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在位,林延潮記得自己在廷議上通過興辦義學之事,是多麽的困難。


    故而林延潮為了使決議通過,不得不折衷地向官員妥協。


    所以戶部侍郎劉思問方給林延潮湊了八萬兩辦了此事,但以禮部,戶部的**程度,凡過手的官員都是要抽一筆。依照以往官場慣例,八萬兩能真正落實在興辦義學上,差不多隻剩個三萬兩。


    當時廷議,張四維是在場的,就是不在場,也可知林延潮的提議,是天子的意思。


    所以他擔任輔,一件事是從太倉裏,撥十萬兩討好天子,太後,嬪妃,第二件事,就是支持天子的決意,用行動來表示還政於天子。況且張四維在條陳裏表示,實行興辦義學的人選,可以由天子指定,這簡直絕對是貼心。


    盡管林延潮不恥於張四維如此作為,但此事上他還是很承張四維的情,弄得自己也無話可說。無論是興辦義學,還是指定人選,這都是小皇帝在張居正當朝時,從未染指過的權力。


    小皇帝向王家屏,林延潮問道:“兩位卿家,可有興辦義學的合適人選?”


    王家屏正在凝思,這時林延潮不能等王家屏言,自己再說了。興辦義學之事,本就是他一力主張,此事不該假手於人,應該由自己一力主導。眼下皇帝正逐漸掌握大權,自己不用提每一個建議前,事事顧及張居正是如何想的,會作何反應?


    當然是將自己想法,落於實地。


    於是林延潮道:“陛下,臣之前倡議,將義學之事歸於禮部,不過是權宜之策。既張元輔肯全力支持陛下,陛下應以此作為第一要事來辦,豎立皇威。”


    林延潮此舉,令王家屏,張鯨,張宏都是一驚。林延潮一直都是不說話,事事以王家屏馬是瞻。天子問話時,林延潮也盡量不將自己意見說得太明白,甚至方才張四維提議拿十萬太倉銀給天子私用時,林延潮也是違心答允。


    但在這一件事上,他們卻從未見到林延潮有如此的堅定。


    小皇帝正色道:“如何豎立皇威?林卿家不妨請說。”


    林延潮道:“臣以為在興辦義學之事上,可以效仿倉場,漕運,河道三大衙門,專事專設。”


    林延潮此言一出,滿堂皆驚。


    總督倉場的官員,一般掛戶部尚書,侍郎銜,但卻不再戶部兼事。


    總督河道,則掛工部尚書,侍郎銜,但也不兼工部事。


    總督漕運,則也是在都察院掛銜。


    林延潮此舉的意思,總督義學之官員,可掛禮部尚書,侍郎銜,但不在禮部兼事。好比內閣大學士,基本都掛戶部,禮部尚書官銜,卻不在戶部,禮部兼差。


    此舉等於總督義學的官員名義上歸禮部,但實際上繞開禮部,直接向皇帝負責。


    “至於總督義學之官員,臣奏請前右僉都禦史,應天巡撫海瑞海青天出任此職。”


    前麵驚訝後,林延潮再提讓海瑞總督義學之事,將在場之人的下巴都要驚掉了。


    海瑞清廉之名,天下皆知,但處事作風卻與官場格格不入。


    任應天巡撫時,海瑞還得罪了前輔徐階。徐階在家侵占田地無數,身為應天巡撫的海瑞嚴查徐階,弄得他無地自容。徐階對海瑞更是有救命之恩,據說徐階拿了三萬兩賄賂學生張居正,讓他將海瑞滾蛋。


    後張居正在位之日,海瑞一直閑居在家。


    而林延潮卻向小皇帝舉薦海瑞,這等於也是在拆張居正的台。不過倒是不是林延潮有意和張居正對著幹,因為在他心中,這總督義學的教育之事,確實沒有人比海瑞更適合了。


    聽了林延潮建議,小皇帝沉思了一陣,對王家屏道:“王卿家以為林卿家之言如何?”


    王家屏對小皇帝道:“林中允素來不輕言,有言必是深思熟慮,臣附議!”


    王家屏在禦前說了十句話,林延潮支持了十句,眼下林延潮說一句,他自也要投桃報李。


    小皇帝點頭道:“張鯨,你將林卿之見,用朱筆寫一張小條,送至文淵閣,就說是朕的意思。”


    小皇帝明確表示了對林延潮的支持。


    林延潮謝恩後,馮保急匆匆奔入殿中,向小皇帝道:“陛下,張先生入宮謝恩。”


    小皇帝笑著道:“大伴為何焦急?張先生不是在文淵閣嗎?謝什麽恩?”


    “是,不是文淵閣的張先生,而是前元輔張先生。”


    小皇帝霍然從禦椅上站起。


    “張先生現在何處?”


