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南星現任是吏部考功司郎中,顧憲成任吏部驗封司主事。


    雖說一個不過是五品官,一個是六品官,但都是實權官員。


    特別是趙南星,考功司是吏部僅次於文選司的要害部司。


    趙南星在朝堂上的實際地位,甚至不遜於現在庶吉士教習林延潮。


    庶吉士教習看的是將來,而考功司的權力隨時可以變現。從這一點上看,林延潮權力還遜色趙南星一籌。


    而林延潮的黨徒在升遷上的運作,時常要拜托到這兩位同僚。


    不過林延潮明白顧憲成,趙南星的政見與自己頗有不同。


    顧憲成,趙南星二人在朝中更傾向於清議,而林延潮的布局卻是在天子,內閣,翰林院,從這一點而言,他的立場是在政府一邊。


    顧憲成之所以沒有跳出來站在趙用賢,李植他們一黨,是因為他也是申時行的門生,若是沒有這一層關係,顧憲成恐怕是對申時行也是很有意見的。


    林延潮在內朝,顧憲成在外朝,長遠來說,兩邊要對立,還是要彼此借重?


    也就是說將來大家是敵是友,實是不好說。


    這一點要從東林黨說起,東林黨到底是什麽?


    朋黨還是政黨?皇太子黨?清流黨?


    或者說是依附江南士大夫的政治集團?為大地主,大商人利益帶鹽?


    這些其實對也不對。


    因為文官集團,大體上是為商人地主這利益集團帶鹽,並不獨東林黨如此。


    準確的說,東林黨應該更像‘在野黨’。


    如三大佬,八君子都是被皇帝,內閣排斥削職後,到了民間聚眾講學,並持清議,在江湖議論廟堂,針砭時政。


    這就是顧憲成說的‘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


    也是顧憲成,顧允成老師,薛敷教的祖父大儒薛應旂所言的‘古者諫無官,以天下之公議,寄之天下之人,使天下之人言之,此其為盛也。’


    所謂在野黨有幾個特征,帝黨,執政黨擁護什麽,他們就反對什麽,如礦稅,國本,官宦幹政。


    曆史告訴我們,執政黨在位時,是這個意思那個意思特別多,但換在野黨上台,老百姓發覺原來大家都是一個鳥樣,甚至還不如。


    最後就是黨同伐異,給朝堂上每個官員貼標簽。


    但不論怎麽說,東林黨隻要打出了旗號,所有不為朝廷所重用,或許政見不合的官員,通通聚到了他們麾下,如此抱團後,勢力反而越來越大。


    所以東林黨在讀書人,外官中很有勢力,但他們缺的是什麽?


