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毓德宮內外十分寂靜,內外一聲不聞。


    室內申時行的一番話雖說得不大聲,但卻清晰可聞。


    而正巧這個時候,乾清宮外頭突然傳來更鍾之聲,嗡嗡地在室內響動。


    借著這一緩,天子似乎在思考著申時行的請求,元輔申時行在自己與皇元子的麵前請求皇元子出宮讀書。


    這令天子下意識的將手從皇元子的手上鬆開。


    林延潮看見皇元子對天子這一舉動十分敏感,眼中露出了十分忐忑不安的情緒,然後默默的垂下頭。


    林延潮將這一切看在眼底,知道皇元子從內心深處其實是十分懼怕天子的。


    可見天子平日對皇元子的關愛實在不夠,如此的童年恐怕是很不快樂的。


    想到這裏,林延潮不由看了申時行,許國,王錫爵一眼,幾位輔臣態度都是十分堅決的。


    一旦國本確立,不僅穩固了申時行的相位,同時君權也將大為削弱。這比天子口頭答允放權給申時行更來得實際。


    天子終於緩緩地道:“卿若怕長哥失學,那也太過於擔憂了,朕已命宮裏的內侍教他讀書。”


    申時行道:“當年皇上正位東宮,時方六齡,即已讀書。如今皇元子讀書已經是晚了矣!”


    但見天子笑了笑道:“朕五歲即已讀書。”


    一般人聽不懂這話,覺得天子是不是任性啊,但申時行,林延潮卻再明白不過。


    申時行說當年天子六歲已出閣讀書,由飽學鴻儒,當朝翰林來教導,皇太子現在七八歲了還是內侍來教導怎麽能行。


    天子說,朕六歲雖說當太子,並由翰林開始教導,但朕五歲時卻已經讀書了。


    也就是說朕在五歲到六歲間,也是由內侍教導讀書,這其中程序沒有什麽不對的。


    下麵天子又點了點皇三子道:“三兒也快五歲了,但仍離不開乳母,還數次生病。”


    這句話別人又聽不懂了,但對申時行,林延潮而言半點不難。


    這話什麽意思?朕五歲時讀書,而且皇三子也快五歲了,馬上也要到讀書的年紀了,隻是現在身子也不太好,你先替朕拖個幾年,到時候就讓兄弟倆一起出閣讀書吧!這樣你也不用挨罵,朕也得償所願,至於國本的事慢慢再說。


    就如同當年嘉靖皇帝同時派翰林教導景王,裕王一起讀書一個道理。


    哈哈哈,朕這招是不是很高明!有沒有先祖的風範!


    聽了天子的話,皇三子聞言將頭藏在乳母的肩上,卻好奇地打量申時行三人。


    林延潮見皇三子此舉,看來他竟然有些明白出閣讀書對他的意義。皇帝家的孩子,一般都是早熟,特別對於權力,人心更是敏感,因為他們盡管長於深宮婦人之手,但從小就已經接觸此道了。


    但林延潮更感歎的是,天子真是一個聰明人,這辦法都被他想出來了。


    他也知道現在滿潮官員都是站在太子一邊,所以他就用了一個拖字訣。


    所以今日讓皇長子,皇三子同時見三位內閣大學士,以及林延潮的目的也是很顯然了。


    申時行早就明白了一切,林延潮見他從頭到尾對皇三子是看也不看一眼。


    這時候申時行作了一個舉動,但見他稍稍上前熟視皇元子良久,然後天子索性牽起皇元子的手讓他來到殿內明亮的地方,讓申時行看清楚。


    許國,王錫爵,林延潮三人也是一並上前。


    陽光透過宮殿的窗戶斜照入殿內,但見皇元子身形瘦小,仰著腦袋看著他麵前的四個大人,不過還是有幾分畏懼和好奇,眼神下意識的閃躲。


    殿內的氣氛有一些異樣,林延潮的目光也與皇元子碰撞到一起。


    麵對自己,皇元子倒是少了幾分畏懼,也是看了自己幾眼,林延潮恭謙地露出了一個笑容。


    氣氛很好,在日光下,天子牽著皇元子,臉上不勝欣慰。


    申時行,許國,王錫爵彎腰注視。


    一直過了許久許久,申時行注視完畢,最後他看向了天子。


    天子露出一個垂詢的神色,不用猜,林延潮也知天子想問什麽,朕的皇元子如何?可為天子乎?