    馮保道:“在午門外伏闕。”


    “為何不讓他入宮來見朕?”小皇帝急道。


    馮保垂淚道:“張先生道他身染重病,怕疫氣侵染龍體,故而告知老奴,說在午門外伏闕即是。”


    小皇帝怒道:“朕九五至尊,何懼疫氣,快命……算了,擺駕午門。”


    說完小皇帝急步奔出殿外,左右太監見天子此舉都是嚇了一跳,一並跟出殿去。王家屏,林延潮也得侍駕在旁。


    從文華殿,至會極門,再至午門,宮中侍值的禁衛,火者幾時見過天子如此疾步狂奔的樣子,一路都是慌忙地伏道拜下。待小皇帝到午門前,即見空曠的午門廣場上,張居正穿著平民百姓的衣服,與幾個兒子一並跪在地磚上。


    大臣致仕,皇帝一般都有賞賜。歸籍官員照例都要來午門外,對著午門叩頭謝恩。普通官員天子是不會接見的,叩頭了事。


    但如張居正如此官居一品的官員,可以向天子當麵辭行謝恩。


    小皇帝要上前,張鯨,張宏一並跪地道:“陛下,不可以過去啊!”


    小皇帝怒道:“你們給朕滾開。”


    一旁太監都是跪了一地,馮保垂淚對小皇帝道:“陛下,這是張先生的意思,懇請陛下允他之請吧。”


    小皇帝無可奈何,對林延潮,王家屏道:“你們快去,攙扶張先生起來,再問問張先生還有什麽話要交待朕的?”


    王家屏,林延潮走到離天子十幾丈之處,對跪在地上的張居正道:“中堂,陛下請你平身。”


    說完二人一並攙扶張居正。


    林延潮見張居正容色比前幾日自己見時更差,一時說不出話來,半響方道:“中堂,你有何言要我們上稟天子?”


    張居正撐住林延潮的手,緩緩道:“老夫要說的,大多都在密揭,奏章說了,此來主要是向陛下謝恩麵辭的。”


    林延潮點點頭道:“中堂有心了,天子方才一聽說你來了,即從文華殿趕至午門。”


    張居正點點頭道:“有勞宗海了,你替老夫上稟陛下,臣蒙先皇顧命,主上信任,柄政十年,即成王之於周公,恐亦未能如是,臣自愧菲劣,不足以堪之……”


    “當國十年,臣慨然以天下為己任,然夙夜憂歎,兢兢業業仍不足割除國之積弊,此弊在宗室,在吏治,在邊患,在國用,在私家日富,公室日貧……”


    “人主高居高堂,欲察民情如隔窗觀花,而官員最擅敷衍,矯飾民情,奏章上所言,陛下切不可全信,為君者時時需察民間疾苦。另臣聞知人則哲,自古為難,選拔幹臣,切不可僅據薦詞考語,應核其名實……”


    張居正想一事叮囑一事,有時半天想不起來,停頓了許久。


    林延潮知張居正為病痛折磨,故思慮已遠遠不如以前敏捷。


    張居正道:“大概如此,宗海能過目不忘,請字字記在心底。”


    林延潮躬身問:“中堂之言,下官必一字不差上稟陛下。隻是方才所言,皆是公事,中堂可有私事上稟天子?”


    張居正道:“天子賜上柱國,太師之位,此殊榮古今未有,老夫何敢再言私事?宗海如實上稟就好。”


    “下官領命,中堂保重。”林延潮對張居正深深一揖。


    王家屏也是含淚長揖道:“中堂請一路保重。”


    林延潮與王家屏返迴複命。


    然後張居正顫顫巍巍地對午門下的小皇帝叩頭,正色道:“草民叩別陛下。”


    張居正身子支撐不住,此禮也是勉強為之,行了一半後幾個兒子都是上前攙扶。


    這時馮保也從皇帝那奔了過來,問道:“張先生,陛下遣我問你,辭京返鄉還有何交待?”


    張居正有氣無力地道:“該說得都說了,老夫眼下隻求拖此殘軀,生還江陵老家而已。以後吾不在朝,馮公公要保重,好好輔佐聖上。”


    馮保尖著嗓子,帶著哭聲道:“是,咱家記下了,咱家心底永遠隻有一個元輔張先生。”


    於是張居正幾個兒子,與馮保一並攙著張居正離開了午門廣場。


    小皇帝見張居正上了馬車,離開皇城,當下再也忍不住,龍袍一甩,奔上了午門城樓。


    這時林延潮與王家屏一並上了城樓,與小皇帝一並看著在落日餘暉下,張居正的馬車駛出了宮門,沒入遠方不見。


    張鯨向小皇帝道:“陛下,張先生已是走了。”


    小皇帝點點頭,然後失魂落魄地道:“朕知道,朕以後是再也見不到張先生了。”


    “世間再無張江陵矣。”王家屏亦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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