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難過。


    林延潮,王家屏身為臣子,唯有在一旁陪傷心。


    張鯨與二人有意無意地道:“咱們陛下真是性情中人啊!”


    林延潮,王家屏都是點了點頭。


    王家屏道:“陛下予元輔之恩遇,足以報十年輔政之恩。”


    林延潮道:“陛下乃聖君,不僅待元輔,對我們臣下也是如此。”


    這話看似閑聊,一句一句的都傳進小皇帝耳裏。


    這時馮保緩緩登上城樓,紅著眼睛向小皇帝稟告道:“陛下,張先生已是走了,明日就動身返迴江陵。”


    小皇帝點點頭道:“朕知道了,張先生還有什麽話轉告朕的?”


    馮保抹了抹眼淚道:“張先生說了,希望陛下能作個千古未有的聖明天子,還說自己雖是走了,但潘晟,餘有丁兩位大臣入閣輔佐,陛下定能作一位遠超唐宗宋祖的好皇上。”


    林延潮聽了眼皮一跳,一旁王家屏也是如此。


    方才張居正分明沒有與他們交待潘晟,餘有丁入閣的話。


    當然不排除,馮保最後送張居正一程上馬車時,叮囑張居正說的,當時二人不在場,可是之前林延潮明明見得張居正最後已是精力透支,嘴唇都動不了一下,哪裏還能與馮保叮囑這些話呢?


    林延潮,王家屏都是垂下頭,他們自不會當場揭穿馮保,畢竟二人沒有證據,若揭發了反會被倒打一耙。


    加上方才臨別時,馮保哭得是那麽情真意切,令人覺得他與張居正十年宮府一體的交情非比尋常,任誰不知內情都不會懷疑。


    最後馮保帶著哭聲說出,張居正臨行前叮囑小皇帝的話,其用意自是要最後推一把,讓潘晟,餘有丁入閣之事定下,以鉗製首輔張四維。


    小皇帝聽是張居正臨行交待的,這幾乎是指定自己接班人了。小皇帝此刻對張居正離去十分不舍,此時對張居正任何請求,沒有會不答允的。


    小皇帝對馮保道:“好,立即下旨至內閣,擬旨增補潘晟,餘有丁入閣。”


    馮保道:“可是現首輔張先生說,要待廷推後再決定。”


    小皇帝怒道:“等什麽廷推?朕與張先生兩個人的意思就行了,難道還要經哪些文官再呱噪一番嗎?立即命內閣擬旨。”


    馮保臉上喜色一抹而過,當下道:“是,陛下。”


    小皇帝在城樓上站了一陣方才離去,林延潮與王家屏也是下班迴家。


    一路走著,王家屏與林延潮道:“看來元輔致仕後,宮府之爭是免不了了。”


    林延潮點點頭道:“是啊,方才馮公公臨別時不是對元輔說了,世上隻有一個元輔張先生,現今在閣的元輔張先生,自是不在他的眼底。”


    王家屏歎道:“張江陵在位時,我們反對他,是因他以相權害皇權,此雖非臣道,但至少十年新政,不聞黨爭。”


    “眼下張江陵一去位,馮公公與張蒲州相爭,宮府不和,無論誰勝誰負,朝堂都免不了彼此朋黨攻訐,此非社稷之福。”


    王家屏雖是為人正直,不願介入黨爭,但畢竟時張四維的老鄉。雖林延潮不知二人交情如何,但是肯定私下有來往。


    他的心底多是偏張四維。


    而林延潮呢,則是要看申時行的態度。這場黨爭,他也是沒有辦法置身事外。


    於黨爭之事,林延潮與王家屏都不願意談得太多。


    林延潮道:“忠伯兄,所言甚是,若能置身事外就好了。”


    “難。當年張江陵與高新鄭在閣都胸懷抱負,心係天下,兼濟蒼生之誌,但二人最後仍不免一爭。”


    “至於其他大臣朝堂混久了,不免身陷淤泥,為了作官而作官,全然忘了未入朝堂時的抱負,如張江陵這樣之人能有幾個?”


    林延潮聽到這裏,笑著道:“忠伯兄,你將來有入閣之時,我一定不忘提醒你今日所說之言。”


    王家屏笑著道:“宗海,見笑了。”


    說完二人離去。


    張居正終於致仕了。


    天子下《賜內閣大學士張居正歸田敕》,授張居正上柱國勳,正一品太師榮銜。


    當年嘉靖曾要賜嚴嵩上柱國,但嚴嵩卻推辭,尊無二上,國初時徐達為功臣第一,僅止左柱國,他不敢比徐達。對嚴嵩這話,嘉靖十分滿意。


    生贈上柱國勳,明朝大臣中唯有夏言,今又多了一位張居正。


    至於同時領上柱國勳,太師銜的,唯有張居正一人。這等恩遇開國以來前所未有。


    除了上柱國勳,太師銜,天子還下詔蔭張居正一子錦衣衛世襲指揮同知。另外命司禮監太監陳政,及京堂官,錦衣衛官,馳傳護衛張居正歸裏。天子,兩宮太後皆賜路銀,綢緞給張居正歸鄉之用。


    這等大臣歸裏的恩遇,實前所未有。


    天子的詔書經邸報刊出後,滿京上下無論官員,百姓都是不敢置信。


    他們不相信秉國十年的張居正,就這樣走了。


    張居正十年之治給大明留下的是,國庫盈餘千萬餘,九邊宴然。


    清丈田畝後,查出被權貴隱匿田畝兩百六十萬頃。將國家的在額田畝從五百一十八頃,增加至七百八十六萬!