    任何一個在野黨,最後的目標都是成為執政黨。


    而在明朝要想成為執政黨,有兩個條件,一是天子的信任,二是入閣。


    但明顯當今皇帝不喜歡顧憲成他們,要不然他們也不會淪落為在野黨,所以東林黨就認為這一屆的天子不行,咱們改去擁護皇太子。


    然後就是內閣。


    王錫爵和東林黨對著幹,他們就按在家裏不讓你複出,具體事跡參見李三才賣老師。


    還有一次天子推舉內閣大學士,有三個晉江人候選,分別是楊道賓,黃鳳翔,李廷機。


    執政支持楊道賓,李廷機,東林黨支持黃鳳翔,最後黃鳳翔落選,楊道賓,李廷機選上,但天子欽點了李廷機。


    結果東林黨輪流上疏彈劾李廷機,最後讓李廷機不敢上任,被迫寫了一百二十三封辭官奏疏。為了表示沒有當閣老的想法,李廷機還搬到廟裏住了五年,人稱廟祝閣老。


    再一件事就是東林黨推李三才入閣,引起了京察大案。


    一直到明光宗上台,東林黨這才翻身,成了執政黨。


    魏公公上台,搞了一個東林黨一百零八將,再參考北宋的元佑黨人碑。


    發覺國家就是被這麽來迴折騰,給搞廢了。


    他們總以為一黨把另一黨徹底打倒了,就能勝利。


    但論其初衷,卻不能當初顧憲成講學東林時所願的。


    所以林延潮與顧憲成,趙南星二人關係將來怎麽走,林延潮也不知道。但現在還不是把二人摻和到這檔子事來為好,這事的功勞不能分給他們。


    三人說了一番肺腑之言,聊到半夜顧,趙這才離去。


    臨別時,林延潮將顧憲成,趙南星送到門外。


    這時候天已是下起了雪。


    四麵都是極黑,風雪厲得嚇人。


    林延潮親自給顧憲成掌燈,飛雪迎麵而來,打在風燈上。


    顧憲成道:“宗海,夜深雪大,還是不要再送了。”


    林延潮道:“正因為夜深雪大,不送一送,如何放心。”


    說完林延潮從展明拿來一領狐裘,批在顧憲成身上然後道:“方才與年兄相談時,見年兄多有咳嗽,怕是年初時的沉疾還未痊愈,弟別無長物,就將此贈給年兄吧。”


    顧憲成臉被寒氣凍得有些青,對林延潮所贈也不推托,然而道:“宗海,你在內朝,我在外朝,雖責在不同,但匡扶社稷,以天下蒼生為己任之心卻是一般的。這裁撤淨軍的事,你盡管放手去辦,萬一天子降罪,我和夢白就拚了性命不要,也要保你無事。”


    說著顧憲成雙手往林延潮手上重重一握。


    林延潮握著顧憲成的掌裏卻是熱燙燙的,此刻他不由心底唏噓,顧憲成這番話可比自己方才講的發自肺腑多了。


    顧憲成目光堅定,而一旁趙南星也是與顧憲成一般的神情,隻是他沉默不慣多言。


    這時候門外鈴聲響起,趙南星看了一眼門外道:“叔時,馬車來了,宗海先告辭了!”


    顧憲成收迴手來,望著一眼風雪道:“可惜手中無酒,否則此情此景可共一醉,我唯有在此預賀宗海馬到成功。”


    說完顧憲成灑然一笑,大步離去。


    林延潮一直將二人送至台階下,然後對顧憲成,趙南星二人長長一揖。


    顧憲成,趙南星也是鄭重地迴揖,方才上車離去。


    陳濟川,展明等人早已搶著給林延潮遮傘,但林延潮猶自立在雪中看著馬車離去。


    萬曆十四年的冬十二月。


    對於朝堂而言可是暗流湧動。


    林府私宅之內,林延潮正在踱步。


    書房裏麵坐著是方從哲,於玉立,林材,鍾羽正,郭正域數人。


    鍾羽正道:“學士,兩年前刑部廣西司主事董基,南京科給事中孫世禎,道禦史田一麟,禦史郭惟賢,南京科給事中阮子孝,江西道禦史潘維嶽,冒死上疏曾言,內廷清嚴地,無故聚三千之眾,輕以兇器嚐試,臣實為皇上的安危擔憂。”


    “這番上疏結果天子震怒,然後董基被貶為萬全都司都事,其餘具被處罰。天子還下旨再敢上疏言廢內操者重責。這一次若要重蹈覆轍,我所聯絡幾個科道官員,他們說縱是有心也是無力。”


    林延潮道:“我等上疏則是將生死置之度外,至於遲疑的人,不用也罷。”


    工科給事中林材這時道:“可是學士,朝廷每年大臣上疏多不勝數,但大多不過是報聞,留中,真正能得實施,卻又不被封駁的少之又少。眼下再度上諫,聖意難測之下,我們比當年的董基他們勝算又多幾分呢?”


    林延潮道:“不錯,裁撤內操之事,主要在於上意,所以要打動天子,必須有所妥協。當初為了設立淨軍,內廷每年從戶部拿走二十萬,再向太仆寺,戶部取芻料銀七萬餘兩,所以我打算裁撤淨軍後,這筆錢仍然每年由戶部支給內廷。”


    林延潮話音一落。


    郭正域色變道:“學士大人,既是裁兵,也當裁錢,當年天子為了取芻料銀,下了嚴旨。但戶部沒有這筆開支,隻能向各省攤派。”


    “去年戶部向山東催繳內操馬芻料銀一萬四千多兩,時山東大旱,山東巡撫李輔上書指責戶部尚書王遴助天為虐,王遴左右為難隻能減去七千八百兩,但是仍為山東的官員百姓所不滿。此舉還請三思。”


    林延潮道:“此事若是我們不讓步,各位可以擔保,天子那邊會允許,然後不會追究我等再度因廢除內操而上諫的責任嗎?”


