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好方子也需要好中藥來配。

    中藥講究地道。比如貝母,以四川所產為優,這才有“川貝”一說,但後世之人為了追求經濟效益隨意種植,自然導致藥效下降。

    中藥講究炮製。光炒一種,方法就有米炒、沙炒、鹽炒、麩炒等十數種。比如米仁健脾,若用麩炒,則更增強功效。而後世之人為求方便,早摒棄了這些繁複的炮製之法,大多集中加工。

    中藥也講究品種。一種藥材,根據炮製方法不同就可分出許多品種。例如半夏,內用可和中理氣,外用可消腫止痛。但生半夏有毒,必須先經炮製。根據炮製方法不同,可分宋半夏、仙半夏、薑半夏、法半夏、戈製半夏、竹瀝半夏等。但在後世,隨著不少炮製技法的失傳,能用的隻有製半夏、法半夏、竹瀝半夏等寥寥幾個品種。一些經典方中標明要用宋半夏,卻隻能用製半夏來取代,經典方的效果自然便大打折扣。

    總而言之,炮製用料及工藝的簡化,使得藥材功效不斷下降,這也是中醫日益沒落的一個重要原因。就像此刻,繡春開的雖大多是廉價之藥,但隻要切合患者的病患之處,療效未必不佳。

    忙碌起來時辰過得也快,一個下午眨眼便過去了。天色再次暗了下來。

    繡春替人問診看病時,留意到昨日那個藍衣青年似乎一直在自己近旁,顯得頗感興趣的樣子。但沒靠近。隻不遠不近地坐著。覺得他舉止有些奇怪,看了幾眼,也沒搭理他。如此又過了一夜,到了停留在這新平的第三天,看完最後一個人後,草草吃了晚飯便迴房歇息。那跑堂方三兒照她的藥吃,這兩天再沒複發,感激她治好了自己的打嗝症,殷勤地親送熱水。繡春道謝後閉了門。

    她覺得有些疲乏。脫了外衣,解開束縛胸口的胸衣,長長舒了口氣後,把自己拋在床上,很快便睡了過去。睡得正沉,忽然聽到響起急促敲門聲,人一下驚醒,摸黑坐了起來大聲問道:“誰?”

    “陳先生,有人急尋醫!”

    這兩天,客棧裏的人都改口叫她先生了。此刻說話的,正是跑堂方三兒。

    繡春聽到有人急病,睡意頓消,忙起身下床點了燈。匆忙理好自己衣衫後開了門,見方三兒和掌櫃的一道站門外。那掌櫃道:“陳先生,趕緊去驛館!”

    繡春本以為病患是客棧裏的人,沒想到來自驛館。驛館裏住的,非官即差。繡春還在遲疑,掌櫃的已經一把扯了她衣袖匆忙要走。繡春隻好掙脫開,迴屋取了原先帶

    出來的一套簡易出診行頭。往大堂去的時候,順口問病人身份和症狀,那掌櫃卻一問三不知,隻不住口地催促,說驛丞他們已經在等著了。

    繡春匆匆到了大堂,借著昏暗的燭火,看見正中果然站了兩個人。一個瘦子身著灰色公服,一臉誠惶誠恐,估計便是驛丞。另是個身材魁偉的大漢,三十來歲,濃眉環目,兩頰蓄短髭,著一身軍中勁裝常服,腳踏黑皮靴,腰跨陌刀,氣勢逼人,正焦躁不安地來迴走動。聽見腳步聲,猛地迴頭,看見繡春過來了,一怔,上下掃了眼,隨即道:“他會看病?”聲如洪鍾,神情裏滿是質疑和責備。

    作者有話要說:關於中藥藥效下降原因的一段,來自相關資料,覺得頗有道理。ps.大家昨天都出去過節了嗎,感覺看文的妹子都沒幾個了~

    第6章

    這驛丞姓王,是此家掌櫃的小舅子。這幾日,前頭入京之道忽然被封,除了信使,餘者一概不許出入,他這驛館裏便也陸續積留下了十來位原本要入京述職的外地官員。他雖位卑,但驛站接待南來北往的官員,加上他這地兒離上京又近,多年下來,朝中大官也是見過了不少。今天半夜,驛館裏忽然又闖入了風塵仆仆的一行四五人。餘者他不認識,但這個大漢,他卻見過。乃赫赫有名的已故衛國公,兵部尚書裴凱的兒子裴度,正三品的懷化大將軍,外駐西北涼州刺史。

