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船的官兵,隨從聽聞林延潮的出現都是驚慌不已。


    馬玉的案子是轟動天下,馬玉被林延潮所殺了以後,林延潮毫發無損,而馬玉的人頭現在還在開封城城頭掛著,聽說過幾日要到衛輝府。


    這叫傳首示眾,平息河南百姓的民憤。


    至於馬玉的那些爪牙也沒好下場,好幾百人都給抓了。


    這些爪牙也是區別對待,跟隨馬玉從京裏來的,或者從半路投靠尚好,被關在布政司監牢了,等候發落。


    至於那些河南本地加入,那就沒什麽好下場了,都被各府收押,能被判刑的,關起來的,那也算是好的。


    最怕是那些被放出來的,還沒迴家,就被憤怒的百姓抓在半路上打死了。


    可見河南百姓恨馬玉,以及他的爪牙,竟恨到了這個地步。


    而林延潮持民意而來,若一句''爾受賄'',那麽河南百姓真的可以,不加任何調味料的,將他們一船的人都給生吃了。


    所以滿船的人,能不瑟瑟發抖嗎?


    陳矩見左右如此,強作鎮定道:“慌什麽,眼下這是何處境內?”


    一名官兵報道:“距離歸德府還有十裏水路。”


    “壞了,壞了,這林三元不等我們過境,就要在半途上殺了我們,他與我們有什麽深仇大恨嗎?”


    下人們頓時無比沮喪。


    但陳矩卻是從中聽出一絲名堂來,若林延潮要對自己不利,也不用趕著動手啊。


    這離境十裏前來,也可能是出迎。


    這是官場上一種極重的禮節,在大員路過地方的時候。


    地方官若守在邊境迎接已是算得上隆禮,但若是離境十裏出迎,那簡直稱得上是''不要臉''。


    陳矩想到這裏不由一曬,心想自己何德何能,能讓林延潮幾十裏外出迎。


    就在他如此想著時候,但聽船外突然連聲炮響,船身也隨之一震!


    不好!林蠻子要開炮炸船了!


    陳矩大驚失色,心道林延潮真要致自己於死地嗎?


    一船的人都趴在船板上,還有一人慌不擇路,竟從舷船那跳船入水逃生!


    而在官船上,林延潮正下令,船上的官兵,放炮相迎。


    司禮監秉筆太監前來,能不隆重嘛?放炮是必須的。


    其他的官兵拿出所有氣力,敲起大鑼大鼓,林延潮還讓本地好幾名德高望重的鄉紳,站在船頭,拿起賀表在那念著。


    “東海揚波,皇恩浩蕩……”


    這聲音和著船上鑼鼓喧天,鞭炮齊鳴,就在這時候卻看見迎麵而來的陳矩座船上,一個人飛出舷窗,噗通一聲落在水裏。


    然後不顧天寒地凍,奮力掙紮向岸上遊去!


    林延潮與滿船的人看的是瞠目結舌。


    “東海揚波?皇恩浩蕩???”


    遠遠的一艘船上,本地縣令看著林延潮這邊鑼鼓喧天的樣子,對左右道:“看來林司馬已是迎上了中使!”


    左右問道:“太尊,我們是不是也要跟上去!”


    那縣令擺了擺手道:“不可,若是我們這時候上去就是逢迎宦官,傳出去官場上會不齒的。”


    “那為什麽林司馬可以去?”


    那縣令笑著道:“林司馬豈會幹出逢迎的事來。隻是這馬玉前腳作惡被殺,如今又來了一人,不可不警告。”


    “這林司馬此去迎接中官,實用意讓他不可胡來,以免重蹈馬玉覆轍。所以這事他可以,我們卻不可以,否則就是逢迎。”


    左右紛紛翹起大拇指,道:“原來如此,太尊高明!實在是高明!”


    陳矩的座船上。


    林延潮與陳矩二人四目相對。


    看著陳矩一副勉強鎮定的樣子,林延潮很想說一句,中使受驚了。


    但這話此刻開口卻很是不妥的。


    正待林延潮想著措辭時,陳矩道:“林同知有心了。”


    林延潮鬆了口氣道:“中使奉皇命來河南辦差,一路之上秋毫無犯,百姓,驛站都稱讚中使賢名。本丞也知人有好壞之分,不可一概而論,麵對陳公公,本丞心底隻有敬佩之意啊。”


    這一番話說得開了,滿船的人都是鬆了一口氣,眼看這方才跳船的人,已是救上來了,但''冬遊''的後果,就是去了半條命。


    陳矩咳了咳,當下道:“如此就甚好,隻是道聽途說不一定準確。林司馬還是不要貿作定論的好,免得到時麵上不好看。”


    這話說得令人摸不透陳矩底細,這一番逢迎不成,搞成了驚嚇。林延潮不知陳矩是否心底對自己不快。


    林延潮笑了笑道:“本丞相信陳公公不會令我失望,前麵岸上略備酒席,還請陳公公賞光!”


