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別人的眼裏,我隻是個很普通的男子,平頭,黑邊眼鏡,左手有時拿著公文包有時是手提電腦,西裝,藍格子襯衫,灰藍色的領帶。

    每天清晨,醒來,睜開眼睛,然後刷牙,洗臉,用同一個牌子的洗發水洗頭,淡淡的薄荷味,然後下樓吃早餐,走路去公司。

    八月了,在這個江南的靠海的城市裏,是台風肆虐的季節,夾帶著鹹鹹的海的味道,那是我北方的故鄉所沒有的。在我的故鄉,所能看到的是幽藍的天空,大片大片的雲在城市上空掠過,幹淨的,很純粹,沒有台風。而在這裏,總會有連綿的細細的雨,多情地沾濕你的發,幾乎沒有雪,即使有也是小朵小朵的。我已經忘了最後一次看到故鄉的雪是什麽時候,隻記得雪像北方天空裏的雲是大片大片地下,一下子整個世界是白白的一片。

    明天,台風就要在這個城市登陸了。整個城市處於一片慌亂中,匆忙的腳步,打著傘,頂著風雨,路上的行人不是很多。本來是不怎麽喜歡在這樣的雨天去公司的,可是卻不小心把一份很重要的資料落在公司,所以還是去了公司一趟。

    在迴來的路上,我看到了一個女子,很長漆黑的頭發,末梢微微有些卷,看不清她的臉,沒有撐傘,頭發濕濕地貼在臉上,很狼狽,白色的裙子微微有些黃,抱著膝蓋。

    當我走近她時,她突然抬起頭,眼睛很明亮,可瞳孔裏卻隱藏著悲哀的寂寞,那裏沒有未來。在她的身上,我聞到到了一種屬於我的劫難的氣息,她的聲音有些沙啞,不是很好聽:“可不可以帶我迴家?”

    家?這個字觸動了我內心的疼痛,我已經沒有家了,因為年少時的輕狂與離經叛道,失去了就失去了。我伸出我的手,她有些猶豫與懷疑,可還是把手放在了我的掌心。她的手很小,也很冰冷,可卻很柔軟,散發著應該屬於某種花的詭異的芳香。“我帶你迴家。”我的喉嚨仿佛被一種叫淚水的東西堵住了,有些哽咽。

    晚上,做在客廳裏,打開手提電腦,收信,看信,迴複,就像以前那樣。唯一的區別是,偶爾我會抬起頭看到那個女子抱著膝蓋窩在沙發裏,一聲不吭地偏著頭看我。穿著我的相對她而言很寬大的藍色的t-恤,她的白裙已經洗幹淨,掛在陽台上散發著淡淡的檸檬味。

    淩晨時分,外麵的風很大,窗戶外傳來了很多台風來臨時才會有的很雜亂的聲音,風唿嘯著穿過城市上空和古老的弄堂的似貓或嬰兒哭泣時嗚咽聲,樹枝的斷裂聲,還有玻璃從高處摔到地上的短促的破碎聲,什麽東西飛起碰到玻璃的聲音……

    雖然已經習慣了這樣台風來臨的夜晚,可還是無法入睡,因為我是個淺眠的人,很容易被一點點的聲音驚醒,更何況台風來臨時所發出的極其巨大的聲音。所以躺在沙發上,睜著眼睛,看著客廳的天花板,感到了心底的絕望。

    突然之間,我看不到天花板,整個世界陷入一片黑的寂靜中,絕望的黑,沒有一點光亮,停電是台風來臨的必修課,所以我並不吃驚。另我吃驚的是突然在我的臥房裏傳來了女子絕望短促而破碎的哭泣聲,還有什麽東西被碰翻掉到地板上很沉悶的聲音。

    我推開門,那個女子看到了我的影子,窗外無意中經過的車的車燈照亮了整個房子,我看到了她眼底的驚恐和絕望的眼淚,她抱著自己的手臂,微微地顫抖,然後緩緩地蹲下去,她抬起頭看著我說:“我怕黑,可不可以陪我?”

    我走了過去,蹲下,然後說:“好的。”突然又想到上次停電時買的蠟燭還剩下一截,不知放在哪,去找找也許可以用一下,“你等等,我去找蠟燭。”

    蠟燭被點亮了,她的眼神似乎也開始平緩下來,可她還是拉著我的衣袖不放,眼裏有著企求“不要走,我怕!”

