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們的家在群山的包圍之中,平安自足,與世隔絕。

    村裏有個叫做葉心的女人,她在村裏的女人中顯得特別與眾不同,像粗糙沙堆裏的明珠,像劣厲黑鴉中的白鶴。她不隻是很得美而已,十分知書達理,溫柔可人,她是村裏每個年輕未婚男人的夢中妻子。可是她卻一個也不喜歡,誰也不知道她會心怡什麽樣的男人,隻等她年華將到,自會從中選一而嫁。

    有一天,葉心跟著父親到崖邊采藥,發現了崖縫中的一個垂死的男人,這男人應是從群山最高的那一崖上摔下來的,不知是運氣好還是自有一番本事,居然這樣都沒摔得粉身碎骨。

    當時葉心初跟身邊郎中的父親學醫,仁心厚德,她與父親花了好幾個時辰的時間,才將男人從亂枝中解出來。男人從高處摔下,全身筋脈幾乎都斷了,摔下雖得崖峭上的樹樹蓬條纏繞阻擋緩了墜勢,但也是割得遍體鱗傷,隻剩了一口氣在。兩人將男人帶迴了醫廬,不管能不能救,也要試一試。

    葉心的父親叫葉眉,是個妙手大夫,他用了很多法子,接迴了男人的骨脈,但男人受傷過重,內腑幾乎都被什麽蠶食得隻剩了殼,要費很長的時間調整才能續骨重生。

    葉眉一邊教葉心,一邊以藥試醫,兩人細心為這男人料理了將近半年,男人才漸漸恢複生機,開始清醒過來。

    但是蘇醒以後的男人,再也開不了口說話。他摔下時喉管被山藤甩中受創,已經影響到了發聲。男人醒來後很長時間都沒有恢複神誌,對一切都茫然不曉,每天隻是不言不語地躲在一邊,努力迴憶著自己從何而來,姓誰名什。

    葉心很同情這個男人,她似乎從第一眼見到他,心裏就有一股特別的情懷,盡管那個時候這個男人了無生機地掛夾在亂樹石縫之中,卻還是有一股絕不向命運妥協的威嚴。她想很治好這個男人,還他聲音,還他迴憶。男人始終沒有恢複聲音與記憶,倒是身體慢慢恢複,在兩位恩人的長期照料下,見過了生死病痛,他開始開朗起來,總是力所能及地幫助他們。

    這樣又繼續了大半年,一次葉心與父親上山采藥時,不慎摔斷了腿,那些摔傷很嚴重,整個小腿骨都變形了。雖然葉眉已盡力搶救,但葉心的腿好了後還是落下了一些毛病,從此以後她走路會微帶些跛。這對於葉心來說是個很大的打擊,對於那些頻繁追求他的男人來說,葉心已不再完美無缺,甚至是半個廢人。那些人慢慢的離開了葉心的周圍。

    葉心的腿傷,最痛苦的莫過於葉眉,他眼看著自己的女兒從皓月驟隱成了黯星,葉心早已到杏嫁之齡,卻又在風華正茂之時遭遇如此橫禍,從前那些說著此生不變的人突然間沒了蹤影——病痛本身並不殘酷,殘酷的是他人冷漠無情的態度

    ——這時,葉眉注意到了一個人,那個他們從崖邊救迴來的男人。

    男人是唯一一個對葉心真誠熱心的人,他還是每天給他們挑水,幫他們理藥,葉心腿傷後,男人開始學草藥之狀,代替她與年老的葉眉一起采藥,不僅如此,他還為葉心做了一個拐杖,為葉心調整走姿。葉心隻有跟他在一起的時候,才那麽放鬆,那麽像她自己,才會笑。

    葉眉考慮了很久,雖然這個男人來曆不明,身子還在恢複之中,甚至還不能像正常人一樣說話,但他很實在,很真誠,也很有思想。他跟這裏的男人不一樣,也跟他所見過的人都不一樣。

    葉眉有了促成之心之後,還特意出村去打探過有關男人的事情,但卻跟剛開始一樣,一無所獲。男人記不得從前的事,是否有過妻子有過家室?但是,不管他是否有過,他墜崖重生,忘卻從前,可能就是上蒼的指意,給他一個新的開始,新的人生。

    葉眉將葉心許配給了男人。他還給這男人起了個名字,叫燕生。

    婚後燕生對葉心很好,葉心過得很幸福。新婚沒多久,葉心很快就懷孕了,九個月後,便為男人生了一個兒子,兩人一起為兒子起名:燕暖玉。

    自從暖玉出生後,燕生開始變了,他經常抱著孩子發呆,突然間又像受到了驚嚇,狠狠瞪著懷裏的兒子,有一次甚至剛學會走路的暖玉推在了地上。暖玉哭了,他抱著暖玉也哭了,啞啞的聲音像狼的悲叫。

    葉眉也逐漸注意到了燕生的變化,但燕生也不知道自己突然間閃過的幻像是什麽。葉眉不敢驚擾女兒,也便沒有再追問。

    有一天,葉眉擔心地跟葉心說,他懷疑男人在逐漸找迴從前的記憶,他甚至懷疑男人心中有恨,有怨,有仇,從今往後的日子不會太平了。

    那時的葉心咬著唇,愣愣地看著獨自行走的小暖玉,能怎麽樣呢?她能阻止自己丈夫迴複的記憶麽?還是她能任由丈夫這樣失常,自己抱著孩子離開嗎?