    王驛丞雖不過是個低等濁官,消息卻靈通。早也聽說了天闕中的那個傳言。此時見裴度這樣急趕迴京,更加證實傳言而已。隻是像他這般高高在上的一個人物,瞧著竟還要小心陪伺他邊上的那個人。那人的身份,王驛丞簡直不敢多猜,更不敢多看。隻趁著領他們入內的時候,匆匆偷看過一眼而已。

    安頓好這一行人後沒片刻,裴度便匆匆喚他,命立刻尋個郎中過來。他雖沒提是誰不妥,但王驛丞想起方才偷眼看那人時,昏暗燈火也掩不住他蒼白的臉色,估摸著便是他出事了。不敢怠慢,急召了鎮上迴春堂裏唯一的那個坐堂郎中來,最後卻是無效而出。裏頭那大人物如何是不曉得,眼見裴度的一張臉卻黑得仿似鐵,王驛丞唯恐出事被遷怒,正心驚膽戰之時,忽然想起昨日仿似聽自己姐夫說過,他客棧裏來了個妙手迴春的小郎中,也顧不得許多了,慌忙又來這裏找。裴度性急,耐不住等,也跟著過來了。

    王驛丞也早看到了隨自己姐夫出來的繡春。見竟然是個弱質少年,看起來不過十六七歲的樣子,登時暗暗叫苦,後悔自己一時輕信,隻怕是搬了石

    頭砸自己的腳。便不住朝自己姐夫丟眼色。

    掌櫃不認得這威勢深重的大漢,隻是聽他一開口便殺氣騰騰,自己小舅子又丟來殺雞般的眼色,自然害怕,上前作揖顫聲道:“大老爺息怒。這位陳先生,別看他年紀小,看病真是一把好手,前日一來,便治好了我店裏一個夥計的老毛病……”

    “方才領來的是個庸醫。這個要是再不頂用,老子要你們好看!”裴度喝道。

    “是是……”

    王驛丞再次想起方才那個被他拎了脖子丟小雞般給丟出去的迴春堂郎中,暗唿倒黴,麵上卻不敢現出來,隻能把頭垂得更低,一疊聲地應個不停。

    雖不曉得這漢子到底什麽來曆,但沒吃過豬肉,也看過豬跑。想必是有些背景,這才這般恣睢兇暴。不過再一想,這個世代,莫說真有背景的人物,便是那種流外j□j等的濁官小吏,真要兇橫起來,普通百姓也隻能退避三舍——繡春壓下心中的不滿,望著裴度道:“頂不頂用,須得去看後才知道。隻是話說前頭,我雖略通岐黃,卻也不敢打包票能治百病。盡我所能而已。”

    裴度出身將門,駐涼州刺史抵禦西突厥,在賀蘭山一帶的戰場之上,曆大小陣仗數十迴,生平殺人無數,尋常之人見到他,便似能感覺到通身的殺氣,唯恐避之不及。他也早習慣了。此刻見這少年郎中竟敢這般與自己說話,一怔。再次打量了下他。見他立在那裏,神情也正如他方才的那話一樣,不卑不亢,哼了聲,霍然轉身,粗聲粗氣道:“既然會看病,那就快跟我走!囉囉嗦嗦說那麽多甚!”說罷大步而去。

    ~~

    新平地方小,驛館離客棧也並不遠,隔一條街便是。裴度大約是因了焦急的緣故,在前步伐邁得極大。他人本就高大,再這般疾步而行,繡春幾乎要一路小跑著才能跟上。匆匆趕到驛館,徑直跟他到了裏頭一個獨立的院落前。抬眼便見門外廊道上有幾個人影晃動。廊上燈光昏暗,也瞧不清什麽樣子,想來是護衛。見人迴來了,當頭的那人急忙迎了過來。

    “裴大人,郎中請到了嗎?”

    那人飛快問道。

    走得近了些,繡春才看清了這人的樣子。三十左右,一望便是精明強悍之人。

    “來了!”

    裴度迴頭朝繡春呶了下嘴,看一眼透出燈火的那扇門,壓低聲問道:“如何了?”