    後世崇禎談起張居正說,得庸相百,不如得救時之相一。


    張居正雖走,但他主持的新政,仍在繼續之中,有誰能接替張居正來繼續新政之事?新政何去何從?這麽大一個攤子誰來收拾?


    眾人都是揣測。


    坊間謠言四起,說張居正臨行前,向天子推薦前嘉靖,隆慶兩朝擔任過首輔徐階,李春芳,讓他們來起複,重新執政。


    不過明眼人一聽就知道是假消息,徐階,李春芳雖是名高望重,論及資曆張居正都尚在二人之下。隻是這兩位首輔都一把年紀了,別說擔任首輔,眼下恐怕連路都走不動了,何談接任之說。


    後來才知是張居正臨行前向天子上奏,說有一日世宗皇帝見疑於先帝穆宗,徐階以明成祖之於仁宗的故事釋疑,當時此事唯獨張居正一人得知。所以張居正請天子賜年已八十的徐階優禮,以昭太平盛世。天子答允賜徐階璽書、金幣。


    之後朝廷下詔讓太子太保禮部尚書潘晟,以原官兼武英殿大學士


    吏部左侍郎餘有丁,以禮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二人具入閣辦事之時。


    天子果真沒有讓其他大臣起複的意思,而是讓張四維繼任首輔。


    張四維在閣八年,但在張居正羽翼下,幾乎沒有任何存在感。若不是他身為次輔,官居內閣大學士,當朝官員可能都會忘了有這樣一個人。


    故而張四維當首輔,眾官員皆感他與張居正比較起來威信不足。


    這不,朝廷馬上增補潘晟,餘有丁入閣,這不是對張四維的不信嗎?


    而且文淵閣裏傳來消息,張四維入閣後,雖執台印,但在首輔最關鍵的票擬之權上。張四維一人說了不算,要與次輔申時行,三輔潘晟二人共同商議後,才能起草票擬。


    為何不提餘有丁,因為餘有丁在接到朝廷讓他入閣辦事的旨意後,立即上表辭命,表示自己資曆淺薄,不願入閣。


    餘有丁是林延潮的小座師,他給林延潮感覺就是一個厚道人。餘有丁知道自己這一次入閣,純粹是運氣。張居正,馮保真正的用意是要保潘晟入閣,但又怕隻推薦一個人不好看,故而拿他來湊人數。


    從官銜上就可以看出,潘晟入閣是以禮部尚書掛二品銜,而餘有丁則是吏部左侍郎,三品銜。


    至於張四維,申時行二人早已是二品尚書銜,如此在內閣裏還不是三個大佬,一個小弟的局麵,根本沒有餘有丁說話的份。


    湊人數也就算了,但入閣後餘有丁少不了就會夾在馮保,張四維中間兩相為難,這讓本分做事,不願介入黨爭的餘有丁顧慮重重。


    所以他寧可上書辭掉大學士,這絕對是真心,不是裝出來的。


    可惜小皇帝不明白餘有丁的心思,以為人家隻是謙讓一番,於是下旨駁迴餘有丁所請。最後餘有丁隻能無奈的入閣。


    餘有丁入閣辦事第一日。


    放衙後,林延潮攜厚禮至私宅來賀餘有丁。


    餘府管家一見林延潮,即滿臉堆笑道:“狀元公大駕光臨,有失遠迎,有失遠迎。”


    餘府管家知林延潮不僅是餘有丁得意弟子,而今還是天子近臣,皇帝眼前的紅人,當然也有幾分討好之意。


    “餘兄眼下是宰相家宰,哪敢勞你遠迎。”


    餘府管家聽了這話渾身上下都是舒服,笑著道:“老爺本是要歸府了,但臨行時閣內突有要事要議,沒辦法,你也知道老爺第一日入閣事肯定是少不了的。”


    餘有丁雖不願入閣,但他家裏人卻因他入閣,而享受著這等水漲船高的喜悅。餘管家說起話來,也是滿臉得意。


    “老爺知你們幾位門生,今日必是到府來鬧一鬧,就吩咐讓你們先寬坐,他迴府後再與你們敘話。”


    林延潮笑著道:“哦,幾位年兄他們也來了嗎?”


    “就在客廳裏坐著閑聊,讓小人給你帶路。”


    “有勞了。”


    餘管家與林延潮方來到客廳外,就聽得裏麵談笑風生。


    林延潮不由笑了笑,推了門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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