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延潮方從東閣離開,迴到翰林院後,即見陳濟川匆匆來稟。


    林延潮心知有事發生,當下問道:“何事?”


    陳濟川道:“老爺被彈劾了。”


    林延潮問道:“何事彈劾?”


    陳濟川將抄好一張黃紙交給林延潮。


    林延潮看上麵的抄錄,隻見是刑部給事中柳工明所寫,他上疏彈劾自己在翰林院教習庶吉士時,不按原先布置下的館課教授庶常時,不教其文,不教其詩,不教其禮,盡教授一些新奇之聞,甚至有背經離道之語,如此敗壞士風之舉,如何堪配教習儲相。所以劾章裏要求林延潮罷官或者是改任他職。


    林延潮冷笑一聲道:“不過是要阻擾我這一次上疏,又不是第一次被彈劾,有什麽好擔心的。”


    陳濟川道:“老爺,按照律例官員被彈劾,要麽是就是上疏自辯,要麽就是停職待劾。”


    林延潮道:“不錯,這一次我不能上疏自辯,在這一點上與人呱噪。”


    說完林延潮道:“此事不算迫在眉睫,一切待我見過元輔之後再說。”


    陳濟川點點頭,給他沏茶方才離去。


    林延潮喝著茶沉思,心想這多半是張鯨惡心自己。


    片刻後林延潮交割了公務後,即去了文淵閣。


    文淵閣裏兩名當值的中書見林延潮來了立即相迎。


    一人道:“林學士,元輔與閣老正在會揖室裏與幾位部堂說話。”


    林延潮點點頭道:“既是如此,那我就在外間等候就是了。”


    另一名中書笑著道:“元輔有吩咐,林學士是自己人,不必在外間等候,直接到值房就是。”


    林延潮聞言點點頭,當下兩名中書將林延潮請入首輔值房,一人手腳麻利的給他沏茶,一人陪著林延潮說話,問問他要不要脫下官帽,或者遞一個手爐。


    能充任文淵閣中書,預聞機要的,都不是普通人。


    這兩名中書不過二十幾歲,算是相當年輕了,但卻是十分精明能幹。


    林延潮看著二人,不由想起了自己當年在內閣給張居正,張四維他們打下手的日子。


    曆史上東林黨為了滲透進內閣,將一個小吏叫汪文言的安插到內閣擔任中書舍人,為葉向高參讚機務,在他的出謀劃策下,齊浙楚黨被瓦解。


    林延潮聊了幾句,兩名中書知他有要事與申時行稟告,也不敢多聊。


    林延潮坐在首輔值房那寬大舒服的椅上,值房的陽光很好,正好撒在他的身上。林延潮微微呷了一口香茗,然後想著一會如何與申時行匯報。


    這時候值房外響起了腳步聲,林延潮立即睜眼,起身站在了門旁。


    另兩名正在整理公文的中書一愕,慢了一拍才站起身來。


    待他們站好時,林延潮已檢查好發鬢官袍是否有什麽失儀的地方。


    等待值班門一推,林延潮見到申時行後立即行禮道:“學生見過恩師。”


    申時行笑著道:“老夫還在盤算著你什麽時候來見我。”


    說完申時行示意左右退下。


    值房的門重新關上後,林延潮見申時行的情緒很好,料想他一早上忙著見吏部,戶部,工部的幾位尚書,尚且還不知道自己被彈劾的事。


    自己是不是還在此時提一下,林延潮想了想還是覺得不必了,這樣的事與裁撤淨軍的事相比起來不值一提,若事事向申時行幫忙,豈不是顯得自己沒用。


    林延潮立即道:“讓恩師久等,學生這幾個月一直依照恩師吩咐,在朝中聯絡裁撤淨軍之事,現在最後有幾件事需恩師定奪。”


    申時行伸手在炭盆前取暖笑道:“以你的的性子,此事沒有八九分把握,你是不會來老夫這裏。這一次你替我出麵聯絡,有沒有人為難你?”


    林延潮笑著道:“大家看在恩師的麵子上,怎麽會為難學生。”


    申時行笑了笑,林延潮道:“不過學生這一次沒有打恩師的旗號,唯獨吏科都給事中齊世臣那需恩師出麵。”


    申時行失笑道:“此人可是老皮膿滾瘡,朝臣裏彎彎繞繞數他最多。”


    申時行說了一句蘇州土話,林延潮附和地笑了笑。


    “他怎麽開口的?”


