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王錫爵與天子書信,在京師傳得眾人皆知之前。


    天子與王皇後皆搬入了重建後的乾清宮,坤寧宮。


    重建二宮後。


    百官都向天子獻上賀表賀禮,天子也順手從戶部那打了二十萬兩銀子的秋風。


    田義等一幹太監等陪同天子視察這嶄新的乾清宮。


    在這樣一個喜慶的日子裏,田義攙扶著著寬大龍袍的天子繞著乾清宮巡視。可是天子走了還未半圈已是氣喘籲籲,然後坐在欄杆旁感慨道:“兩宮重建,朕心甚喜,正乃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眾宦官們都是陪同天子在旁訕笑。


    天子又道:“這一次乾清宮工部營繕司郎中賀盛瑞辦事有功,杜絕鑽營請托積弊,用匠計功不計人,甚至還用朝廷新造萬曆銀錢給予工匠結算,僅此一項就為朝廷結餘幾萬兩銀子。”


    “這一次乾清宮,工部當初報上來本打算用銀一百六十萬兩,但最後實用了八十餘萬兩,節約了一半不止。但如此克勤克儉的官員卻有人彈劾他冒銷工料?你們說這樣的事有嗎?”


    田義聞言額上冷汗滲出。


    “迴稟皇上,這當然是子虛烏有的。言官風聞奏事不是一日兩日,著實可恨可惱。”


    天子淡淡地道:“那可是要查得明白才好,這宮裏大造,素有人從中上下其手。這賀盛瑞替朕節約開支,難免斷了有些人的財路,朕之前看到彈劾的奏章,一時也差點錯怪了他。”


    田義暗罵下麵的人實在太不懂事,麵上隻能唯唯諾諾地道:“皇上明察秋毫之末,古今聖君也不過如此。”


    另一個時空曆史上賀盛瑞確實是一位建造理財的天才,將修建兩宮的費用節約了大半。但在其中他多次拒絕宮裏人讓他虛報賬目的要求,最後於萬曆二十七年被彈劾罷官。


    其子賀仲軾一直為其父平反,朝廷雖最後複其罪名,但已近明末。明朝滅亡後,賀仲軾與其妻一並自殺殉國。


    眼下聞田義這麽說,天子冷笑兩聲。


    皇家大工本就是一筆爛賬,比如說天子修建壽陵用了七百萬兩。


    此事由工部營繕司郎中徐泰時經手,在萬曆二十一年的京察時,有人彈劾徐泰時從中貪墨了百萬兩之多。因為徐泰時是申時行的親家,所以此事針對誰,大家都心知肚明。但徐泰時是否貪墨誰也拿不出個證據來,最後此事就不了了之。


    但從此天子對官員們就心底存有芥蒂,賀盛瑞繼徐泰時工部營繕司郎中後,多次主持大工,這一次又主持乾清宮,坤寧宮重修之事,但是卻有言官奏其貪汙。當時天子大怒差一點要將賀盛瑞罷官,但幸好這時林延潮上疏為賀盛瑞申冤辯解。