    那人搖頭,歎了口氣,隨即看向繡春。等看清大半個身子都被遮擋

    在裴度影子裏的繡春後,目光一閃,露出了先前裴度有過的疑慮之色。

    “沒辦法了。病發得急,這種地方沒什麽妥當郎中。隻能讓這個再去試試。”

    裴度匆匆說完,迴頭示意繡春隨自己來。在前小心地推開門,輕手輕腳地往床榻方向而去。

    老實說,看到這樣一個原本舉止粗豪的大漢做出這般小心翼翼的舉動,實在不搭調,甚至有些可笑。自然,繡春不會表露,隻是屏住唿吸,在身後那幾個人的疑慮目光注視之下,跟隨裴度往裏而去,停在了床榻之前。

    這間屋子想來是驛館裏最好的一間了。隻是空間也不大。靠牆的桌上點了一盞燭台,把屋子映得半明半暗。借了略微搖擺的火光,繡春看向床榻之上的病人。禁不住一怔。

    她原本以為,病人年紀會比較大,至少也是個中年人。沒想到竟會是個年輕的男人——雖然他背對著自己,但這一點,還是一眼便能感覺得出來。此刻,他的身體正仿佛因了某種難以忍受的痛苦而緊緊地弓了起來,整個人甚至在微微顫抖,但並沒聽到他發出呻-吟聲。他的外衣已經脫下,隨意搭在了床頭近旁的一個架子上,身上此刻隻穿一件天青色的寬鬆中衣——已是深秋了,後背卻一片明顯的汗漬,將衣衫緊緊貼住。顯然,這是因了極度疼痛而迸出的冷汗。

    大約是聽到了身後靠近的腳步聲,他身子動了下,艱難地略微伸展開,然後慢慢轉過了身。

    那是一張英挺的臉龐。但是此刻已經蒼白得不見絲毫血色。鴉黑雙眉緊蹙。燭火映照出額頭的一片水光。一滴汗因了他此刻轉頭的動作,沿著他的額角飛快滾下,正落到了那排細密長黑的眼睫之上。他的眼睫微微顫了下,然後緩緩睜開眼睛。

    這個人,此刻顯然正在遭受來自於他身體的極大折磨。這種折磨讓他顯得狼狽不堪。但是當他睜開眼睛的這一刻,眼神中那種仿佛與生俱來的明亮與深邃,還是輕而易舉便能俘獲對麵之人的目光,甚至讓人忽略掉他此刻的狼狽和虛弱。

    “還不快過來看下!”

    裴度見他已經麵無人色了,比自己離開前更甚。一個箭步到了榻前,一把扶住,迴頭對著繡春怒目而視。

    這人的目光隨了裴度的喝聲落到了繡春的身上,隨即收迴,低聲道:“裴大人,我這不過是老毛病而已。捱過去便沒事了。不必為難他。”

    他的聲音低沉。大約是痛楚的緣故,略微帶了些顫抖。說完這一句話,仿佛已經

    耗盡了全身力氣,再次閉上了眼。

    繡春先前因了裴度而轉嫁到此人身上的不滿,在這一刻忽然消失了。她沒理睬裴度,隻是看著他,開口問道:“你可是關節疼痛?”

    她話一出口,那年輕男人驀然再次睜開眼,飛快看向她,眼神中閃過一絲訝異。

    繡春知道自己所料應該無誤了。

    之所以下這樣的判斷,其實也很簡單。她方才站在榻前,便留意到了這男子的一雙手。他的手指修長,左手拇指上套了個寸寬的玉質指環,上雕不知何意的繁複紋路,色黑如墨,光潔典雅,一望便知無價。但吸引她注意力的,並不是這個指環,而是他的指節。

    這雙原本會十分好看的手,被變形的指節破壞掉了美感。指部中間指節,尤其是中指,關節明顯異常外擴。方才他蜷縮成一團的時候,並未抱腹,而是緊緊抱住自己的膝蓋。大約為了緩解痛苦,一雙手緊捏成拳,反複鬆開、成拳。甚至能聽到骨節因了用力而發出的輕微格格聲。便是據此,她才下次論斷。

    “正是!”裴度反應了過來,急忙接口道,“你快看看有沒有止痛的辦法!”