    林延潮道:“他想讓吏科左給事中楊廷相接任都給事中。”


    申時行聽後默然。


    林延潮立即道:“齊世臣與學生向恩師帶話。他言隻要楊廷相能出任,那麽他至少可以讓都察院那邊沒有大的動靜。此人當初任吏科都給事中時,是恩師保薦的,眼下拿此來當籌碼實在不識好歹。”


    申時行喝了口茶道:“你迴去告訴,就說老夫答允了,另外他秩滿後老夫再保舉他為太常寺少卿。”


    太常寺少卿是正四品官,而都給事中不過正七品,一口氣連升六級。


    可是吏都給事中轉遷,能出任太常寺少卿,太仆寺少卿這等京卿算是相當正常。


    但是如果你在任上得罪了大佬,那麽就會變成南太常寺少卿,或者南太仆寺少卿。


    申時行對林延潮道:“當年李植上疏攻訐時,齊世臣在科道中多為老夫奔走,而今他要退了,老夫也算還了一樁人情。”


    林延潮恍然。


    至於其他事林延潮也一一談了,到了最後他道:“恩師,學生與其他官員都以為裁撤淨軍後,戶部仍每年供給內廷三十萬兩,此乃額外之數,所以懇請恩師在聖上麵前,酌情裁減一二,比如戶部每年隻給內廷十萬兩就好。”


    申時行聞言搖頭道:“三十萬兩與十萬兩與外人聽來有何不同?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那些不和與我者,就算是每年減至一萬兩,他們猶自抓著不放。反而削減太多,忤了聖意不說,萬一聖上以為你與他斤斤計較,著怒下不許這裁撤淨軍之事,你我就全功盡棄了。”


    林延潮聽申時行之言,知道朝堂上就是有一些杠精的存在。


    在他們眼底,給皇帝三十萬兩與十萬兩沒什麽不同,這都是不該給,一兩銀子也多餘。


    就算你出麵為戶部極力爭取下二十萬銀子,皇帝會很不高興,而且這些人還要罵你。他裁掉這二十萬兩,那麽這十萬兩銀子以後是不是永遠不還了?


    你問他們怎麽辦?你行你上啊。


    他們就說向天子據理力爭,若是天子不肯,就辭官不作。


    這就是杠精們清奇的腦迴路。


    林延潮道:“恩師,可是官員們對於戶部攤派已是很有微詞了,學生提出此事與眾同僚上億時,他們指責我一味媚上。就算不計人言,能為太倉爭得一兩就是一兩,去年山東大旱,河南水災,戶部仍著意向山東攤派銀子,不知多少百姓因催科而亡,而這點從老百姓手裏摳出來的錢,隻是為了給陛下養這三千匹馬。”


    申時行道:“你說的,老夫何嚐不知,但為官者要懂得何為經何為權,眼下第一事是裁撤淨軍為上,其餘的以後再說。”


    一般談話到了這裏也就差不多,但林延潮仍爭道:“恩師,可否與陛下商量一二?”


    申時行搖頭道:“此事容不得商量,現在隻要齊世臣,戶科那邊沒有異議,其餘言官就算有一二人不滿,就不會掀起太大風浪。此事一旦功成,憑著你多少年以來積攢下的清望,朝野上下無論清流濁流,都認為你林延潮有左右朝局,規諫天子之能,如此你入閣拜相也是遲早的事了。”


    林延潮道:“學士多謝恩師之栽培,但學生以為這太倉銀本就是老百姓,先例不可輕開,恩師不能對陛下予取予求啊。”


    申時行聽了臉沉了下來道:“聖意不許,你還有何辦法?難道你又要老夫帶著百官去奉天門前哭諫嗎?”


    林延潮聞言失語。


    頓了頓申時行又道:“此事你好好想一想,若還是想不明白,老夫就換人。”


    何為首輔之威?


    眼下就是了。


    申時行的人設是好商量,但不等於他真是好商量的人。


    他要換林延潮,另選他人來辦此事,那可不是隨便說說。申時行手中人選可是不少。


    但林延潮賭他不會,因為現在百官對天子免朝十分不滿,此事已是引火燒身到申時行身上。


    申時行為了打消這個局麵,必須借助此事在百官麵前扳迴自己對天子事事逢迎的印象。


    林延潮慢慢悠悠將此事拖了三個月,也是讓申時行可以選擇的空間越來越小。


    對於申時行而言,時間已是不多了,臨陣易將風險太大。


    而在林延潮眼底,事情不辦就算了,既然要辦了就要辦的漂亮,讓所有人都無話可說為止。


    但見林延潮正色道:“學生沒有絲毫冒犯恩師的意思,隻是為恩師計,現在位子前,上是天子,下是百官,但不能哪邊硬就聽哪邊的,更不能成了風箱裏的老鼠兩頭受氣!”


    “學生希望恩師在朝中立以相權,此事就是一個機會,請恩師再信任學生一次,讓學生放手而為。”


    申時行沒有說話,室內陷入了一等凝重的氣氛,二人之間也是格外的壓抑。


    申時行沉思良久後道:“上製天子,下壓百官的首輔,已被天子抄家了。”


    “罷了,老夫就上密揭給天子,將戶部攤派至各省的芻料銀免去,再將內操馬給京營安置,這是最後底線了,你看如何?”


    林延潮聞言大喜道:“學生多謝恩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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