    不過林延潮為清官能吏求情,就觸了田義之忌。


    林延潮不說,天子就不會獲知了真相,不會有今日敲打田義之事。


    當然以田義今時今日的地位倒不會去動手貪墨,但他知道此事乃他手下人為之,這也與他作為無二。他一聽天子這麽說,當然驚慌。


    要換了以往哪個文臣敢如此待‘宮裏人’,但自林延潮以平反張居正入閣拜相後,提出君臣一體的主張,也就是天子與台閣公議。


    張誠與張位同去後,田義雖掌司禮監張印太監之職,但比張誠卻失去了提督東廠的差事。


    自此起文臣勢力日增。


    比方原先宮裏經常到吏部打招唿,插手吏部用人,但這幾年吏部已不怎麽待見這些宦官了。


    若是這樣也就罷了。


    如這幾年宮裏派至地方的礦監稅使,不斷遭到了地方官員的反對。


    比如派至淮陽的稅使陳增,程守訓為李三才計殺。


    當時天子派陳增至淮陽。程守訓是陳增的心腹,此人自以為‘有勇有謀’脫離陳增自成一路,嚴刑拷打江淮鹽商索錢。


    當初林延潮數度與張誠交涉,但為張誠所拒絕。


    但張誠倒台後,聽聞李三才得到林延潮默許,於是出手對付這二人。


    程守訓日益跋扈,不把陳增放在眼底,李三才見此一幕,派人密告陳增說,程守訓有金四十餘萬,他珍寶瑰異無算,並畜龍鳳僭逆之衣,將謀不軌。


    李三才又對陳增說,你將程守訓要造反的事情稟告給天子,如此不僅你自身可保安危,而且上喜公勤(天子看在你們二人這些年在民間收刮有功),迴京後必然成為司禮監首座。


    陳增聽說後,果真將程守訓之事稟告給天子。李三才將程守訓逮捕進京。


    陳增失去程守訓後,其行跡已為天子所疑,而且搜刮之數遠不如當初,於是天子存疑。李三才派人今日密告陳增,說林延潮已上密揭於天子,要治你謀反之罪,明日又說,天子派來抓你的錦衣衛已是離京。


    陳增驚懼之下,自縊而死。


    還有尚膳監高告自請去遼東征收礦稅,此人到遼東招募市井流氓三百人收刮民財。


    高告將抓來百姓,要麽雙腳懸井吊著,要麽倒吊在樹上,要麽攔腰捆在柱上,以此向百姓的家人勒索錢財。


    此事被老百姓告至薊遼總督於道之那,結果人家充耳不聞。


    於是遼東老百姓又聚在遼東巡撫衙門五日不去,天寒地凍下陸續有百姓凍餓而死,遼東巡撫郭正域猶豫再三,率兵將高告及其黨羽包圍,然後押解進京。


    天子欲降罪郭正域,但林延潮上疏求情,最後郭正域被罰俸一年。


    總之礦監稅使在各地遭到了不少地方官員的抵製,天子本要讓內閣下手懲治這些地方官員,但林延潮反而卻屢勸天子廢除礦監稅使。


    而這一次賀盛瑞又是林延潮上疏保下,田義聞此在心底冷笑兩聲,不由懷恨在心。


    這時候天子道:“這兩宮重建此乃朝廷的盛事,賀盛瑞如此能辦事,朕賞他個工部侍郎,田伴伴以為如何?”


    田義道:“賞罰分明本就陛下的禦臣之道,陛下要賞賜大臣,老臣哪裏敢多嘴。其實這重建兩宮這樣的盛舉,要是沒有十三省礦監稅使,賀盛瑞再如何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老臣鬥膽也替這些忠心辦事的奴才們向陛下討一個恩典。”


    天子微微笑道:“朕賞賜他們,恐怕朝臣們會不高興啊。田伴伴,給張文忠複名位後這些年,朕是否對朝臣太過寬縱了?讓他們有所怠慢?”


    “陛下的恩威哪個大臣敢輕忽,這一點內閣六部大臣們都是知道的。”


    天子長按欄杆,眺望遠處道:“你雖比張誠能體朕心思,但於治國之道實在是一竅不通。”


    田義尷尬地笑兩聲道:“老臣肚子裏就這點墨水,還請陛下賜教。”


    天子道:“太祖曾言,元朝之失天下,失在太寬,故太祖濟之以猛,取寬猛相濟之意。”


    “這些年言官們屢有勸誡,甚是激煩,但朕豈不知天下臣民喜朕治國以寬。但政寬則臣民易生怠慢,這怠慢了則當糾之以猛。朕派中使出四方,這礦監稅使,就是朕治國的以猛治寬之道。”


    “但治國太猛則百姓易被欺壓殘害,故而朕恢複張太嶽名位,讓林延潮入閣,就是施之以寬,這就是朕的寬猛相濟之意。”


    田義聞言恍然大悟道:“原來這些年陛下都是忍著那些文官,這一切都在陛下方寸之間,這三代以下,論聖明天縱無過於陛下,”


    天子道:“朕倒不是忍著,論治國之才,林延潮有八鬥,朕不過一鬥,這天下其餘人共分一鬥。”


    “這些年他是勸朕不少,都是治國良言。但治國沒有猛,哪裏有寬。言官要朕放權,若權不在朕又如何能放?這些年地方懼於礦監稅使,故而朝堂上才有商稅之議,放在平常哪個大臣會有此論?隻會勸朕修德!修德!修德!”


