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外夜色已是降臨。


    聽聞陳濟川問自己為何容忍顧憲成,林延潮笑了笑,命人點起燭台然後順手從茶盤將茶盅盡數取除擺在桌案上。


    林延潮先取一個茶盅,然後將木製的茶盤蓋在茶盅上,輕輕一觸再扶住茶盤道:“濟川,你看這一個茶盅頂一個茶盤,定然是不穩的,隨意輕輕一觸茶盤即是倒下。”


    然後林延潮又添了一個茶盅上去托住茶盤,再一觸道:“這兩個茶盅南北對峙呢?雖看似穩固了一些,但稍用力觸之不是倒向西邊,即倒向東邊,如此還是不穩。”


    最後林延潮再添了一個茶盅上去然後道:“你看這三個茶盅,此為三足鼎立,如此就大體穩了。”


    陳濟川恍然道:“那麽老爺要抬舉著顧憲成為茶盅嗎?以老爺今日的身份地位而言,實在太看得起他了。”


    林延潮笑了笑,曆史上萬曆二十三年顧憲成創立東林書院,到了萬曆三十四年時已可左右內閣大學士人選,李廷機受之攻訐,竟不敢上任為宰相。


    誰也沒料顧憲成的厲害,竟以一個講學的書院撬動政局。


    而現在僅僅是萬曆十八年,顧憲成創立東林書院已快一年了,但聽聞已經有不少讀書人不遠千裏趕到無錫來聽他授課。


    吳蘇之地,讀書人最多,地方又素來有議政論政之風,並且無錫又靠著運河,交通也是極為便利,加上顧憲成的名望與才識,曆史上東林書院最盛時有幾千幾萬讀書人從四麵前來集會聽他演講。


    當然現在東林書院還在萌芽狀態,林延潮若鐵了心,付出一定代價強要摁未必摁不住,但問題是為什麽要摁,沒有顧憲成,天子與王錫爵以後就要來摁自己了,如此自己不是成了這個時空的顧憲成。


    想到這裏,林延潮道:“你不可小看此人啊!眾同年之間,以往他與我最交好,我最不願為敵的也是他。當然以後如何說誰也不知道,當然就算我沒有抬舉他,但沒有顧叔時還有其他的顧叔時。其實這是好事,若我與顧叔時沒有失和,今日同流,那反而是取禍之道。”


    “故而我與顧憲成分,反而可為犄角。”


    “老爺,小人稍稍明白了一點了,但小人聽老爺提及犄角,那是兵法上的分兵之計,犄角之事即兩邊當唇齒相依。若是顧憲成分明對老爺有敵意,若是他以後得勢,攻訐老爺你呢?”


    林延潮點點頭道:“所以我今日特意來無錫一趟。現在我強他弱,今日又禮下於人與他示好,你會承我這個請,就算將來迴到朝堂上我還要在天子麵前保薦他。”


    “如此顧叔時還以為我懼他三分,以為我處處不敢得罪於他,事事讓著他。到時若他再言我的不是,那麽朝堂上的輿論也會自然而然偏向於我。當然他也沒把握同時得罪那麽多人,久而久之他自會持‘天下之事天下人論之’的一套,觸執政之忌了。”


    “到那個時候,朝廷就知道誰可以用,誰不可用了。”


    其實這隻是一個開頭,後麵還有種種細節,待林延潮一邊思考一邊說完後,卻見一旁沒有了聲音。


    林延潮轉過頭看向陳濟川問道:“怎麽不說話?”


    陳濟川一個激靈,然後向林延潮躬身一揖。


    林延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現在與你說這些還是太難了,好了,此事就先說到這裏,明日繼續北行吧!”


    次日,林延潮的座船從無錫起航,果真顧憲成,高攀龍並沒有再來。


    麵對前來送行的無錫官員,林延潮露出些許惋惜之色。


    無錫之後,即是揚州。


    到了揚州林延潮除了見了巡鹽禦史李汝華一麵,並沒有與鹽商們應酬,不為了別的,而是為了避嫌了。


    但是兩淮鹽商總會會長,以及大鹽商們每人都給林延潮備了一份厚禮。


    林延潮知道他此次進京他可謂背負著兩淮鹽商上下的期望,鹽法改革的事最後還要著落在他身上。


    林延潮對於這些厚禮沒有拒絕,因為這不是拿錢辦事的態度,如此他們也不敢繼續支持自己,些許清名也隻好不要了。不過正好這些錢可以用作鼇峰書院的辦學之用就是。


    然後船繼續北上,過了徐州地界後,林延潮漸漸覺得風聲不對。


    林延潮當夜本欲在驛站休息一晚明日繼續乘船北上。


    但是睡至半夜時,突然聽聞外頭有喧嘩之聲。


    林延潮看了一眼睡在身旁的妻子,輕咳一聲當即起身走到窗邊輕咳了一聲。


    窗外值夜的是展明當即道:“老爺,你醒來。”


    林延潮低聲道:“什麽事?”