    申時行鄭重地拜伏在地,不勝認真地道:“皇上有此美玉,何不早加琢磨?使之成器?此臣肺腑之言,願皇上早定大計,如此宗社幸甚,天下臣民幸甚,臣告退!”


    說完另兩位輔臣與林延潮一並向天子叩拜,然後一並告退!


    而從始至終,皇三子都被申時行忽略了,這已經表明了申時行的立場。


    三輔臣與林延潮出宮後,林延潮知道他們必有事商量,當即拱手道:“下官先行告退。”


    申時行點了點頭。


    但王錫爵忽道:“左宗伯請留步!”


    林延潮停下腳步當即道:“中堂有什麽吩咐?”


    王錫爵當即道:“今日宮內之事,必需守密,不可向外人傳開!”


    林延潮目光微閃,瞄了一眼申時行,但見他微微點頭。


    於是林延潮恭恭敬敬地道:“下官省得,必會守口如瓶,若沒有其他事,下官先行告退!”


    林延潮這才離開,肯定今日天子召見之事,必然引起軒然大波。


    今日的見麵,天子至少對於儲位有了一個態度,不再是以往避而不談。當然天子兩個皇子一起出閣讀書的想法,一旦傳出去大臣們肯定是不肯的,所以此事先在內部先打個招唿。


    三位輔臣被召見,是理所當然的,但自己呢?天子似乎又欽點了自己,這是什麽用意呢?


    在另一個時空的曆史上,申時行將今日所發生的事,寫入他名為《召對錄》的書中,在描述完以上的事後,申時行在書裏還寫到,忽聞宣召,急趨而入,曆禁門數重,乃至毓德宮。從來閣臣召見,未有得至此者。且天語諄複,聖容和啐。藹然如家人父子,累朝以來所未有也。


    大意也就是說,在明朝,天子從沒有將內閣大學士在毓德宮召見的曆史,然而這一次對話,天子十分和藹,與他們,與皇元子溝通說話如同家人父子一般。


    而林延潮也在毓德宮感受到天子矛盾而複雜的心情。


    皇元子真是如申時行所言,可以雕琢的美玉嗎?林延潮不好下定論,他隻是覺得皇元子性子似有些懦弱膽小。


    這樣的性子,很難成為一個嚴厲,能夠禦下的帝王。


    從這點來說未必是個好皇帝,但對於當今這個天下,卻是說不定。


    同時林延潮也是更了解了當今天子的性格,這位天子權力欲沒得說,連自己的兒子都處處防著一手,而對於事事有所主張的自己想要入閣,得到他的同意,真的有點難。


    但若是真無意讓自己入閣就不會讓自己參加今日的召見。


    林延潮邊想邊走,等待行至午門時,一眼就看見雒於仁跪在宮門前。


    不少官員站在一旁,臉上麵露同情。


    林延潮想了想,自己好歹都要出個麵,也算走個過場。於是他來到雒於仁的麵前。


    雒於仁此刻跪得是頭暈眼花,但見一名穿著緋袍的年輕官員站在自己麵前不由一愣,努力看清了對方麵容後道:“原來是部堂大人啊!下官……”


    “不要多禮了。”林延潮伸手虛扶。


    林延潮彎下身問道:“雒評事準備跪到什麽時候?”


    “跪到陛下對下官有旨意的時候,無論是殺是剮,雒某都認了。”


    林延潮歎道:“你錯了,方才陛下召見過三輔臣與在下了。”


    雒於仁一怔,認真地看向林延潮:“陛下打算如何處置雒某?”


    林延潮道:“陛下是寬宏聖明之主,初時動怒,但現在已是消氣了,隻是天家自有體度,你跪下去反而令天子難堪啊!聽本部堂一句勸,還是迴去聽候聖命吧!”


    雒於仁聞言陡然垂淚道:“當年部堂大人上天下為公疏,下了詔獄,天下高之。而雒某不才,不敢比部堂大人,但隻求天子對雒某的奏章有個說法,無論聖意如何?雒某都認了。”


    林延潮歎道:“雒評事何苦如此。”


    說完林延潮離開午門廣場。


    這時官員都聚到林延潮身旁時問道:“部堂大人如何了?”