    “但是一旦撤了礦監稅使,內閣下一步必然提出通商惠工,如此內府的歲辦,采辦勢必停掉,而這通州臨清的皇店,蘇州織造,江西陶瓷以後……也是不要想了。”


    田義一聽即知,通州臨清的皇店,江蘇織造,江西陶瓷,都是皇家每年重要的進項,也是他們這些太監們好處所在。林延潮若有此打算,那麽將來他們好處就都沒了。


    田義道:“皇上,一旦如林延潮所請廢除礦稅,可謂有一必有二,此後連我們也要看那幫大臣們臉色。”


    田義這一句話說得可謂恰到好處。


    天子道:“空鍋煮飯,不給白米,如之奈何?朕豈會在這時廢除礦稅。”


    “可是……”田義覺得不放心。


    天子微微笑道:“朕已是派人去太倉,再請王先生出山!”


    田義大喜道:“皇上聖明,林延潮再如何,也跳不出你的手掌心啊!”


    天子微微笑道:“誒,前有張居正,後有林延潮,這二人之才都可挽狂瀾於既倒。”


    “當初他要朕恢複張居正名位,但此事可等朕萬年以後再辦,但他卻執意不肯。否則我與他君臣之間何嚐不能共寫一段佳話。如今朝廷非三年前捉襟見肘的局麵,如此朕就不必強留他於朝堂上了。”


    田義聽了心底有數。


    數日之後,林延潮乘轎行於宮中,正好碰著田義的坐轎。


    林延潮當國之後,田義對林延潮是以首輔事從,道上相逢向來避在一旁。


    這一日二人當道碰見,田義竟是不肯相讓。


    二人相持了一陣,田義雖最終還是避開,但此事一出林延潮左右都是不平。


    林府之內。


    鍾騾子坐在相府客廳裏。他頭戴貂帽,身著新作蘇樣綢衫,手持沉香念珠,指尖還有一個翡翠扳指,看起來很是貴氣。


    這一身打扮,原本令他穿得很不舒服,但與官府中人打交道時,他卻不得不穿上這一身,否則連門都進不去。


    後來如此日子過得久了,他也漸漸習以為常了。


    眼下鍾騾子胸中默念著一會見林延潮要說的話,這都是幫中謀士教給他的。師爺說鍾騾子現在是專程拜訪,要與宰相說話,不能再如何過去一般隨口亂講。


    當今宰相乃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為上位者忌諱甚多,萬一哪一句話講得不得體,觸了人家之忌,將來後患無窮啊。


    鍾騾子聽了師爺的話,從臨清至京城一路上背了好幾遍,一直到了相府他還是反複地背誦著,不過等他一見了林延潮,就將一切都忘了。


    “相……相爺,小人……”


    一旁引鍾騾子引見林延潮的陳濟川不由笑了笑。


    林延潮點了點頭道:“不用多禮,坐著說話吧。”


    “不敢,不敢。”


    鍾騾子站在一旁。


    林延潮看對方一眼打扮笑道:“眼下看來要稱鍾大掌櫃了。”


    “萬萬不敢,小人隻是在水上討生活的苦命人,托相爺的福,這些年我們三千船糧幫的弟兄們日子過得好多了。”


    “看得出,”林延潮點了點頭道,“知道這一次為何召你進京?”


    鍾騾子看了一眼陳濟川然後道:“陳大管家之前有交待過一些,相爺是要我們與漕運衙門談…談判。”


    林延潮道:“沒錯,可有什麽難處?”