    曾經也有那麽個女子這樣看著我,然後說:“不要走,我怕!”可是她最後還是走了,在五月的陽光裏成為別人的幸福的新娘,從此之後,她在也不會拉著我的衣袖說:“不要走,我怕!”我於她隻是迴憶,她的名字是然,她是我心底的一個傷口,結了疤,可還是會隱隱作痛。

    她的手臂很涼,我抱著這個我甚至連姓名都不知道的女子,也許明天她就會離開就像以前曾經遇到過的那些人,他們很突然地出現在我的生命裏,然後又有聲或無聲地在和我告別,或者離去或者死亡。

    所以,我不相信永遠,也不輕許關於永遠的誓言,因為沒有什麽是永遠的,那些所謂的誓言或諾言隻是在感覺到絕望沒有出路時而輕易許下的。曾經然窩在我的懷抱裏,說要和我一起,直到我們很老很老,兒孫滿堂,然後躺在藤椅上搖啊搖,聽她給我念小說,手裏一杯清茶,似睡非睡地眯著眼,曬著太陽。可是到了最後,她卻成了別人的妻,陪她終老的也不會是我。

    她閉上了眼睛,卻依然抓這我的衣袖,好像孩子一樣地依賴。在突然之間,我感到了一種幸福的味道,盡管我不知道她有著怎樣的過去。

    蠟燭不是很長,所以不一會兒就化成了一灘透明的眼淚,然後凝固。她似乎睡著了,眉宇間流動著不安和恐慌,似乎因為這無盡的黑有轉醒的跡象。

    想到了自己的手機,曾經在另一個台風來臨的晚上,我用手機的背光去尋找那封然昨天收到的絕筆信。她說:她沒有勇氣對我說出“分手”那兩個字,但是我們是兩個沒有未來的人,不應該在一起的,所以她決定讓我們都自由。自由?愛上就不會有什麽自由,而且我也不想要這樣的自由,以痛和傷口為代價的自由。找到了,就著微弱的光一個字一個字地看過去,原來是真的,不是一個玩笑。而現在我拿出手機,一次一次地按著,在這失眠的台風的夜晚,隻因為害怕她會在黑暗中醒來,哭泣。

    天亮了,台風已經掠過了整個城市的上空,可雨仍然下著,很大很大,大滴大滴地打在玻璃上,沉悶而破碎,在玻璃上流下淚水一樣的痕跡。而她自從醒了,一直趴在窗戶上,指尖沿著雨水的痕跡一次又一次地劃著,很寂寞的姿勢,讓我的心底感到了屬於那個台風的夜晚的疼。

    我靜靜地站在她的身後,看著她,也看著窗外,斷裂的樹枝,破碎的花盆,不知是誰家的落在泥水裏的衣服,像世界末日,盡管已經看到過好多次,可還是很觸目驚心的。

    “你為什麽不問我的過去?”她突然停了下來,沒有轉身,問我。為什麽?也許是因為麻木了,因為工作因為太多太多的習以為常,沒有了好奇心,即使有也會很快找個理由,把它殺死在搖籃裏。我沒有迴答,因為不知道她想要的是什麽答案。

    突然,窗戶的玻璃上飛來了一片梧桐樹的葉子,粘在玻璃上,依舊很翠綠,可是卻帶著台風經過時給它留下的傷,混合著它的綠色的血液。她打開窗戶,很小心地取下這片葉子,放在她攤開的掌心。窗外的雨似乎停了,可我似乎看到有什麽透明的液體打在梧桐葉上,可她的眼睛卻是幹的,褐色的瞳孔深處是寂寞的黑。

    後來,她和我說了一些過去,關於為什麽怕黑,關於她在鄉下度過的童年:小時侯,因為爸爸媽媽很忙,所以就被送到鄉下的奶奶家。奶奶不怎麽喜歡這個臉色蒼白的不愛說話的女娃,看到她也是愛理不理的。於是,她經常一個人玩,沒有人願意陪她玩,因為她是來自城裏的孩子,所以一直很孤獨。她最高興的時候就是爸爸媽媽來鄉下看她的時候,會有五顏六色的很甜的糖果,碎花裙子和翠綠色的涼鞋,還有媽媽溫暖的懷抱。

    在她七歲那年,被送到村裏的小學堂讀書。小學堂真的很小,隻有一個教室,一個老師,卻有兩個年級的大小不一的學生。後麵有個小房子,沒有窗,很黑,放了些雜物,像小黑板,粉筆,課本之類的東西,可是那個臉色陰沉的老師卻嚇唬學生說:裏麵關著大蟲,誰不聽話就把誰關到後麵喂大蟲。後來的一個星期五,她把老師惹怒了,什麽原因已經記得不太清楚了。於是,那個臉孔有些扭曲的老師一把抓著她的衣領,在所有的孩子麵前把她拖進了黑房子裏,身後是有些人幸災樂禍的笑聲。

    黑,好黑好黑,在老師把門關上後整個世界都是黑色的。她有些怕,怕那隻被老師關在黑暗裏的大蟲突然跑出來把她吃了。不敢哭,怕把大蟲驚醒了,所以她隻是靜靜地睜著眼睛看著黑,感到了從來沒有過的恐懼以及不應該屬於那個年紀的絕望。

    放學了,她在黑暗中聽到了孩子們離去的腳步聲,還有他們的笑聲,老師推自行車的聲音,然後是小學堂的大門被關上很沉悶的聲音。她被整個世界遺棄了,肚子餓得“咕咕”叫,卻沒有東西可以吃,開始有些懷念奶奶煮的很難吃的東西。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是兩天,也許是三天。她聽到了學堂的門被打開的聲音,急促的腳步聲,還有爸爸媽媽焦慮的聲音,然後是黑房子的門被打開的聲音。她躲在桌子下麵,縮著身子,抬起頭看到的是他們很模糊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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