    繡春到了床邊,一手托住年輕男人的手腕,觸手一片冰涼。輕輕捋高他衣袖。見他肘關節處也如指節一般,已經微微變形。另隻手臂也是如此。放下他手臂,再察看他的膝關節。發現膝處更甚,而且已經腫脹了起來。

    她端詳片刻後,俯身下去,伸指往他膝蓋前後探捏數下。隨了她的按壓,那男子覺到一陣愈發尖銳的痛楚襲來,眉肌微微抽搐,卻忍住了沒動。

    繡春不動聲色地看他一眼,繼續檢查。發現膝部不止肌肉腫脹,關節骨頭似也已微微變形。執他腿屈伸數下,甚至能聽到骨擦之音。

    這種症狀,與關節炎後期很是相像。

    在中醫裏,關節炎屬“痹證”範疇,普遍認為是血氣不通所致。起因或是慢性勞損、受寒,或年老體弱,肝腎虧損、氣血不足。以風濕性和骨性兩種居多。倘若久治不愈,關節到後期便會變形。但一般發於以膝蓋或肩周。像他這樣,連手指指節都遭波及,實在是罕見。繡春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病例。

    不止如此。看這個人的年紀,最多也就二十四五。而她方才探捏到的骨節變形程度,多發生於久病不愈的中老年患者身上。以他這樣的年紀,怎麽會患上這樣嚴重的關節疾病?

    ~~

    繡春尚在沉吟間,見那男子

    眉頭皺得愈發緊,汗滴涔涔從發間額頭滾落,雙手緊緊捏拳,手背青筋暴迸,知道他疼得厲害,暫時顧不得別的了,先替他止痛要緊。

    她起身飛快解開自己的布包,從消毒過的紗布內襯裏取出裹著的四寸長銀針。

    “哪裏最痛?”她問道。

    “膝部……”

    那男子緊閉雙眼,幾乎是咬著牙,迸出了這兩個字——病發之時,便如萬蟻齊齊咬噬。每每遭受這種非人般的折磨時,他便恨不得將自己的兩個膝骨剜除才好。

    繡春命裴度將他雙腿放直墊高,將褲管卷至大腿處。開始辨穴施針。主穴取內膝眼、犢鼻、梁丘、血海、委中,配穴大椎、關元、曲池、合穀,行深刺透刺,不斷詢問酸麻脹痛之感,再據他所答,尋到阿是穴入針。約莫半刻鍾後,明顯得氣,見他原本緊繃著的腿部肌肉開始放鬆,知道起了功效,便停針於各穴,對著邊上的裴度道:“有薑片艾葉嗎?薑片切成銅錢薄厚。”

    ~~

    這年輕男子接到急召,原本是要日夜兼程急趕入京的。不想到了此地,宿疾發作無法趕路,隻能投宿於驛館暫歇。裴度原本心焦如焚。見繡春施針後,他的臉色雖還蒼白,但神色有些緩了過來,似乎得效。欣喜若狂。聽到繡春要這兩樣東西,哪裏會不應?急忙點頭,飛奔出去命那候在外的驛丞去取。很快便拿了過來。

    繡春拔下犢鼻、梁丘兩穴上的針,取薑片搭在穴位之上,將艾葉卷條,以火點燃灸之,最後堆灰其上。漸漸地,薑片滲出黃水。再換委中、血海二穴位。雙腿交替。一刻鍾後,床上男子長長籲了口氣,終於再次緩緩睜開了眼睛。

    他的額頭汗還未消盡,但臉色比起方才,已經恢複了些血色。他視線停在繡春麵上,微微一笑,沙啞著嗓音道:“多謝小先生出手相助。我已經好多了。”

    許是大痛終於過去了的緣故,他此刻雙眸如濯,眼神顯得愈發明亮。雖仍那樣躺著,神情卻軒然似若初舉朝霞,將整間屋子都要照亮的感覺。

    作者有話要說:上章裏的“田七”應作“黃芩”,剛迴頭去看才發現。是我筆誤。抱歉。

    “阿是穴"是指不定穴位,稱謂來由頗有意思。

    相傳在古時有中醫為病人治病,但一直不得其法。有一次無意中按到病者某處,病者的痛症得到舒緩。醫者於是在該處周圍摸索,病者唿喊“啊...是這裏,是這裏了。”醫者加以針灸,果然使病