    見鍾騾子猶豫,一旁的陳濟川道:“相爺問你話,有什麽就說什麽,不要顧慮。”


    “是,啟稟相爺,這漕運總督是天下地方第一大員,還有那漕運總兵官,十幾萬漕兵都聽令於他……我們船糧幫還難有這個底氣,與他們坐在一張桌子上議事,將來…”


    “不是議事,而是談判,不過你沒有這個膽量也是意料之中。”


    鍾騾子不敢言語。


    林延潮道:“隻是當初你來我府上時不過何等硬氣,所依仗的乃光腳不怕穿鞋這股勁頭。而今有了身家,為何反而不敢呢?”


    鍾騾子慚愧地笑著道:“相爺……”


    “是不是漕運總督之前說,本相要以海漕取代河漕,故而你心底有顧慮?”


    鍾騾子沒意料到林延潮有這麽說一說,不由麵色一僵,頓時將心底所想全部反應在臉上。


    “相爺,小人死罪!小人死罪!”


    林延潮沒有說話,一旁陳濟川冷冷地道:“鍾騾子,你要好好想想,要是沒有相爺,你們船糧草幫會有今天?換了以往相爺如此人物,也是你鍾騾子可以夠得著的?眼下居然豬油蒙了心的,聽信李三才那幫人的話。”


    “迴稟陳大管家,這李三才手段太過厲害,連礦監都給他殺了我們著實怕得厲害。”


    林延潮擺了擺手道:“鍾掌櫃,再如何你也要記得,我在你們船糧幫有一成幹股。再如何我也不會砸自己的飯碗。”


    鍾騾子滿頭大汗一直稱是,林延潮道:“我問你你們船糧幫到底有多少人?多少條船?”


    鍾騾子道:“這些年已至五千餘人,除了船夫,還有卸貨,拉纖的,而漕船,貨船,客船倒是隻有兩百多條。”


    林延潮道:“李三才不敢殺你,至少今年不敢殺你。否則漕船就起不了運,進不了京,你盡管與李三才他們去談。”


    鍾騾子道:“還請相爺給小人撐腰,否則小人沒有這個膽子。”


    林延潮微笑不語,一旁陳濟川道:“怎麽難道相爺還要管你們船糧幫一輩子不成嗎?”


    鍾騾子不敢言語。


    林延潮站起身來走到鍾騾子身旁道:“記得你第一次見本相時,本相與你說得話嗎?”


    鍾騾子連忙道:“小人當然記得,相爺當時告訴小人,民以食為天,若是老百姓吃不飽飯,那飯字少了個食字旁就是一個反字。”


    “此乃一事。”


    “相爺還曾言過,拜羅祖就是拜自己。”


    林延潮點點頭道:“就是這個道理。替自己去爭,自己不爭,羅祖再世也沒辦法!”


    鍾騾子聞言還是猶豫。


    陳濟川道:“你知道為何朝廷不處置,如李三才這樣的貪官?朝廷要得是什麽?朝廷首先要得是一年三百五十萬石的漕糧,李三才是能吏,他能辦得了這漕糧,故而他要貪墨朝廷隻能忍著。”


    “但這不等於朝廷沒有治貪的辦法,海漕就是辦法,若是河漕成本太高,朝廷就要支持海漕。”


    “相爺的意思,就是讓我們與漕運總督衙門去鬧?那又鬧到什麽程度?”


    林延潮看了鍾騾子一眼,微微不悅。


    鍾騾子連忙道:“小人明白了,萬一出了事,小人一人千刀萬剮都擔著就是。”


    林延潮道:“不要莽撞,也不要千刀萬剮,你多找幾個人,到時候就說是大家的主意,同時也不要硬頂,你們在屯糧公費上與漕運衙門盡量拖著不讓漕船開撥,而本輔會在漕期上嚴催漕衙!”


    數日之後,王錫爵與天子之間的密信為百官所知曉。


    為此王錫爵遭到滿朝攻訐。


    王錫爵遭最信任的學生背叛,於是寫信給天子明言他不問世事,再無迴朝之心。


    天子收到王錫爵信後,默然良久。


    王錫爵本就猶豫是否起複,眼下出了此事,更堅定了他養老之心,如此他是再也不會複出了。


    天子雖一心要啟用王錫爵為首輔,但也明白已是不可能。


    而這個時候授林延潮上疏,言去年新鑄的萬曆銀幣三十萬兩,結果老百姓持之去州縣繳納秋稅時,遭到地方州縣的拒收。


    天子一聽大怒,竟有這事?


