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令箭抱著藥壺,獨自往密林深處走去。很久了,她昏睡了很久,醒來所能想到的事情,也不如這幾件而已。十一郎也不例外。

    海漂看著她的身影,猶豫片刻,低頭繼續清掃。

    韓三笑撿起長弓,弓弦與紅梭相擊,卻沒有半點磨損,像剛發完威又沉沉睡去的絕代高手。遊無患輕皺著眉一臉悲傷地站在原處,秀眼目送宋令箭遠離。遊夫人冷冷地盯著遊無情幾眼,轉身下山去了。

    十一郎的墓前幹淨,沒有落葉也沒有枯萎的草,一圈整齊形狀如一的石子,圍成屬於它的領地。無字墓碑在幾個月的風雨侵蝕中微有些敗壞,但也被很仔細地漆上了些反光的透明東西。她湊近聞了聞,聞到一股蛋清的味道。

    她將藥壺放在墓前,打開壺蓋,手虛空放在壺口片刻,壺口突然地鑽出一點綠色的光芒,飄到低空,遊移了片刻,壺口開始飄出更多的綠光,慢慢向最先那點雲集,散開,形成一個微弱的人的樣子。

    分不清這人形是男是女,依稀隻看見它似散非散地遊移了一會兒,光點慢慢移動,它開始動了——它慢慢從低空中走下,緩慢而遲鈍地坐了下來,坐在離宋令箭邊上,光點顫抖著,像是這整個人形也在顫抖一般。

    但事實上,它從來不會顫抖,也再不會為任何事情而動心動情。

    宋令箭斜過眼睛看了這人形一眼,一動不動,生怕一動就會驚動光點,打亂人形,她幽幽看著地麵上那圈整齊而圓的石圈,嘴邊帶著滄桑的笑意。

    自她認識遊無劍開始,從未向她打聽過任何關於她的那些不願提起的往事。一切的緣由與結果,都是她在她的隻言片語或者隱晦的訴說中總結出來的。

    她知道,遊無劍心中有個比她更重要的人,也有一個永遠釋懷不了的心結。

    遊無劍一直認為,無痕與她是一隻蝴蝶的兩隻薄翼,一邊身似蒲柳血如火,一邊劍氣錚骨心似鐵。遊無痕一直那樣安靜,沒有堅持,也不會爭執,隻認真地植藥鑽研,想要救治天下異症,為別人挽迴生命,挽迴遺憾,她雖然羸弱多病,但這世上或許沒有誰比她更熱愛生命。而無劍呢?她揮霍著上蒼賜給她的天資與健康,那樣任性妄為,不在乎身體的任何損傷。每次她以身試法鑽尖各種奇方異術,將自己弄得傷毒不一時,遊無痕總是擔憂地輕皺著眉為她治傷去毒,卻也從來不多責備一句。

    但無痕從來不知道,無劍劍走偏鋒,非古怪方子不試,隻是想要找到能醫養她身子的方法而已。

    那日無痕聽到消息,知道自己所植草藥全被毒化,她第一次將眉皺得這麽緊,平淡溫柔的眉間幾乎有了恨意。她一聲不吭衝出院子,跑到自己的藥園之中,看著自己多年的心血散發著令她厭惡的惡毒的氣味,痛心哭了起來。

    遊無劍在藥泥中撿起了一小段紅線——是遊無情。

    無痕一邊哭,一邊跑出藥園,出了遊莊,路上散倒著很多醫士——他們采借藥園的珍藥,卻不知道已受毒化,嚐藥出來後,毒性蔓延,奇毒與奇藥合在一起,醞成了兩人一時無法得解的毒結。

    無痕說:我要救人。你別攔我。

    無劍沒有反對,站在她身邊道:我幫你。

    無痕眼中有淚,帶著一絲撲火的果敢與絕望,看著任性不羈的胞妹:你不怕嗎?

    無劍一笑:怕字要怎麽寫?

    無痕的眼淚垂了下來,輕聲道:“一心一白。心中不明白,所以白在心邊上。”

    無劍仍舊是笑,那麽不在乎,也那麽無所謂:“無知才怕。他們若是敢追究,我就讓他們怕。

    無痕終於笑了,點了點頭。

    於是兩人迴到莊中,拿了各種奇藥,無劍攔截身帶毒藥的醫士,無痕醫治已經中毒的人。事發突然,遊莊還沒有反應過來如何處理,兩人已經私自離莊很遠,觸犯了莊規,但兩人卻一無所懼,情勢已穩,所帶藥品也皆用罄,才知迴莊。

    而莊中等著她們迴來的,不是撫慰的問候,而是觸規的定責。

    十餘載恩情血脈,一朝生變盡化恨。

    遊無痕對莊中所給的罪責未解釋半分,她一直淡淡地微笑著,麵對所有無情的嘴臉,細瘦的影子站在冰冷的祖堂裏,不言不語,安靜地看著每一個說話的人,沒有怒意,也沒有悲傷。而遊無劍卻一再全力承擔要與所有的對抗,她自小到大,一直擔負著無形的期望,被冠以無尚的光環,她隻想著如何讓別人妥協,卻沒看到無痕眉目中對她隱約的期盼。

    直到最後,無痕成了一具毫無生機的屍體,她才知道,自己失去的,不僅僅是相連的血脈,更是人性的至臻……

    “如果有一天我無法迴去了,請將我的東西帶迴去。”遊無劍在某一個依舊失眠的淩晨對宋令箭這樣說。

    “什麽意思?”

