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娘與蘇娘子熟了,每次過來直接便進繡莊裏麵的小屋,這裏與前麵是隔開的,也隻有蘇娘子用,是以她們說話並不怕別人聽了去。

    眼下兩人被驚了一跳,趕緊迴了頭去看,卻是說媒的朱嫂子。

    雲娘一路上皆被人如此稱唿,最初還有點不自在,現在卻覺得沒什麽了。含笑起身問候,“朱嫂子,在這裏竟遇到了,還真是巧呢。”

    “不是說無巧不成書嗎?”朱嫂子也不等蘇娘子相讓,便熟門熟路地在雲娘一旁也坐了下來,展開一個極燦爛的笑,將臉上厚厚的米分都笑得瑟瑟地落了許多,問道:“就快置冬裝了,繡莊裏可有新奇的花樣?”

    蘇娘子便笑道:“您老的衣服,我正讓我侄女親自繡著呢,用的正是最新的五福花樣,可拿來您老看一看?”

    “不必了,不必了,你們家的繡功都是祖傳的,自然極好,”朱嫂笑著擺手,“從你娘管著繡莊起,我就在你家訂衣服,現在已經三代人了,哪裏有什麽不放心的呢?”

    她不看衣服,卻也不走,隻笑著向她們倆人說:“我說的媒,每一樁都是天作之合,現在新巡檢夫人坐在這裏,你們隻看她這氣色,便知我這媒說得極好了!”

    雲娘聽這話,便不好答言,隻垂頭微笑,卻見朱嫂子一身喜慶的打扮,眼睛則一直瞟向蘇娘子,心裏突然明白了。

    朱嫂子說著自己拍了拍巴掌,自己讚賞自己一迴,又接著笑道:“那日湯巡檢特別來請我說媒,我想盛澤鎮上這許多女娘,說哪一個好呢?好在我的眼睛可不比孫猴子的火眼金睛差,一眼便看中了雲娘!模樣好,性子好,手還巧,這些還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你們說是什麽?”、雲娘聽她如此一轉,不免也很好奇,隻見朱嫂子拿眼睛在她們臉上掃了一迴,卻向蘇娘子道:“我告訴你啊,最重要的是我一眼看出他們有緣份!”

    她又拍了一巴掌,比剛剛還響,臉上米分都被振掉了一層,聲音也驀然高了,“果然,我一說便成了!盛澤鎮上誰不羨慕!是以現在鎮上哪家有小兒女的不請我說親?前兩天張舉人家銀樓陳家的親事,也是我一次就說成的!”

    然後又轉迴向雲娘道:“果然就是如此吧!”

    其實並不是如此的,但自己與玉瀚的親事果然是朱嫂子做的媒,雲娘便不反駁,隻得含笑不語,卻將目光轉向蘇娘子,見她一付若有所思的模樣,心中十分好奇,朱嫂子做媒要為她說的是誰呢?

    朱嫂子卻

    不說了,起身道:“還有好幾家請我說媒呢,我便走了。”又向雲娘道:“你現在日子過得好,不要忘記勸勸阿針,她明年就三十了。”果然是三代人的交情,連蘇娘子的小字都知道。

    起身送走了朱嫂子,雲娘倒有些不自在,如果不知道蘇娘子先前有個情郎,她也許會就著朱嫂子的話隨意勸上兩句,可現在卻不知如何開口了。又覺得蘇娘子竟比自己還要尷尬,隻裝著喝茶,連頭都不抬,便從懷裏拿出新織的妝花紗,“你瞧這個樣子可好?”

    蘇娘子展開輕紗,便驚叫起來,“這是哪裏得的樣子?果真新奇可愛!”

    “我自己想出來的,”雲娘一笑,卻問:“你說,我到年前織出來五百塊,每塊向於老板要五兩銀子,你說可行嗎?”

    “行,自然行!”蘇娘子早忘記了先前說雲娘不如去打劫的話,一口咬定道:“他若不要,你便托人送到京城,一定賣得脫!”

    雲娘見她也說好,心裏更是大定。

    蘇娘子又細看帕子,愛不釋手,“先前那些花呀蝶呀的,雖然也好看,隻是我倒更喜歡這清新的荷花,等做成了,我自已也要留上一塊。”

    雲娘便笑,“那我送你。”

    “那便說好了,不許後悔的。”

    “自然不後悔,還有丁寡婦,我也要送她一塊。”

    蘇老板便又笑道,“這花樣我好喜歡,想繡成小桌屏,可以嗎?”