    展明道:“驛站有些亂,但老爺放心,我與兄弟們都守在外麵,要不要小人把驛丞叫起問話?”


    林延潮道:“不必了,若有事他們自會來報我。”


    林延潮又睡下後,外頭傳來說話聲,林延潮看天色差不多亮了,當即披衣而起。


    這時候展明在外道:“老爺,本地知縣與驛丞在院門外求見。”


    “好,請到院子裏說話。”


    林延潮推門而出,院子裏兩名穿著青袍的官員一見到自己立即拜下道:“下官叩見大宗伯!”


    “什麽事說吧!”


    兩位官員對視一眼。


    “啟稟大宗伯,三日前運送白糧至京的漕軍勾結流寇,於臨清附近嘩變燒毀幾十艘運船……”


    林延潮聞言默默歎了口氣,白糧是江南五府所征課供宮廷和京師官員所用,每年送白熟粳糯米一共十七萬四千餘石。


    但江南富庶之地,沿途受盤剝最重,一石米就要加耗米四鬥五升,一百石米另收墊腳銀,腳價銀二十餘兩。一艘船從江南運米至京師,三石米最後隻能落得一石入倉。


    運軍沒有辦法,向朝廷抗議多次,卻沒有反應這一次可謂是官逼民反,事情鬧大了。


    這名官員跪在地上,額上汗滴直落,他是舉人出身第一次出任知縣,從未遇到如這等大員從他治下過境,故而說話難免結結巴巴。


    “恩,知道了。”


    那名官員聽林延潮話說得倒是平和,但從這一句言辭中自己如何揣摩到他的想法,這是在令他心底七上八下道:“昨日中都已是出兵平叛了,昨夜下官還命士卒將軍報加急送往南京兵部。”


    但見林延潮道:“甚好,你處理此事甚是妥當。”


    知縣聞言大喜心想,今日莫非是我飛黃騰達之日。他正要細說自己在其中如何讚畫,卻聽林延潮打斷道:“那你們找本部堂何事?”


    對方如同被澆了一盆冷水道:“啟稟大宗伯,眼下運道被封恐怕運船難以北上了,故而下官趕來報你。”


    林延潮聞言踱步。


    這樣的士卒嘩變,老百姓小規模起義對大明朝的官員而言已是家常便飯,他們眼下反而最擔心的是耽誤了自己進京的行程。


    現在的大明朝就如同一艘多處漏水的船,實在令林延潮對這艘船感覺前途未卜。


    林延潮對這名縣令道:“出事的運道離這裏不遠,眼下汝還以安撫民心,保境安民為當務之急,至於本部堂上京之事可以暫且放在一旁。不要因為本部堂而耽誤了你的要事。”


    這名官員變色,他還以為林延潮說得是反話。


    正欲解釋之間,忽然外麵驛鈴響動。


    眾人都以為有什麽緊急軍情。


    卻聽得外頭傳來聲音道:“敢問新任禮部尚書在此嗎?”


    “敢問你是何人?”


    “我是從京城來的,有急事要麵見部堂大人。”


    “放他進去吧。”


    馬蹄聲響起,一名穿著明黃色飛魚服的武將於院外翻身落馬。


    這名武將入內向林延潮參拜後雙手捧上金箭道:“啟稟部堂大人,陛下口諭,朝廷不可一日無林先生,請林先生接旨後即刻進京,有十萬緊急的國事相商!”


    林延潮聞言拜受聖旨,在場的官員見此一幕對林延潮更添十萬分的恭敬。


    那武將道:“部堂大人乃國家重臣,眼下陛下下旨,內閣下文,都請部堂大人即刻進京商議國是,還請部堂大人速速啟程啊。”


    林延潮手捧聖旨,在福州時是內閣發文催促,在道上是卻又是天子下旨。


    這在所有人看來這一封聖旨意義分比尋常,官員在路上受這聖旨是足見天子對他的倚重。


    當年張居正返鄉省親,天子是一日三詔請他迴京立即主持國是。


    為了記此曠世恩典,湖廣巡按朱謹吾為張居正老家給他建了一座三詔亭以為紀念。


    張居正知道此事後寫了一封書信拒絕。


    但毋庸置疑,這對於官員而言絕對是一等榮譽。


    林延潮倒是沒有什麽激動之色,天子這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後的尿性自己又不是不知道。現在自己任禮部尚書了,天子有事用得著自己,當然選好聽的話說。


    林延潮淡淡地道:“蒙陛下看重,本部堂真是惶恐,但眼下運道不通,前方還有亂軍,本部堂欲北上而不得啊!”


    那名錦衣衛道:“既是水路不通,不如部堂大人舍舟行陸,再調地方派遣官兵護送部堂大人北上進京如何?”


    林延潮點點頭道:“如此甚好。”


    於是林延潮即讓家眷於運船上等候,而自己舍棄運船,乘坐馬車改道,打算從河南北渡黃河進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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