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知縣向林延潮施禮,令在場之人都是很尷尬。


    當下眾人都是心想陳知縣或許是頭暈眼花了,於是都盡量替陳知縣開脫,如今天陽光太好,總之哈哈。


    將此事就如此揭過。


    除了陳知縣,還有一老翁與他同來。場之人都不知他的底細,眾人隻稱他為陸翁,聽說是董其昌的老師,甚至王衡以及在場一名士子也是受過他教誨的,應該是在野宿儒,所以很是德高望重。


    連陳知縣見了他,也不敢居首,而是坐在一旁,推了陸翁為首座。


    華傳芳請陳知縣,陸翁來此,自是為此次文會作一個評判。


    文無第一,武無第二,文人習慣性相輕,故而文會上總要推公正持正,才學得各方敬仰的人來裁斷。


    見眾人推舉,陳知縣倒是很客氣道:“唐宋以詩詞為盛,而今則是文章為顯,文章詳者為大品,略者為小品,吾喜小品,喜其衝口信手,閑適隨度。“


    陳知縣說得也是道理,詩詞之道了,前人已是抵至一高度,同時明朝又以文章為宗。讀書人就覺得,文會上再千篇一律,談論詩詞已不那麽合乎時宜。


    而談論文章,那等闡述宏理,莊嚴嚴謹,更切乎文以載道方式的文章,也不適合在士人交遊時談論。


    所以這等衝口信手,閑適隨度的小品文,也逐漸在文會上有了市場。


    陳知縣接著道:“評論文章嘛,吾竊以為,不知古人之世,不可妄論古人文辭也。知其世矣,不知古人之身處,亦不可遽論其文也,諸位文章,本官知其理,不知其情,是不敢妄加評論。“


    大家都知道,陳知縣這話是自謙,免得到時候點評文章時,惹得別人不爽。


    於是一名名叫張君霆的士子道:“縣尊,韓愈有雲,君子居其位,則思死其官,未得位,則思修其辭,以明其道。縣尊指點我等文章,如幫我等明性悟道,我等感激還來不及呢。“


    這士子說完,眾人都是一並稱是,請陳知縣一會不要顧及,隨意評論。


    見眾人都這麽說,陳知縣捏須點點頭,然後向陸翁請教了一句。陸翁點頭答允。


    於是陳知縣就與眾人道:“今日在西湖為文會,各位也是各寫一篇文章來,就以一葉為幅,一炷香為限。讓本官與陸翁一覽三吳才子佳作。“


    眾人一並稱是,然後各自入席。


    此刻西湖上起了風,湖麵起了浪。不過五艘連舫在湖麵上很平穩,絲毫也不搖晃。眾人都是安安穩穩地坐著。


    至於畫舫裏的船艙很大,容的二十餘士子也不嫌小,這席位也是一人一席。


    眾人坐定後,華傳芳看了林延潮一眼,不屑地哼了一聲,心道此人為何如此厚顏,還賴在船上不去,我一會需羞辱一下此人。


    於是華傳芳對下人招了招手,吩咐了幾句。


    片刻後,船艙左右垂簾挑起,但見美貌的侍女端著文房四寶,魚貫入內。


    侍女將文房四寶之物,放在眾人的席前案上,然後隨侍左右。


    眾人琢磨陳知縣所說的一葉紙,就是案上這麽點大,最多寫上個兩三百字,這也就是限定篇幅了。


    然後一名侍女在陳知縣與陸翁麵前點起線香。


    眾士子裏不少人都是提筆揮毫,也有的則是一動不動,閉眼凝思,看來是在打草稿。


    對林延潮而言,這文會不過是走個過場,袁宏道一片好意,想要替他揚名。但林延潮眼下早已是名滿天下,又何必來這場合出什麽風頭呢,沒事莫裝逼嘛。


    於是林延潮心想就隨意寫一篇平平的文章應付過去就好了,自己馬上雇船南下迴家省親,才是眼前的正經之事。


    這樣的應酬文章,林延潮在翰林院裏可是沒少寫。自己中狀元後,宮裏太監,以及很多官員來求自己寫文章,想要拿來作為墨寶,藏於家中,留之家人。


    初始時一兩個如此尚好,但人多了來求,林延潮也是招架不住。


    久而久之,林延潮也是被鍛煉出來了,這樣應景對付的文章寫得也很順溜,簡直是提筆就有,如此就叫應酬之作。後來有了孫承宗捉刀,自己就更不費什麽腦力了。


    於是待林延潮準備腰提筆磨墨時,卻眉頭一皺,轉過頭看正在奮筆疾書寫個不停的華傳芳。


    原來擺在林延潮麵前的文房四寶,筆墨紙硯,少了一樣。沒有墨水叫林延潮怎麽寫?自己滿腹經綸,也不能咬破手指寫血書吧!


    於是林延潮隻能擱筆,雙手按膝而坐。


    左右的人都在那寫文章,林延潮這個樣子就有點呆頭鵝了,仿佛江郎才盡,醞釀不出文章,要交白卷似的。


    眼下半柱香過去了,在場之人都是提筆了,唯有林延潮枯坐原地。


    這時但見華傳芳將筆一投,雙臂的袖袍長長向後一甩,然後將卷子拾起遞給身旁侍女,侍女第一個將文章交給陳知縣。


    這華傳芳為何第一個交卷?


    林延潮想來此人附庸風雅,文章都是買來充門麵的,此刻上場,早就請人代寫了,自己隻需默寫一遍就好,當然是第一個交卷的。


    當然看了這一幕,若不知底細的人,還以為華傳芳是才思敏捷呢。


    華傳芳後,其餘士子也是陸續將文章寫好了。


    一炷香後,其他人都是交稿了,場上最後隻餘下林延潮一人。


    林延潮也是笑了笑,拿了麵前這張白紙遞給了身側的侍女。這侍女抿嘴一笑,將林延潮白紙遞上。


    由於是侍女轉手,陳知縣沒看是林延潮所交的,但他看到是一張白紙時,也是眉頭微微擰起。


    當然了,這是文會,並非科舉考試,交白卷也是無關緊要,但這裏三吳名士匯集,如此場合寫不出文章來,交了一張白紙,那可真有負名士之名了。


    陳知縣本著給人留情麵的原則,也不說破,將林延潮的白紙放在最末,而是與一旁陸翁一並談論起文章來。


    這文章排在卷首的,當然是華傳芳的。


    於是陳知縣第一個念起華傳芳的文章來。華傳芳笑了笑,左右顧盼了一番,然後挺直身子,顯然對自己的文章極有自信。(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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