    林延潮道:“雒評事性子堅強,我已勸過他,不能動也。但本部堂相信陛下寬宏大量,必不會為忤,大家不要聚集在此,還是散了吧,如此反而無益於雒大人!”


    眾官員聽了林延潮發話,都是一並點點頭道:“當是如此。”


    “就依部堂大人之言。”


    其實方才也有官員來勸過讓其他官員離開,但眾官員都是不忍雒於仁一人跪在宮門,所以都是不肯主動離開。但林延潮過來一句話下,這些官員都是散去,足見林延潮的話在官員心目中的分量。


    林延潮大步離去,當下迴部。


    到了衙門口,曾孔目早就在門外翹首以盼。


    曾孔目向林延潮道:“部堂大人,孫大人,還有被關的士子們都是被東廠放了出來,他們都知道是部堂大人營救的,一並到裏麵感謝部堂大人。”


    林延潮聞言點了點頭,跨入門檻,就見到四五十人,他們有官員有士子,但是一見到林延潮當即就道:“部堂大人迴來了!”


    “沒錯,部堂大人麵聖迴來!”


    不少士子都是眼眶泛淚,從近到遠的作揖。


    林延潮點點頭走進門去,但見不少士子衣衫襤褸,身上都有被拷打過的樣子。


    林延潮知道他們去了東廠不過一日,肯定被張鯨嚴刑逼供了。可以想象他們在東廠裏吃不少苦,這一次的教訓對於他們而言,應該很深。


    “謝部堂大人救命之恩!”


    “學生無錫南金申謝過部堂大人救命之恩,此恩此德,學生此生不知如何報答才是。”


    林延潮淡淡道:“迴來就好,你們要謝,要多多謝過許閣老才是,還有在座的列位大人,若非他們報信,本部堂恐怕還不知道。”


    趙南星,於孔兼,薑士昌等人都是一並上前,於孔兼道:“部堂之言,我們怎麽敢當,若非部堂親去東廠,又赴考場,最後與許相公到宮中麵聖,東廠怎麽會放人?”


    “正是。”


    趙南星也向林延潮長長一揖道:“部堂大人高義,趙南星謝過!”


    東林黨一派的官員與讀書人們一並長揖謝過齊道:“部堂大人高義!”


    林延潮點了點頭,這些士子也是一一上前感謝,其中有如薛敷教,高攀龍這樣的人才。


    至於他其餘的學生如徐火勃,陶望齡遠遠站在一旁,他們對林延潮說謝就不必要的。


    而林延潮聽了高攀龍的名字也是深深看了幾眼,最後與眾人道:“諸位身上都有皮肉傷,但科考在即,朝廷是不會為幾位延期會試的。”


    眾人都想起,沒錯,他們雖活命,但身上帶了傷會不會影響考試呢?


    但見林延潮繼續言道:“但請諸位記住今日之恥,我輩讀書何意?不正是讓今日這樣的不公之事,再也不會加諸於任何一人,任何一位無辜百姓的身上!”


    一陣熱烈的掌聲響起,雖說這些人劫後餘生,但受到這樣的侮辱,心情不能平複,林延潮的一番話正好說到他們心底。


    趙南星也道:“諸位記住部堂大人今日這番教誨,記住今日之恥,朝堂上亂臣賊子一日不除,我輩之誌就一日不能申於天下,趙某請諸位金榜題名,他日與我等與部堂大人一並鋤奸!”


    趙南星的話,也在眾士子裏響起了一片掌聲,林延潮聞言卻微微笑了笑。


    今日之事,這二十多位讀書人獲救後,自己的聲望在讀書人心目中又將達到一個新的高度。但這個時候林延潮心底卻生了另一個決定。


    正在官員與士子們說話時,林延潮向徐火勃,陶望齡問道:“孫先生呢?”


    徐火勃道:“孫先生已是奉聖命去考場為同考官了。”


    陶望齡道:“其實孫先生一直沒有說自己身份,他知道老師一心要除去張鯨,所以用此事來以身作餌。”


    林延潮斥道:“糊塗,扳倒張鯨這樣一人,怎麽值得孫先生去冒風險,在我心底十個張鯨也比不上孫先生。”


    林延潮之前已是與申時行商議過,這一次會試過後,當向朝廷舉薦孫承宗,葉向高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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