    雲娘便道:“自然可以,隻是我這帕子要在年底方才出脫,你若繡了也不能早拿出來在外麵賣,免得泄了底。”

    “這些我都盡懂的,”蘇娘子點頭,“我等你這批帕子都出脫了再擺出去。”

    兩人又商量了一會兒,雲娘便要走,“出來半晌,也該家去了。”

    蘇娘子起身相送,走到了門前,卻突然拉住了雲娘的袖子,“我現在心裏亂得很,你幫我出個主意吧。”

    雲娘其實早猜到了朱嫂是來給蘇娘子說親的,隻是這事並不好問,便隻做不知,現在見她向自己求教,哪裏會不用心幫忙,遂隨她重新迴了屋內,“什麽事你隻管說吧,我自然真心相告。”

    “那個京城來的於老板,你也見過的,”蘇娘子既然下了決心說出,便如竹筒倒豆子般地,再無一點扭捏,“他原籍是江南的,離這裏不遠,年少時就去了京城,家也立在那邊。到了中年,反倒戀起家鄉了,想著將來落葉歸根總要迴江南的,便看上了盛

    澤鎮,打算在這裏置上房舍,再過上一兩年便將京城的生意收了,迴這裏養老。”

    “也不知怎麽看上我了,便尋朱嫂子向我娘說,”蘇娘子無奈地一笑,“我娘麵上不說,心裏一直覺得虧欠我,正好侄女也長大了,家傳的繡活比我做得還好,便點了頭,隻說看我的意思。我原已經一口迴絕了,可奈不住我娘、朱嫂子日日來勸,就是丁寡婦也說我該嫁,現在倒是十分躊躇。”

    雲娘便問:“那於老板家裏還有什麽人?”

    “他的發妻去年死了,家裏還有兩個妾,又在府城和吳江縣各有一個外室,又答應我娘等生意停了便都給些銀錢打發了,不接到盛澤鎮來。”蘇老板苦笑道:“我娘特別去打聽了孫老板,實情也差不多如此,便說他沒瞞我,也算是有十分的誠意了。”

    雲娘是見過於老板的,雖是做生意的,但是在盛澤鎮裏往來很多年,與許多大牙行都很熟,也算是知根知底,且那人也不是油嘴滑舌之輩,將來想落葉歸根也是常見,若論家身、人品,倒也配得上蘇娘子。

    可是,若是先前,她也許會勸蘇娘子嫁了,畢竟她的那個情郎離開盛澤鎮已經十多年了,一點音信也沒有,恐怕一輩子也不能迴來了。而蘇娘子又為家裏耽誤了這許多年,也難再遇到更合適的人。

    但是,看著蘇娘子雖然為難,但連一點羞澀之意也沒有,哪裏是談論親事的樣子?又不願意如此勸她了,便道:“其實我亦不知如何,隻將我的事告訴你吧。”

    “我初嫁鄭家時尚且年少,畢竟是結發夫妻,也曾有過好日子,後來和離出來,雖然是鄭家人心狠,但其實自己也是太傻。後來我便決定再不嫁了,心裏曾十分羨慕過你一直未嫁,又有自己的繡莊可以度日。再然後,我遇到了他,陰差陽錯的我們就有了情,現在我又覺得嫁人還是好的,隻是一定要嫁對人。”

    “所以於老板是不是對的人,也隻有你自己知道了。”

    雲娘說完,見蘇娘子坐在位子一動未動,眼淚卻像斷了線的珠子一般簌簌地落了下來,拿帕子堵著嘴,隻是一聲也沒有,輕輕地歎了一聲氣,卻也不勸,隻悄悄地出了繡莊。

    迴到家中,一麵織錦,卻一麵在心裏罵蘇娘子的情郎,“你這一去十多年,倒底是生還是死,是迴還是不迴,為什麽隻沒個音信!”

    “讓她是等還是不等呢?”

    因操心著蘇娘子的事,卻又想到了玉瀚,十分地惦念,也不知他公事辦得如何

    ,何時迴來,半晌沉不下心來織紗。

    但不管怎麽樣,隻她一人在家,織錦的時候還是多的,織機上的紗一點點地長了起來。

    這一日天晚了,秋日裏天已經變短了,雲娘織得興起,吃罷晚飯也不休息,遂點起了兩隻大蠟燭繼續織。不知何時,卻從後麵伸過來一雙手臂,尚未迴頭,已經感覺出是他,急忙將梭子放下,轉身笑著撲過去道:“你總算迴來了!”

    湯玉瀚被她摟住,卻不笑,隻板著臉道:“喜歡織白天織些就好了,怎麽晚上還要織?”

    雲娘想起他曾在夜裏敲窗子不許自己織錦,便趕緊討好地笑道:“閑著無事,就織一點,你看我點了這樣粗的大蠟燭,一點也不傷眼睛!”

    湯玉瀚卻氣道:“我才不心疼你眼睛呢,我是舍不得用這樣粗的蠟燭!”

    “你呀!”以前說織機響吵得他睡不著,現在又說舍不得用蠟燭,雲娘便點了他的額頭笑,又踮起腳在他的臉上香了一口,“好了,是我不該用這樣粗的蠟燭,不許氣了。”

    湯玉瀚還是氣的,卻被香了一口,便繃不住了,略一用力,將人抱在懷裏,低頭在她的臉上亂蹭,“想我了吧。”

    “是想了,”雲娘也笑,“你是不是也想我?”

    “事情辦完,我半刻都沒停留便趕了迴來,你說想不想?”

    兩人便麵對著麵笑了起來。

    雲娘笑了半晌,“你快放我下去,那樣粗的兩隻蠟燭還沒熄呢,你豈不心疼?”

    “索性燒盡了,你再沒有用的就好了。”

    雲娘才不會說,她從繡莊迴來順路去了雜貨鋪子,一共買了十隻大蠟燭呢,現在隻用了兩隻,若是玉瀚知道了,定然會氣壞了的。便隻笑道:“火燭的事總要小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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