    於是二人坐著小舟,來至岸邊。


    陳矩在宮裏早聽聞不少林延潮的事跡,可惜之前見的很少。所以來此也有領教林延潮的意思。


    而林延潮也在揣摩著這個人,這陳矩看起來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紀,容貌清臒,很是普通的樣子,但對方目光凝決,一看就知是遇大事而不疑的性子。


    酒菜上後,陳矩當下開門見山地道:“在京城一直聽聞林同知的事功之學,不知事功指的是什麽?”


    林延潮見陳矩前認真做過功課,知道他愛聽什麽,於是道:“本官以為事功在於經濟。”


    陳矩目光裏抹過一絲訝色問道:“何以見得?”


    林延潮道:“眼下國家之弊種種,如官吏貪墨,宗室日增,邊事疲憊,其實歸結在一起就一句話國家虛耗太多,以致於國庫沒錢。”


    陳矩點點頭道:“說得好,當年庚戍之變,咱家不過弱冠,見幹爹帶領將士披堅執銳,守護京城,咱家心仰慕之。其實邊事疲憊,歸結原因就在於朝廷沒錢,嘉靖年時國庫歲出大於歲入,但為何仍是無法給足軍餉,此咱家所不解。”


    陳矩又問道:“眼下西南兵事方歇,遼東邊事又起,國家以天下錢糧經漕運,供給九邊,但仍是不足。聖上因此苦勞不已,咱家也是憂心不矣。”


    “咱家以為此漕運之弊矣,不知林司馬是如何看的?”


    這就是考較自己了,林延潮道:“最上之法莫過於漕運改海運。”


    “漕運改海運可以治本?”陳矩反問道。


    林延潮道:“當然,開海運不僅可以至京師,還能抵至遼東,糧船經海路抵至開原城西老未灣,不僅京裏糧事可解決,遼東還可得海運之惠。”


    陳矩聞言點點頭,這改漕運為海運之事,做起來十分艱難,但所謀卻是和他一致。


    寥寥數語,陳矩深感林延潮與他政見相和。


    陳矩不知林延潮是早做好攻略的緣故,這開海運之事,也是曆史上陳矩的政見。眼下說來陳矩對林延潮,不免有知己之感。


    這一點很重要,不說曆史上,僅僅說現在陳矩成為司禮監掌印太監的機會也很大,一旦他上位了,他會喜歡一個與他政見相同的內閣大學士,還是一個政見不同的呢?


    要知道張居正之所以那麽得意,也正是他與馮保作到了''宮閣一體''。


    曆史上多少內閣大學士,都是被司禮監掌印太監趕下台的,前車可鑒。


    林延潮與陳矩聊天,二人越說越是投機。正如高淮說得,陳矩是相當有政治抱負的人,正是因為目光遠大,所以他很能愛惜羽毛,路經地方不索賄,不騷擾百姓,就是明證。


    所以林延潮拍馬屁的辦法,就是努力做到與他政見相合,入閣之事離他尚遠,但若能得到陳矩賞識,那麽將來調迴京師,重入翰林院機會也是很大。


    二人談著談著,已是到了潞王就藩之事上。


    這也是二人政見容易產生分歧的地方。


    林延潮即要巴結陳矩,也要堅持自己政治底線,這說起來頗難。


    陳矩一麵用酒菜,一麵道:“你們河南的官員要潞王移至湖廣就藩,但朝廷所撥給潞王的藩田卻都在河南。藩邸在湖廣,但藩田在河南,此事咱家不好與聖上交代。”


    林延潮道:“若再建藩邸要近七十萬兩之費,而河南一年的稅賦折銀不過一百五十萬兩。河南窮困如此,若能勸潞王不在河南建藩邸,公公善莫大焉,老百姓都感念你的恩德。”


    “可是我聽聞,這近七十萬兩修建藩邸的錢,馬玉已是命河南省收齊了。”陳規不為所動道。


    “沒有七十萬,隻收齊了區區三十萬,還是追討各府多年積欠。為了完成考核,省裏逼迫府裏,府裏逼迫縣裏,縣裏逼迫官吏衙役下鄉催征。老百姓苦不堪言,去年馬玉強奪民財破家者百餘戶,但橫征暴斂之下,破家又豈止百戶,一個冬天方才過去,但開封府已經餓死了兩千餘人!”