    程轉好。於是把這一個特別的穴位命名為“阿是穴”。

    根據唐代孫思邈《千金要方》裏提及:“有阿是之法,言人有病痛,即令捏其上,若裏當其處,不問孔穴,即得便成痛處,即雲阿是。灸刺借驗,故雲阿是穴也。”也就是說,用針之時未必一定要紮在穴位上。若有效的話,紮在合適的地方,能夠達到效果的話就可以。這些特殊的痛點就稱之為“阿是穴”。

    第7章

    繡春並未看他。隻是唔了一聲。轉頭叫裴度取紙筆來,提筆寫了一副蠲痹湯的方劑,遞給裴度。

    裴度出去後,屋裏隻剩繡春與那男子二人。她盯著他膝部,等著艾灸結束,道:“你這關節痹證有些不同尋常。我施針開方,不過暫時止痛而已。日後必定還會複發。倘若長久不治……”

    她停了下來,瞟他一眼。

    這裏沒有x射線等現代透視設備,看不到直觀的關節病變情況。但憑經驗和手感,估計他關節麵已到了骨質增生韌帶鈣化的地步。倘若控製不善,這樣的疼痛發作隻會越來越頻繁持續,到最後甚至可能廢掉雙腿。

    她沒有再說下去。躺在床上的那男子卻也仿佛知道了她的意思,卻隻笑了下而已,隨即默然不語。

    “你這樣的年紀,怎會患上這樣嚴重的關節疾病?”

    繡春終於問出了自己的疑惑。

    那男子起先似乎不大想說。他抬眼之時,正好對上繡春凝望雙眸。見這少年神色端凝坐於自己身畔,一舉一動儼然帶了大家之風。躊躇了下,終於低聲道:“我年少時,在戰場上曾中過毒箭。毒源來自域外,毒性奇絕,當時險些喪命。後經救治,雖揀了條命迴來,體內餘毒卻始終難以拔除,沉積至關節各處,以膝部為最,已然沉屙不治。逢寒遇濕,時常發作。方才你雖未說下去,隻我自己也曉得。再過兩年,恐怕我就……”

    他略微搖了下頭,便停了下來。

    原來竟是這樣!

    繡春驚訝地望著他。見他躺在枕上,臉色仍是泛著蒼白,神情卻很平靜,目光裏看不出半點怨艾或不甘。仿佛早已經坦然接受這樣的結果。

    她略微皺眉。停了艾炙,拔除銀針。然後伸手拿過他左手,仔細搭脈,果然,覺脈弦緊澀凝滯,類於風寒濕痹阻於經絡,繼而痹阻氣血之相。換右手,也是如此。

    難怪此人年紀輕輕,關節病變便如此嚴重了。原來是毒性所致。他的身份她雖不知,

    但看這樣子,想來也不是尋常之人。既罹患此種疾病,想必天下最好的醫生都替他看過了。萍水相逢,自己今日能做的,也就隻是這樣替他暫時止痛一次而已。

    她輕籲口氣,放下了他的手腕。正要起身,卻見他已經坐了起來,仿似要下地的樣子,便阻攔道:“你還不能走路。躺下歇息為好。”

    那男子並未聽她的,已經下榻,試著慢慢站了起來。

    他剛才一直躺著,倒沒什麽感覺,此刻站起來,繡春才發現他身量頎長。她的個子在女子中算是偏高的。但他比自己還是高了差不多半個頭。他試著邁步時,腳下忽然微微一個踉蹌,繡春下意識地一把扶住了他。二人雙手相接,她感覺到了他掌心的一層薄繭,他卻似乎有些驚訝於她那隻手的柔若無骨,低頭看了眼她,說了聲“沒事”,鬆開了她手。自己站立片刻後,等適應了,便邁步朝掛衣裳的架子而去。看得出來,腳步其實仍略帶了些蹣跚。

    以繡春的估計,他先前應該是風塵仆仆趕路。估計路上沒做好防護,導致病灶處發炎。此刻疼痛雖暫時止住了,但膝處已然紅腫積水,不能再多走路。見他已經取了外衣開始穿,繡春忍不住正要再開口,門被推開,裴度進來,身後跟著方才那侍衛頭領,手上端來剛煎好的藥。看見那男子已經起身在穿衣,裴度驚訝地道:“殿下,你怎的起來了?”