    林延潮一句話下,眾人都是默然。政治的本質在於利益的交換,以及彼此的妥協。郭正域還是有些不太理解,這也是清流一貫思維。


    大家都還是崇拜如海瑞那般,將生死置之度外的上疏,至於成不成兩說。


    林延潮道:“若是要停內操,這近三十萬兩的銀子也必然裁撤供用。陛下的性子,諸位也是略知一二,陛下會答允嗎?我等眼下以廢除內操為第一要事,至於其他輕重緩急,大家心底需有個數,各位還有異議嗎?”


    眾人當下都是齊聲道:“一切依學士之命而行。”


    郭正域,方從哲有事離去後,鍾羽正,林材,於玉立三人留下。


    鍾羽正問道:“可是此事若是奏上,科道那邊會不會封駁?禦史那邊會不會就此言事,指責我等媚上?”


    林延潮點點頭道:“這也是我要你們留下所由,你們誰與吏科都給事中齊世臣相善?”


    鍾羽正道:“我等與齊都諫同在六科廊,平日公事上都有來往,但論私交還是林兄更深一些。”


    林延潮看向林材,他微微點了點頭。


    林延潮道:“齊世臣乃台臣領袖,要與言道打交道,此事必然要經他之手。我們可以給他什麽好處,或者他需要什麽?”


    林材道:“齊都諫想保薦現在的下僚吏科左給事中楊廷相接替他為下任吏科都給事中,另外他的妻弟犯了案子,眼下被扣在刑部大牢。”


    林延潮看向刑部主事於玉立問道:“是什麽案子?”


    於玉立道:“這容我迴部查一下。”


    林延潮點點頭道:“速去刑部,看看案子是否有通融地方!”


    於玉立稱是然後離去。


    林延潮再對林材道:“明日將齊世臣約至東閣。”


    林延潮又看向鍾羽正問道:“戶部都給事中田疇握有封駁之權,這三十萬兩銀子要落進天子囊中,沒有他點頭不行,明日你也將他一並約至東閣。”


    次日東閣之中。


    林延潮打量對麵坐在官帽椅上的吏科都給事中齊世臣。


    齊世臣笑了笑道:“翰林院一貫很少與我們言道打交道,不知林學士找我有何公幹?”


    林延潮言道:“我打算向天子上疏,言裁撤淨軍之事……”


    齊世臣聞言露出訝色道:“林學士,你不要命了,難道董基,郭惟賢他們的下場如何你不知道嗎?”


    眼下百官大多不清楚天子摔馬的事,所以他們都以為自己這一次上疏是找死。其實當日麵見天子時,林延潮已探聽出天子有意裁撤淨軍的口風。


    林延潮道:“我等身為臣子的,縱然不成,也要一試,試問都諫每日聽內校場上的槍炮聲,難道不心驚肉跳?”


    齊世臣肅然道:“裁撤淨軍的事,本官是絕對讚成的,但是林學士要找本官出力,恐怕就愛莫能助了。”


    林延潮道:“齊都諫,你還沒聽我把話說完,裁撤淨軍後,但戶部每年繳予內廷供養淨軍的三十萬銀子可以不減……”


    齊世臣聞言目光一亮,隨即笑了兩聲,這笑聲很顯然,分明是說好個林三元,我還以為你多剛正無私啊,也不過如此,你此舉可是向天子行賄啊!


    當下齊世臣故作為難地道:“難啊,裁軍哪有不裁餉,都察院十三道道禦史,一百一十張嘴巴,若是哪個人提了一句……”


    林延潮道:“一兩張嘴倒是無妨,但人多了……所以此事還需仰仗齊都諫出麵了,要知道裁撤淨軍的事一旦成了,元輔必然歡喜。當初齊都諫能任吏科都給事中,還是多虧了元輔的舉薦!”