    萬曆銀幣是他當初聽從張位建議,以七銀三銅鑄的新幣。


    這第一批銀幣是以倭人戰敗後,向明朝進貢的石見銀山所產的白銀所鑄。


    當時倭人賠款輸銀大明二十萬兩,天子算數很好地拿作三七二十一鑄了萬曆新幣。


    新幣鑄成馬上送至,他看過後對於成色很滿意,更重要是從此朝廷要多一項財源了。


    這三十萬兩一部分被天子作為兩宮建造之費,一部分拿去賞賜王公大臣,後宮嬪妃,還有一部分作為陣亡朝鮮將士的撫恤。


    而最大的部分經內閣奏請,作為河南,山西二省賑災款項下發。


    結果禦史上奏就在河南,竟有地方官拒收萬曆新幣,要不然要他們額外繳一筆火耗。


    此事令天子震怒,他正要下令嚴辦這禦史,結果林延潮言先不急,派官員到地方明察暗訪看看還有無此事。


    結果一查不是一個縣,而是十幾個縣都存在拒收新錢的現象,或者是要他們另繳一筆火耗。


    此舉令天子震怒。


    大明有了石見銀山的輸入後,準備將銀錢,從稱量貨幣改為銀本位製。


    比如這二十萬兩倭銀,鑄成了三十萬兩萬曆銀幣,其中利差的部分就是鑄幣稅。但此舉遭到了地方官府的反對。


    因為原先稱量貨幣時,火耗是歸地方所有。朝廷鑄幣之後,等於火耗部分收入就歸中央所有了。


    如此對於地方州縣而言,如同短了一大筆收入,自然萬曆新錢遭到抵製反對。


    而這隻是第一批銀幣,今年明朝與倭國在朝鮮鐵山市貿將達到百萬之數。


    林延潮代表朝廷,已與梅家等十幾家海商談妥。


    明朝海商與倭國,朝鮮商人交易,一律采用金銀銅,其餘一律拒收。


    而海商得來金銀銅以及關稅一律上繳給明朝,不得私自帶迴國內。明朝將負責派兵從遼東陸路將這筆錢運迴京師,如此一來可以避免海上運輸漂沒的風險,二來明朝朝廷將海商所得的金銀銅一律用萬曆銀幣的方式折算兌現。


    為了方便流通,明朝第一家票號就應運而生。票號總店設在京師,太倉,朝鮮鐵山各有分號。海商在鐵山將海貿得來的銀兩上繳給朝廷後,會從票號拿到一張銀票作為憑據,然後海商到了京師或太倉都可以將銀票兌現成白銀,票號從中向海商們收一定的手續費,同時還能放貸。


    至於這票號歸誰,也是引起了一番各勢力的博弈。


    大約有十二家海商入股其中,同時還有戶部,工部的股份,天子也在其中,而且占了不小的份額。


    因為海貿興起,作為連接京師和朝鮮之間的遼東,其戰略地位大大增強,設立遼東布政司的唿聲再次在朝堂上被提及…


    當然這一切存在的前提,都是萬曆銀幣的存在。


    但眼下傳來地方州縣拒收銀幣的事情,這不是讓朝廷信譽破產嗎?


    萬曆銀幣這樣法定貨幣的信譽何在?


    於是這個問題怎麽辦,擺在了視財如命的天子麵前。如此王錫爵的辭疏與新錢被拒兩事就放在了一起。


    “看來朕還是要多多倚重林先生啊!”天子感慨了一句。


    田義聞言臉色十分難看。


    天子對田義笑道:“你且忍一時之氣,以後道上遇上林先生,你需多恭敬些。”


    田義神色一變,看來提督東廠太監孫暹已將他不肯避道林延潮的事秘密稟告了天子。


    田義再看向一旁不言語的陳矩。


    孫暹提督東廠經常不在宮裏,眼下唯有自己和陳矩最親近天子。


    但自張誠離去後,陳矩越來越少在禦前說話,看來他似懼於自己,但其實說越多錯越多,他陳矩實穩坐釣魚台。


    這一刻田義覺得危機四伏。


    “既是王先生暫時迴不來,就晉林延潮為文華殿大學士。”


