃虧在實心眼兒上了,你不知道哄死人不償命嗎?多少人做了一輩子壞事,可順風順水好活了一輩子,就因為他們會哄人,麵子抹的油光滑亮!因為老天爺也是應付差事的,麵子不破,瞞過人眼就行了,它要事事認真早累死它了,哪能一千年一千年地活個沒完呢?”郭秀:“可那死人就躺在那裏,我哄人不是掩耳盜鈴嗎?”

    三舅:“你不是說他喝醉了嗎?咱這裏貪杯的人喝死的還少嗎?”郭秀:“可人家公安局一驗屍不就明白了嗎?”三舅:“法律是死的,人是活的。咱這裏的人人情遠比法律大,隻要當事人的家人不堅持,你見過公安局去哪家死人家裏去驗過屍?他們和老天爺一樣,凡事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得罪人的事傻子才兜攬呢!現在最難的是怎麽才能堵住魏家人的嘴。”郭秀就雷擊了一般癱了下來:“那咱們就別做夢了……”就無力地望著陀螺一樣在地上旋轉的三舅。

    三舅就轉就念叨:“給他錢,誰不愛錢?”郭秀:“咱沒那麽多錢呀!”三舅:“咱們幾家人往起湊嘛。再說把你判了死刑有他們什麽好處?不就得了個報仇雪恨的虛名嗎?我覺得現在要這虛名的人少了。”郭秀:“你說哪幾家呀?除了你誰還顧念我呀!”三舅恨恨地:“你的父母,你的姊妹,你的姑舅姊妹。我一頭一頭磕著讓他們拿出錢來!是的,咱們現在就去找你的父母,這事越快越好,要是有人報案了可就晚了。對了,你家裏當時還有誰?”郭秀:“就我兒子小龍。不過他隻是懷疑他爸死了,我……哄他說去找醫生,讓他在家看護好他爸,不知道現在……”

    三舅:“謝天謝地,萬幸隻有你兒子知道,因為他還是個孩子,好糊弄。對了,咱們再拿親情去逼魏家,因為槍斃了你小龍就成了孤兒了,除非你死了魏楞能活轉過來。而成了孤兒的小龍對他們有什麽好處呢?難道就為了那報仇雪恨的虛名就該犧牲掉你們母子倆嗎?我到時一定質問魏家,除非魏家執意要用你們母子倆的血去祭世俗的大旗!走吧,咱們趕緊去找你父母去。老婆子,別死在那裏不動,趕快叫你那三個兒子隨後趕到他二姑家來,人手多了總有個照應!他們要問發生了什麽事你別說,這事越保密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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