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禮部春闈。


    這時候京畿郊外已是有些出現了旱情的苗頭。


    就在大考之際,朝堂上也有了變局,首先是張鯨被軟禁了,雖說還保留著東廠督公的身份,但是手中的權力卻沒有了。


    眼下東廠由司禮監掌印太監張誠代掌,誰都知道張鯨倒台是遲早的事了。


    上疏罵天子酒色財氣的大理寺評寺雒於仁,上了這封奏疏後,見天子對他的奏疏沒有反應(留中),上疏稱疾請求致仕,但天子卻下詔罷斥為民,並遣錦衣衛押他迴原籍。


    不少讀書人同情雒於仁,但為了不觸怒天子,也無人敢替他說話。


    唯獨戶部郎中郭正域卻上疏為雒於仁求情,說罷斥為民即可,押解官員迴籍如同犯人,卻沒有這個先例。


    郭正域是雒於仁的生死之交,這時候上疏也是想請天子處罰的輕一些。


    但天子卻很生氣,下詔申斥了郭正域,處他奪俸一年。


    而這時林延潮身子不太好,他禮郎侍郎的身份處理科舉之事,又加上他事必躬親的性子,所以這一個月病一直沒有好。


    等他得知郭正域輕率上疏救雒於仁,而被天子訓斥時,林延潮也沒辦法替自己這位學生求情,就算是求情也未必有用,反而可能更糟。


    而偏偏在這時林延潮作了一個決定,那就是上疏辭官!


    在作決定前,林延潮親自去了申府向申時行稟告這一件事。


    申時行得知時有一些訝異,但也沒有出乎意料之外,他問道:“宗海,可是因為陛下不許你入閣而萌生退意,若是如此,你大可不必介意,老夫在位一日也會保舉你一日。”


    林延潮道:“學生多謝恩師的栽培,但是學生想既然天子見疑,那麽學生再在此位子上候下去,不僅不能令聖意有所轉變,反而更惹聖上生嫌,與其如此學生倒不如退一步,趁著聖上沒有對學生還有些君臣之情時,迴鄉以待時機。”


    “就算沒有這些話,學生現在身體確實是不好,署理部事已令學生十分疲憊,學生想迴家修養一下身子,也見見老祖父,畢竟學生近七年沒有迴鄉省親,實在是沒有盡到孝道。”


    申時行斟酌了一會然後道:“你這話說的實在是在情在理,令老夫也沒有挽留你的理由。既是如此,你就先稱疾還鄉,待病好了迴京,話說迴來,不到三十歲即位列部閣,本朝似也沒有這個先例。”


    林延潮當即躬身道:“學生多謝恩師。”


    這時候的申時行正是春風得意,他用自己的計策,擊敗了張鯨,門生故吏充斥了朝堂上機要之地,甚至連天子被迫放更多的權力給他。


    故而申時行並沒有著意挽留林延潮。更不說當初因順天鄉試案發時,申時行還親自上門請林延潮出山。


    林延潮想了想當即道:“恩師,學生臨別之際有一個請求。”


    “宗海你說!”


    林延潮當即道:“學生想請恩師重新啟用於東阿!”


    聽到這裏申時行眉頭一皺,端起茶盅道:“不行!”


    申時行拒絕的很幹脆,然後道:“北場之事令老夫與王太倉都十分窘迫,老夫知道你與於東阿交情很好,但老夫不會因此而對他網開一麵的。”


    林延潮道:“恩師,於東阿確實與學生交情甚好,但學生勸恩師用他,不是為了於東阿,而是為了恩師。”


    “如何說來?”


    林延潮當即道:“去年北場之事,於東阿確實有負於恩師,但是於東阿畢竟是天子踐祚的講官,上意垂青,且他在朝中很有清望,這一次雖說貶官迴鄉,但將來未必沒有迴到朝堂上的機會,老師何必為了一時之過節,而為將來豎一大敵呢?”


    申時行聞言微微點點頭。


    林延潮道:“如此次北場案,高桂,饒伸予以貶斥已足以教訓小臣了,之前貶斥於東阿,已算是懲戒,再次召迴他就是不計前嫌,也是在朝中為恩師博得了一個寬容大度的名聲,更重要是陛下也會滿意的。”


    申時行當即道:“那你可否保證於東阿迴朝後,不會再與老夫為難?”


    林延潮笑了笑道:“學生不敢保證,但學生心想就現在而言,又有哪位官員敢與恩師為難呢?”