    田義吃了一驚,文華殿大學士向來不肯輕授。


    永樂二十二年,本朝曆史上,僅有一徐州人名為權謹,他以賢良保科舉出仕為山西壽陽縣丞,坐事謫戍,再以薦為樂安知縣,轉光祿署丞,入為文華殿大學士,侍皇太子監國。


    永樂年間殿閣大學士,隻是太子的侍從顧問,不曾有過未預機政的待遇。


    此後無人再授此職。


    另一個時空曆史上萬曆三十五年,朱賡曾於武英殿大學士晉文華殿大學士,此為破例之舉。


    明朝曆史上僅有權謹,朱賡二人有此待遇。


    而今天子授林延潮文華殿大學士何意?


    明眼人看得出,這是無賞之賞。


    因為不授文華殿大學士,就要直授建極殿大學士。而王錫爵也僅是建極殿大學士。


    閣臣並授東閣大學士倒是很常見,但並授建極殿大學士,中極殿大學士卻很少。


    當年張四維以中極殿大學士丁憂在家時,天子晉申時行為中極殿大學士,此舉如同告訴張四維你可以不用迴來了。


    至於另一個時空曆史上,天子破例授予朱賡文華殿大學士,用意就是保留著建極殿大學士給王錫爵,也是告訴天下,朕無論如何都給王錫爵留著這位子,哪怕王錫爵已打定主意不迴朝廷。


    看來對於自己人,天子還是蠻不錯的。


    賜命下達之時,林延潮於心底苦笑。


    天子的用意,他當然一聽就知。


    這對於林延潮而言,此何其讓人心寒。


    倒不是這一件事,從之前田義衝撞自己的儀仗,可知天子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後的尿性。


    現在密信事情被公布於世之後,即便自己入閣三年,為朝廷鞠躬盡瘁,但卻還不如一位在家裏與天子一起罵言官的王錫爵。


    盡管百官陸續來內閣恭賀自己升文化殿大學士,但林延潮卻沒有多少高興之意。


    自己當初不也是推舉王錫爵迴朝了嗎?好了,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現在一個遠在天邊的王錫爵,卻勝過一個在朝辦事的自己。


    在天子心目,自己做得再多,想來也不過如此。


    “相爺的輔國之功,舉世皆有目共睹,此非一二人可以定論的。”


    這個時候能如此出口安慰自己的,也唯有陳濟川了。


    此刻文淵閣外正下著大雨,夏日午後這樣的雷雨於京城而言,已是平常。


    林延潮撫須望著大雨道:“你說輔國之功,是以每年倭國海貿之市銀,再鑄以銀幣,令太倉歲入增之百萬吧。”


    “僅僅為這百萬之錢,又何必用我出山?”


    這話換了滿朝文臣任何一個人說來肯定咂舌,萬曆二十七年太倉歲出四百五十萬白銀,歲入四百萬白銀,這一年朝廷虧空五十萬兩。


    萬曆二十八年,雖有河南,山西旱災,但因及時得到了賑濟,歲出大體可以與去年持平,而歲入卻可增加一百萬兩,使太倉收入扭虧為盈。


    要知道萬曆十年天子親政以後,天子將張居正在世時積累的一千四百萬兩白銀早早花了精光。


    而到了萬曆二十四年時,紫禁城遭遇大火,幾乎燒成白地,倭寇第二度侵朝,楊應龍在播州作亂,朝廷到了山窮水盡之時,天子派出礦監稅使到民間四處搶錢。


    而到了萬曆二十八年,三大征已打完,被焚毀的三殿兩宮也已經重修了兩個,天子終於搬進了新家,並且朝政在林延潮主政下已使國庫扭虧為盈。


    這時林延潮認為朝廷收支已經好轉,順勢提出了廢除礦監稅使,然後再改以商稅增加朝廷的收支,完成入閣前自己與天子的五年之約。


    林延潮十分清楚天子的性格,他不會長期用己,甚至早就在物色自己的替手。自己當初提出王錫爵入閣,也就是告訴天子,他明白自己就是救火隊員這樣角色,沒有戀棧權位之心。我幹得如果讓你不滿意,就讓王錫爵迴來取而代之。