    暖玉七歲那年,葉眉病危將逝,他用力地握著女兒的手,將兩個腰牌遞給了她:這三個腰牌是我在救迴小玉他爹那時拿來的,刻著燕衝正字的腰牌就掛在他腰上,這種差牌是衙門差員用的,所以這男人不會是個壞人。他給他起名叫燕生而沒有用燕衝正,是害怕這個名字會勾起他的什麽迴憶。而刻著“黑俊”字的腰牌是攥在他手心的,他摔得體無完膚,腑髒具損,卻還是死死抓著這個差牌,很有可能是墜崖之前從別人身上扯下來的。而“嚴父血”這個牌子放在懷中,可能是幫別人保存或者其他——總之燕生墜崖也許並非意外,而係屬人為——

    這件事給葉眉造成了很大的困擾,當時他並沒有那麽多時間好猶豫,隻得將這三個腰牌藏了起來,他害怕這個男人會給他們帶來災難。後來燕生的恢複中,他發現他是個本性十分豪氣正直的人,但他依舊沒有拿出這些腰牌來以證他的身份,因為他發現自己的女兒對燕生已有了感情,如若他前事盡忘,爹自然希望女兒能找到一個好歸宿。

    燕生是個好人,除了那些病痛,他幾乎是個完美的好男人,如果不是這該死的記憶,你會過得很好的。女兒,對不起,爹答應過給你尋找最好的夫家,卻給你找到了這無盡的擔憂與傷心。

    葉心緊緊握著三個腰牌,認真地問:爹,為什麽?為什麽你怕他給我們來災難?

    葉眉顫抖起來:他是個不一般的人,不一般哪。

    葉心咬著唇繼續問:如何不一般?爹?

    葉眉道:人中龍鳳,人上之人啊。

    葉心垂淚了,她並不要一個人中龍鳳的丈夫,她隻想平平淡淡地嫁給自己喜歡的人,做個平凡的山野村婦。

    葉眉逝世,留下了葉心與一個七歲的孫子,留下了很多的遺憾。

    葉眉死後,男人的病情開始越來越嚴重,他不再隻是僅僅的發呆失神,而是經常開始頭痛,做噩夢,發言不清地說夢話,嚇著了暖玉,更嚇著了葉心。

    暖玉很早就開始懂事,從他有記憶以來,父親一直是這樣的,但也不可否認,他對母親的確是好的,添衣加被,無微不至,隻是他病了,經常病得糊塗,這是母親說的。

    父親越來越多地將自己關鎖在自己的世界裏,顫抖著在紙上寫著淩亂的字,暖玉很認真地一個一個偷偷記下來,然後分散開去請教母親,他開始慢慢明白,在父親的心裏,有了另外的人了。

    那天,男人給女人寫了紙條,上麵清清白白的,兩個字:燕錯。

    葉心滿眼淚水,男人悲傷地看著坐在一邊沉默的暖玉,轉頭走了出去。

    葉心哭了,自葉眉死後她從來沒有再哭過了,她的堅強讓所有人心酸,而今她哭了,在自己要保護的十歲兒子麵前,哭得肝腸寸斷——

    他終於記起了從前的事情,他知道自己犯了一個無法挽救的錯,這個錯誤像眼皮子上的印記,時時印在眼前。

    他開始向村外走著,不斷地尋找迴去的路,又不斷地在某個深夜饑寒交迫地迴來,他突然不那麽疼愛自己的妻子了,總是充滿歉意地看著她,愧疚地看著自己的兒子。

    生活悲傷地過著,葉心與暖玉習慣著男人總是不停失蹤的事實,相依如命地過著。直到有一天——那個噩夢,男人的那個噩夢,終於也給這個家庭帶來了噩夢。

    每次他做這個噩夢都會發狂,不停地吼叫著,叫得整座屋子都在發抖,暖玉會離他遠遠的,安靜地躲在牆角,擔憂地看著娘親為他打點一切。這一次,這一次過頭了,他整個人拉直得像一條即將破碎的牛筋,突然間急劇收縮,猛地坐了起來,青筋爆烈的喉間發出驚天動地的吼叫:黑俊!

    黑俊,黑俊!這個名字是他的噩夢,也是葉心與暖玉的噩夢,一個人如此痛心憤怒地喊著一個名字,那代表著什麽?

    葉心被狠狠推開了,她似乎感覺到了什麽,衝過來緊緊捂著暖玉的耳朵。

    兩道赤紅的血不斷地從葉心的雙耳流出,像兩道詛咒揮之不去,她開始變得病弱,卻還要裝作堅強地保護這個家庭,支撐著它的碎片。

    年輕氣盛的暖玉再也無法忍受了,那天是母親的生辰,這個男人仍然流連在外不知迴來,隻是一年一次的生辰,他都這樣吝嗇嗎?他早就知道男人總是外出去哪裏,他跑到了那個地方,狠狠地撞倒了那個與他爭寵奪愛的少女,他甚至想一把火燒了那處宅子,將所有的一切都化為灰燼——

    盛怒過後,一地殘傷。

    ——那一巴掌,那一個無情的耳光,打碎了他與男人十年的父子情,也打破了他的耳膜,讓他成了一個廢人……

    四年前,葉心死了。這個為愛而生、為愛而死的女人終於解脫了。暖玉一人親手將她下葬,自此再也沒有與父親說過一句話。

    然後,他也死了,在十幾年的夢魔折磨下,他也離開了。死前他留了一封信,指名要交給在外的那對母女——

    這十幾年,是誰無怨無悔地陪在他身邊的?為什麽他連死前的遺言都這樣吝嗇?

    ——火化,骨灰灑在子墟之西,花原之間,男人十幾年的第一句話,也是最後一句話。

    原來他早就會開口說話,卻一直沉默不語,他在忍受什麽?在逃避什麽?】

    燕錯無助又悲怨地閉上眼睛,熱淚衝刷臉龐,如何怨恨與愛,糾纏相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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