    申時行聞言莞爾,順手撥了一個橘子放在林延潮的手中並道了句:“就你嘴甜。”


    二人相視大笑。


    當即林延潮從申時行的書房裏告退,申時行親自將林延潮送出門來。


    林延潮連忙道:“學生不敢勞恩師相送,還請恩師留步。”


    申時行擺了擺手道:“你這一迴鄉,也不知何年何月迴來,老夫送一送吧。”


    林延潮心底一暖,當即謝過。


    這時候風吹了起來,庭院裏梧桐樹正沙沙作響。


    申時行撫須道:“這一次老夫雖勝了張鯨,穩固了相位,但是天子未必高興。眼下大臣與陛下的分歧著重在於國本之事上,那日天子在毓德宮見了我等,你如何看?”


    林延潮斟酌了下道:“國本之事,學生不敢妄言,但恩師既是垂問,學生可以以古鑒今。”


    “你說!”


    “唐太宗立李治為太子,他也知道李治不是一個出色的皇帝,但卻知李治是個老實人,他若為天子,那麽廢太子李承乾,以及他的兄弟都是可以活下來的,故而立李治為唐高宗。”


    “再說漢武帝立儲,漢武帝用法嚴厲,而太子劉據則太寬,二人行事截然相反,但漢武帝雖不喜太子此舉,卻對太子卻頗為縱容,最後釀成巫蠱之禍。此事並非漢武帝沒有遠見,而是漢武帝之初衷,是想漢朝草創,製度尚未完備。他不征討四方,不變革祖宗之法,就是不能令天下安定,使百姓免受勞苦。但下一任皇帝若是也去學他,必然將重蹈秦朝的覆轍,所以在他身後需要一個以文治國的天子。”


    申時行聽了林延潮的話,當即問道:“你的意思是,天子也意屬於皇元子?隻是怕皇元子主東宮後分了威勢,故而拿皇三子作一個幌子。”


    林延潮道:“迴稟恩師,學生不敢揣測,但學生以為,就算沒有朝堂大臣反對,那麽天子還真的會立皇三子。但眼下群臣反對,未必不在陛下掌握之中。其實侍駕多年,學生深以為當今天子實在一位聰睿英明之主,對於國本之事上必有他的考量。”


    申時行點點頭道:“老夫明白了。”


    說到這裏,林延潮就告辭了,朝堂上的風風雨雨也盡數與他無關了。


    眼下惦記的就是自己幾個學生參加會試的事。


    不知道陶望齡,袁可立,徐火勃,張汝霖他們考得怎麽樣了。


    此刻貢院之中,三千餘考生正在考場上奮筆疾書。


    陶望齡坐在一間普通的考棚,他筆下有神,篇篇文章都一氣嗬成。


    主考官許國,副主考王弘誨二人正率眾官員下場看卷,他們陸續看了幾個考生未答完的卷子後,都是默默搖頭。


    “連看三五十人,都沒有文采斐然之作,難道今科沒有什麽人才?”許國皺眉道。


    王弘誨笑了笑道:“閣老不必下定論,似乎萬曆十一年的李九我,萬曆十四年孫稚繩,那都是十年一出的人才,可謂舉國之選,至於萬曆八年的林宗海,那又何止是百年一降。”


    “今科繩才,不說拿林三元,就是以李九我,孫稚繩為衡,那麽這一科的舉子恐怕也難有幾人可入總裁的法眼了。”


    許國聞言撫須笑了笑然後道:“林宗海有一首詩說的好‘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對於賢良之士我等自是期望朝廷中越多越好。”


    王弘誨道:“總裁所言極是,這也是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當年曹孟德之意。”


    幾人一並前行,來到陶望齡的考棚對麵,王弘誨隨手拿起一張卷子,他持卷看了數眼,不由連連搖頭,這樣的文墨,也配來參加會試。


    看著看著,王弘誨就轉了一個身,他也是人上了年紀,雖說評卷的功底還在,但卻把陶望齡錯認作了這張卷子的考生。


    王弘誨暗道:“我觀此人相貌堂堂,一表人材,寫文章時也是落筆如飛,沒料到卻是虛有其表,如此的人就算再考一百年,怕也是難過同考官這一關。”


    想到這裏王弘誨歎了口氣,將卷子直接丟在陶望齡的案上。


    跟隨王弘誨的巡場官吏見此一愣,卻不敢指出王弘誨。王弘誨身為副主考,暗中照顧這位考生,他們自是睜一眼閉一眼當做沒有看見。


    而陶望齡雖在寫文章,但他反應過人側目看了一眼案上的卷子,然後眼也不抬地道:“這位大人,這卷子不是我的。”


    “錯了?”王弘誨一愣。


    下麵的官吏清咳一聲道:“說什麽渾話,這卷子就是你的。”


    王弘誨伸手一止重新拿起卷子問道:“你不是新鄉於有成?”


    “迴稟大人,學生是會稽陶望齡。”


    王弘誨拿起陶望齡寫完卷子一看,知道是自己犯錯了,頓時臉上又幾分掛不住。


    他掃了身後‘提醒’的官吏一眼,然後拿起陶望齡的文章心道,待老夫看看你寫得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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