    無論王錫爵是否迴來,林延潮都要五年時間一到,天子不趕自己走,他也要及早抽身,否則遲早步張居正後塵。哪知沒等五年,天子卻不僅召王錫爵迴來,甚至還要讓自己走人。


    眼下萬曆銀幣在地方使用出了問題,王錫爵一時又迴不來,天子給林延潮‘升’文華殿大學士,讓他再接再厲解決此事。


    想到這裏,換了任何人是林延潮是何等心情。


    閣外暴雨如注,雷聲轟鳴。


    林延潮望此大雨,對陳濟川言道:“地方州縣不願使用新幣,早在仆意料之中,至於辦法也早有之,但是……沈四明斷然不肯。”


    自入閣以來,林延潮與沈一貫一直保持表麵和睦的關係,之前他立足未穩,所行一直避開對內部動刀子。


    換句話變法過程中的帕累托改進不能一直繼續下去,現在要到了重新分配利益的時候。


    片刻後,內閣公座。


    林延潮與沈一貫次第而坐。


    二人都是笑嗬嗬的,一派和睦共事的樣子。


    “次輔,前段日子送的遼東老參著實立竿見影,仆這一用身子立即好轉了。”


    “哪裏,這些身外之物,不值一提。肩吾兄的身子骨康健就好。是了,前幾天內人言令夫人送來的幾件蘇繡式樣精巧,見所未見,真是巧奪天工也不足譽之。”


    “哈哈,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對了,我聽說前幾日,次輔促成運河上那些船丁與漕運衙門商談之事。”


    林延潮笑道:“肩吾兄也聽說了,確實如此。朝廷本要興海漕,但漕督再三向仆擔保以後漕額不會有短缺之事,並且還能將漕期比以前提早十天半個月的。”


    “仆想以往朝廷三令五申都辦不成的事,眼下漕督居然自己提出來了,既然如此,不妨就給漕運衙門留一個情麵,讓下麵的人多用用心,如此又何愁天下不治。至於海運上朝廷隻側重在海貿之事就好,此事仆就自作主張,肩吾兄不會不高興吧!”


    “這是利國利民的好事,仆讚賞還來不及,隻是有一事有些不明,還請次輔賜教,此事不知又與漕丁們何幹?”


    林延潮笑道:“此中關係就大了去,沈閣老想必聽過四石糧完一石漕糧之說。這漕運衙門要補足漕額,若不在成色有所短缺,或者提前漕期,唯有一個辦法。”


    “羊毛出在羊身上,一旦漕運衙門逼急了這些漕丁,弄得他們家破人亡,不說仆於心不忍,於河漕長久之計也未必是好事。所以唯一的辦法,就是讓沿河的那些地方衙門鬆一鬆。”


    “比如這漕船上的種種陋規,這過壩之費,投文之費,作保之費,讓那些地方官員從十文少收作九文八文,如此運河上這十幾萬漕丁們也可以為朝廷效死了。”


    沈一貫搖了搖頭道:“這些漕丁每年修船造船向朝廷要錢,這開撥之前還要向朝廷拿一筆安家費,漕運時又向地方多收兩三成耗米。兼之平日裏有朝廷養著,用時又要這個要那個。朝廷對他們實在已是仁至義盡,眼下居然還敢與朝廷談判,此風萬萬不可助長啊!”


    林延潮道:“沈相公,朝廷確實有體恤漕丁之意,但為何漕丁卻年年逃亡,以至於到了雇傭民船運輸漕糧的地步?”


    沈一貫聞言一陣沉默:“此中道理,一時難以辯明,仆隻是怕以後釀成大患。”


    林延潮心道,什麽是這些道理難以辨明,分明是李三才投向了沈一貫,在自己與他之間兩頭下注。


    林延潮,沈一貫二人心照不宣。


    林延潮道:“這新幣在地方受阻,聖上要我們十日內拿出一個辦法來,你看如何?”