    齊世臣攤手道:“但是此事元輔卻是沒有交代本官。”


    林延潮道:“這等事元輔何必一一交代下去,我等上察首輔之意而,下體蒼生之之心,才是為官之道。”


    齊世臣笑著道:“我為官之道恰恰相反,不察什麽上下之道,隻是在其位謀其事,林學士身為翰林官,這上諫之事,責不在你。同樣我身為吏科都給事中,規諫時事,疏通言路才是本份,卻沒有聽過讓科道同僚不能說話的。”


    “不錯,齊某的官位是元輔舉薦的,但也要向言道同僚擔責,此事恕難從命。”


    林延潮聞言沉默片刻,然後道:“我聽聞都諫妻弟犯了傷人案,現在押在刑部大牢……”


    齊世臣失笑道:“我當年娶妻時,這位妻弟嫌我家貧,最是看不上我,待我中了進士,又到處拿我名頭在外招搖,我巴不得他一命嗚唿。若是林學士想拿這來打動我,那就太小齊某了。”


    林延潮點點頭道:“那好,此事不談,換了下任吏科都給事中呢?齊都諫動心嗎?”


    齊世臣神色一變,方才從容不迫,高高在上的氣勢沒有了,而是坐直身子問道:“宗海,莫非有什麽辦法嗎?”


    林延潮笑道:“齊兄要推舉的人是現任吏科左給事楊給事吧!”


    齊世臣目光一閃道:“若是他,當然再好不過了。”


    林延潮道:“元輔那邊我會替你進言。”


    齊世臣聞言毫不猶豫地道:“宗海,請稟告元輔,都察院那邊一切風平浪靜。”


    說完二人都是大笑。


    齊世臣走後,鍾羽正與戶科都給事中田疇入內。


    鍾羽正替林延潮把話與他分說後,田疇勃然大怒,他雖上了年紀,但是年輕時讀書那股倔勁仍在。


    但見田疇起身離椅正色道:“你們可知道你在說什麽?內廷養三千淨軍,以三千之虛名,糜三千之實費,天子竟帶頭吃空餉。我泱泱大國,居然出此笑話,你們還持此為己功?”


    “林學士,老夫素來敬仰你的為人,若要以此為條件換的天子那邊裁撤淨軍,此事說出去我戶科絕不能答允!除非是我田疇死了!”


    田疇神色激動,說得口中唾沫亂飛,大多都噴在了身旁的鍾羽正的身上。


    鍾羽正敬他是官場上的前輩,一動不敢動,連舉袖擦拭也是不敢。


    林延潮倒是好整以暇地聽完了田疇的咆哮,還順便抽了巾帕給鍾羽正擦臉。


    鍾羽正拭臉後道:“田前輩,何必擇善而固執,你所言是不錯,但為今之計,當以裁撤淨軍為上,至於這三十萬兩銀子,則是在於其次。要知道隻要淨軍設立一日,戶部仍要掏這筆銀子,與其如此,倒不如先撤淨軍,至於錢糧的事以後慢慢再說。”


    田疇冷笑道:“我在戶科這麽多年,從來還沒聽過銀子吞下去,還能吐出來的道理,這筆錢要麽一起撤掉,要麽以後都拿不迴來了。”


    “我田疇為官二十餘年,今日才做到了戶部都給事中的位子,其責任就是給朝廷看住這錢袋子的,淨軍的這三十萬兩都是天下十三省百姓之供奉,田某要替朝廷看住這筆錢。”


    鍾羽正還要再說,林延潮卻打斷道:“田都諫已是耳順之年了,身子可是康健?”


    田疇反問:“林學士,此言何意?”


    林延潮道:“沒什麽意思,明年就是京察了,以田都諫這個年紀,在老病二字上怕是過不得關吧。林某沒有威脅的意思,隻是看看大家可否平心靜氣的談一談,找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田疇聞言臉色劇變,青一陣白一陣好是變幻了許久,終於長歎一聲,向林延潮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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