    此話一出,繡春略微一怔。

    方才她隻猜想這男子身份應當非同一般,卻萬萬沒料到竟被稱為“殿下”。隻是本朝,自太子、親王直到郡王、將軍,凡是蕭家宗室,一概被臣下稱為殿下。不知道這個到底是哪位皇室宗親而已。看了過去,見他一邊繼續穿衣扣帶,一邊道:“京中事十萬火急,耽誤不得。眼見就要抵達。我既已好,那便繼續上路。”

    裴度看了眼他的腿,極力勸道:“殿下,再急也不必急於這一時。殿下已經接連趕路數日,未曾好生歇過,此刻又是深夜,既到了驛館,還請暫停,等天明繼續上路也不遲。”

    這男子很快便衣履完畢,轉身而立。燈影之中,青袍玉帶,軒軒韶舉,與方才便似換了個人一般。隻是繡春注意到他眉宇間似乎帶了一絲掩飾不住的憂色。他望向裴度,道了聲“動身吧。”寥寥數字,聲音也溫和,卻自帶了一種叫人不得不從的威嚴之意。

    ~~

    裴度自然清楚麵前的這位魏王殿下為什麽會不顧病情,稍有好轉便迫不及待地繼續上路。確實如他所言,京中之事十萬火急,

    便是用改天換地來形容也絲毫不為過——就在一個月前,一直纏綿病榻的裕泰帝病情惡化,藥石無功。他自知大限將至,發急召命兩位皇弟,唐王蕭曜與魏王蕭琅急速歸京。蕭琅就藩於西北賀蘭之側的靈州。接到詔書之後,當即簡馬往上京趕去。一路風吹雨淋,加上日夜兼程未得緩衝,竟引發了宿疾。一路忍著到了這裏,終於堅持不住,這才投宿於驛館停歇。裴度親眼見他苦痛異常,恨不得以身代受才好。此刻終於止住了痛。不想他剛能站立,便又要上路。有心想再勸阻,卻也知道這位魏王殿下,看似溫和文雅,實則富於主見。他決定了的事,輕易不會受人左右。

    按說,以裴度這樣世勳子弟、上州刺史的身份,蕭琅雖是皇室貴胄,他又何至於會如此鞍前馬後地效勞?這其實,說來話長。

    先帝宣宗有三子。長子即今上裕泰帝,次子唐王蕭曜,幼子便是眼前的這位魏王蕭琅。蕭琅的生母,並非如今宮中的吳太後,而是多年前便已病故的閔貴妃。五年前,先帝駕崩,時年三十五歲的皇太子繼位,是為裕泰帝。裕泰帝出於手足之情,特下旨意追封魏王之母為惠太妃。

    閔惠太妃當年多才而貌美,頗得先帝之寵。她出身亦是不凡。閔家世代為江東應天府望族,曾出五代儒宗,書香之名,天下盡聞。蕭琅不僅繼承了母族的文彩,自小讀書過目不忘,才華超逸,而且誌向不凡。十五歲時便自請跟隨當時的懷化大將軍裴凱奔赴至靈州一帶的賀蘭山抵禦西突厥的進犯。邊塞風沙的磨練與天賦,讓他迅速成長成為一名用兵如神的優秀將領。甘州一戰,他橫空出世,率三千騎兵深入漠南,以謀略破殺突厥三萬精兵。消息傳至金山之畔的西突厥牙帳時,全城為之震動。就在少年將軍意氣風華之時,同一年,卻出了樁意外。當時,十七歲的蕭琅隨同老將軍裴凱至祁連一帶巡察守備情況,遭遇內奸引敵人突襲刺殺。混戰之中,蕭琅為救裴凱,腿部中了毒箭。便是這一箭,成為自那以後他這一生再也揮之不去的夢魘。

    五年之前,裴凱病重死於安西都護任上。臨終之前,他上表至天闕雲:我去之後,惟三皇子殿下可守賀蘭,以禦北蠻。宣宗納其表,加封時年二十歲的蕭琅為賀蘭王,就藩靈州。同年宣宗駕崩,繼位的裕泰帝加兼幼弟為安西都護。這五年來,從漠北的金山到漠南的祁連,從龜茲西的天山到漠東的陰山,無人不知賀蘭王之名。在西突厥人的眼中,賀蘭王是個狡詐而可怕的難纏對手,而在這一帶天朝子民的眼中,賀蘭王卻如同護佑他們家園平安的神祗。傳說中,他立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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