    沈***:“地方有司陰阻,就必須嚴明律法,嚴懲幾個以儆效尤。”


    林延潮道:“法令雖明,奈何人心不服。仆主張火耗歸公,你看如何?”


    沈一貫聞言吃了一驚,但隨即道:“難,難,難。”


    林延潮道:“這朝廷收上來的火耗,一則充公,二則作為地方官員的養廉銀。”


    沈一貫一聽到這裏,立即道:“次輔,如此不是將羨餘銀變成明文了嗎?”


    朝廷地方將民間百姓繳稅的雜銀碎銀,統一再鑄成官銀。


    官府將雜銀鑄成官銀必然有損耗,還有人工,器材的支出,這些一概歸入火耗。


    一般這火耗是定在兩成至三成之間,火耗多出來的部分就是羨餘,這筆錢是進地方官員自己的口袋裏的。


    這樣例子很多,比如漕運時,地方官府要多給漕丁兩三成漕糧作為路上開支所用。


    而且這不是明朝獨有,從漢朝起地方為京中運糧,官府都要向老百姓多征收糧食,這稱為雀耗,鼠耗,名義上糧食儲存裏被雀鼠吃掉的部分。


    但火耗的弊端很多,比如火耗地方官員自行規定,每兩收二錢至五錢不等。而且越窮的地方,火耗越高,比如天下最窮的陝西,火耗竟高達五成。


    對於火耗的存在,地方督撫不僅不製止,或睜一眼閉一眼,而是公然與州縣分贓。所謂好處大家拿。


    林延潮的火耗歸公,當然是清朝的治理辦法。


    首先火耗銀不再是不成名目的收入,而是朝廷明文規定。


    然後火耗銀上繳朝廷後,再下發至地方,一部分作為地方衙門的辦公之用,一部分作為官員的養廉銀子。


    而且清朝對各省規定了火耗數額,不許官員們再隨意加耗。


    當然林延潮決定火耗歸公,除了吸收清原先改革的優點外,更重要是在地方推行銀幣,使得銀本位製在明朝官方民間得到貫徹。


    但此舉遭到了沈一貫的極力反對。


    沈一貫的理由是,火耗本就是不成文的陋規,朝廷變成明法與加稅何異,如此等於助長不良風氣。


    二人針鋒相對,林延潮與沈一貫誰也說服不了,這一次林延潮不再對沈一貫讓步了。


    於是沈一貫憤然道:“次輔的火耗歸公之策,請恕仆不能在票擬上附名。”


    林延潮知道,他雖可以以次輔的身份單獨上奏,但少了沈一貫的附名,無疑是告訴外人二人意見不合,同時也給朝堂上下更多反對火耗歸公的借口。


    林延潮想了想道:“沈閣老既是不同意,仆也不好單獨列名上奏,既是如此,咱們不妨在廷議上議一議,以九卿的名義合奏如何?”


    內閣既然無法達成統一意見,那麽就擴大會議的人數。


    沈一貫聞言心想,這一年來林延潮權勢日中,九卿多聽其命,在九卿廷議上,他未必有勝算。


    於是沈一貫轉念一想道:”以仆之見,此事茲事體大,恐怕僅僅是九卿怕是不能決斷的,不如加入六科十三道言官,讓言官們也議一議,免得日後他們上奏批我等不與他們商議。”


    沈一貫這一手可謂十分厲害,可謂是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林延潮既是要擴大會議人數,沈一貫就擴大到更廣,林延潮大怒,他主張台閣一體,決策權從內閣下放到九卿即可,但沈一貫卻把言官也拉進來,這下二人就扯破臉了。


    林延潮麵上卻笑著道:“也好,就如沈相公所議,定在五日後九卿六科十三道廷議。”


    沈一貫吃了一驚,他沒料到林延潮居然會答應。


    林延潮與沈一貫在內閣中商定後,然後二人各自迴府召集門生黨羽,準備拉票然後在廷議上對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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