    聽林延潮這麽說,陳矩倒吸了一口涼氣,開封府還是首府尚且如此,其他各府就不知餓死多少人了?


    “為何官吏如此苛?朝廷之政猛於虎?”陳矩十分觸動,放下筷子。


    林延潮道:“此考成法之弊,官員征糧與考成有關,稅賦繳納不足八成者,考成法下一律免職。所以公公一句話,就能活河南百姓無數。”


    陳矩聞言默然半響,然後道:“考成法乃江陵公之良法,但在馬玉手上竟被糟蹋成如此。”


    頓了頓陳矩又道:“咱家可以上書勸陛下讓潞王就藩湖廣,但這收齊三十萬如何用?”


    陳矩目光有幾分尖銳。


    沒錯,藩王是貪得無厭,但官員也不見得幹淨。


    陳矩道:“朝堂上早有傳言,說馬玉橫征暴斂太過,激起了河南官員的集體抗議。但百官真是為民請命嗎?有人說是馬玉太過貪婪,吃相太過難看,以致官員們無法上下其手,中飽私囊。沒錯,咱家一句話可以活人無數,但咱家更怕這老百姓的錢,不給藩王拿走,而是入了貪官汙吏的囊中!”


    “除非你們能將這三十萬兩都還給老百姓,你們辦得到嗎?”


    聽陳矩這話,常人很難反駁,三十萬兩銀子發給河南五百二十萬老百姓,一個人分不到多少錢不說,這行政成本也是很大的。


    但見林延潮從容道:“請公公放心,這三十萬兩銀子,林某自是打算取之於民,用之於民。”


    “取來容易,用來難啊?”陳矩顯然不信。


    林延潮指岸邊的賈魯河道:“公公,看見這條河了嗎?”


    陳矩點點頭道:“看見了。”


    “這條河名為賈魯河,此乃前朝治水名臣賈魯所修,公公沿此河可從徐州至開封,路上還走得方便?”


    陳矩道:“那是自然,沒有停歇一日”


    林延潮點點頭道:“那是因為公公清廉的緣故。”


    “清廉?這話怎麽說?”


    林延潮道:“黃河數度為災,此河遭河水倒灌數次,河道淤積,以致兩百石以上的河船不能行也。”


    “公公不取民一毫,這船當然也是輕的,吃水不深,所以一路行來暢通無阻。”


    陳矩聞言恍然,然後問道:“所以林同知要用這三十萬兩來疏通此河?”


    林延潮點點頭道:“正是,去年本官就有疏通賈魯河之意,但所耗太大,以致放棄。”


    “疏通此河有三等好處,一使得開封與徐州水路暢通無阻,使蘇杭,湖廣的糧船可直抵開封。糧食一旦充足,糧價就會降低,百姓就可以不用餓死,此乃解民倒懸。”


    二疏通此河,以工代賑,讓沿河窮苦百姓能謀生計,此乃活民無數。


    三疏通此河,商路便利,不僅可以請朝廷在這裏設立稅關,而且運河一通,商貿往來,兩岸各府所產也可以運抵蘇杭。這一點可以參考宋時的汴河,此乃通商惠工。”


    “此三功,也是三德懇請公公采納。”


    陳矩問言笑了笑道:“此聽起來,確實為良法,林同知真有經濟之才。但咱家還需斟酌,聽一聽工部的建議。”


    林延潮正色道:“不是本丞有經濟之才,而是陳公公有經濟之才。隻要賈魯河一疏通,各府受益,百萬百姓必然傳頌公公的功德,到時沿河百姓必設立生祠,世世以香火祭祀,感激公公的恩德。”


    林延潮這話就是開出籌碼了,陳矩這人不好錢,但是卻好名。


    馬玉要撈錢,但他陳矩是想當一個受萬民敬仰的好公公的。所以林延潮就拿此來作為交換條件。


    陳矩十分欣然,與聰明人打交道就是舒服啊。


    林延潮如此能為他考慮,這樣的人是絕對要拉一把的。


    於是陳矩道:“林同知說的好,你如此為百姓考慮,不知心底所求是什麽?”


    ps:舊的一年馬上過去,新一年馬上到來,在這裏祝大家新年快樂,大大發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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