    “世事無常,怕是想說來不及,不如早些說的好。”

    宋令箭轉了個身,麵對著她的觀星象的側臉道:“不會來不及的。”

    遊無劍看天不語,此時一顆無尾的亮點劃落了,那對星伴了她十八年,三年前的一個淩晨,光芒微弱的那顆終於墜落了,一直無法閃亮的伴星,也在一年後的這天隨之而去——星象推算,多少人求知不得的能力,未卜先知,可是她卻寧願自己一無所知,那種無力迴天的渺小感,隻有她一人感覺到。

    宋令箭道:“帶迴去又何如?你原諒他們了?”

    遊無劍道:“我從不後悔。”

    宋令箭眼中閃出尖銳的笑意:“我幫你報仇如何?!”

    “不用。”遊無劍摸著腰間軟劍,劍與箭,永遠都不會屈折,也許這就是她與宋令箭成為至交的原因,她以為無痕死後,她不會再原諒任何人性,也不會再原諒自己,所以她一直將自己放逐著,飄蕩著,不為任何人而停留。可是她第一次見到箭,就知道她的人生將有所改變。那顆星未殞之前,一直飄乎地閃著一顆刺眼的星,那就是箭。她細細地對著星辰說,“這個仇,沒法報。再如何,她也迴不來了。”

    宋令箭閉上了眼睛:“你永遠都隻為她著想。或許,她一直想著你做點什麽來為她出這怨氣,她死時才十五歲,什麽人生都才剛開始,卻莫名其妙地死在了別人的錯誤之中!”

    遊無劍低著頭,為何箭的邪性始終不改呢?要怎樣保持她的隨性,又始終走在正道之上呢?

    “她從來沒有怪過誰——”

    “誰說沒有?如果我是她,也許唯一怪的就是你!——既然你可以,為什麽不帶著她一起離開那個鬼地方?你不是說她最向往外麵的世界嗎?為什麽你可以在外麵走來走去,卻從來都隻是將她扔在家裏?在那個風口浪尖的時刻,你又去了哪裏?還是你根本就不敢反抗那些人,故意給他們一個機會呢?是不是?!是不是?!”宋令箭突然站了起來,對著遊無劍惡狠狠地說了這麽一番話。

    遊無劍不迴話,慢慢將腰間軟件抽了出來,“嗡”的一聲悲鳴,軟而奇利的劍鋒在火光中發著冷冷的光。

    “如果你是我,你會怎麽樣?”她靜靜問道。

    “如果我是你,我就殺死罪魁禍首,然後帶著她一起離開那個鬼地方!”

    遊無劍一怔,眼裏突然閃出淚光,失笑道:“……這的確是個好方法——既然從一開始就要背叛,又何必虛偽抵抗,何不脫逃離去?原本我可以如此簡單就化解那場戰爭,但我卻心高氣傲,非要與他們鬥法爭執……”

    宋令箭冷冷看著遊無劍,她的眼神簡單直接,像隻沒有教化的野獸:“是的,遊無痕本可以不用死的。就算她餘生被囚,也可以不必死的,但她卻自己了斷了自己,因為她對你太過失望,對餘後的生活也太過絕望了!”

    遊無劍一直盯著劍麵倒影中自己的臉,時笑時悲。

    遊無劍的表情令宋令箭感覺怪異,她閉上眼睛顧自己休息了。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她聽到遊無劍說:“你不是說最想去天山找蓮池嗎?現在正是時節,明天我們啟程吧。”

    宋令箭瞪著她道,不明白為什麽她突然提出這個建議,猜疑地點了點頭。

    ——大風大雪中,遊無劍將從不離手的藥壺遞給她:“拿著吧,會暖和的。”

    宋令箭將手掩在袖子下,推開暖爐:“我不冷。”

    遊無劍笑著:“不冷,總是暖和來得舒服。”

    她接過暖爐,發現它是那樣的輕,不知裏麵裝了什麽,才會這樣持久的溫熱。

    星象八卦,她們發現了蓮池,等於發現了一個神話的所在,可那隻是一場殘忍的美夢,遊無劍最後帶著些詭異的笑臉埋沒在白雪之中,再也不會出現了。

    遊無劍像折掉一隻翅膀的蝴蝶,在這滄海之上流浪著,到最後,終於能以一種高尚的形式,讓這對疲憊的翅膀得到永遠的安息。

    到最後,她們都醒了——

    遊無劍一寸一寸翻閱著當時遊無痕臉上的靜諡,她在等待一雙帶她遠離的手,到一個自由的天地,重把人生再過一次,可是那對驕陽似火的眼睛一直沒有看見,單調地鑽研著醫書,高傲地與所有人對抗,忙碌地找天下唯一的救解之法……

    宋令箭記起了遊無劍那日垂頭拂劍的清冷,她本一直在逃離無痕自毀的原因,以為自己忘記了仇恨,以為自己到了更高的境界,宋令箭的一席話,最終將她潑醒了,她帶著宋令箭上天山,完成知已的心願。然後就如她推算出的星運一樣,縱身消逝……

    原來,這世上強求不來的東西竟是這樣的多,真的,用盡全力,既使不顧一切,也隻成撲火飛蛾,那樣的無力渺小。

    日日哭泣流淚,心痛心碎,仍舊無法挽得一個留戀的迴眸,這些痛楚像針紮在心上,長久,刻骨銘心——她隻是想讓她放下遊無痕,她隻是那樣微微地扯了一下,卻將它扯斷了,遊無劍是斷線的風箏,交付了廣袤的冰雪之中。

    宋令箭閉上眼睛,兩行熱淚化作冰泉,綠芒圍成的人形突然一顫,紛亂飛起,像燃燒完的灰燼消失無蹤。

    隻是這消逝的綠芒長思,再也無法祭奠那對年輕的生命,疲倦的長劍,長眠可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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