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京收複之後,因倭軍敗退時焚燒了漢江上的戰船,所以明軍不得不等到朝鮮水師抵達方才渡河追擊。


    因為有碧蹄館之失,所以宋應昌向林延潮建議不可太輕敵冒進,以免再中倭寇之伏。


    事實上林延潮也明白,倭寇征朝一共出動九個軍團,其中除了小西行長和加藤清正的第一第二軍團以及第三軍團受到重創外,其餘六個軍團損失不大或得到了補充。


    所以盡管燒掉了龍山倉,但倭寇在向南敗退之中,明軍的補給線拉長了,倭軍的補給線卻拉短了。


    而朝鮮水軍在李舜臣率領下雖說在初期屢次大捷,但後來倭軍吸取了經驗教訓,實行水陸一體的防禦戰略,李舜臣再也沒有占到任何便宜。


    不能從海上切段倭軍的補給線,所以林延潮將宋應昌的書信給了李如鬆,雖說林延潮沒說什麽,但慎重用兵的意思已是傳達到了。


    所以明軍渡過漢江後,進軍速度不快。


    於是朝鮮方麵就大有意見!


    入秋後,車輦館天氣愈寒。


    左議政柳成龍親自來車輦館求見林延潮。


    館中林延潮與柳成龍二人對坐,柳成龍向林延潮道:“王京收複,國主,世子聞之於經略大人不勝感激,一點心意不成敬意。”


    送完柳成龍向林延潮奉上禮單,林延潮看後但見上麵所贈的是朝鮮的山參,以及白銀,黃金等等,以數量而言手筆不小。


    柳成龍擔心林延潮不收還道:“這是國王,世子之饋贈,若是上使不收那麽柳某難以交代。”


    林延潮點點頭道:“既是貴國國主與世子殿下的一點心意,那麽本部就笑納了。不過本部隻取一些,再拿出部分分給劉,於讚畫及左右隨從,其餘盡分給撫恤出兵陣亡的將士。”


    柳成龍見林延潮如此舉動,敬佩道地:“既是贈給上使,那麽如何分配自然聽從上使之意了。柳某沒有看錯人,上使是明朝官員中的第一人,憑著這一次平倭大功迴朝後官拜宰相,也是順理成章的事了。”


    林延潮聞言差點失笑,柳成龍不了解大明的官場嘛,這一次自己得了大功反而卻入不閣。


    林延潮淡淡地笑道:“柳相有什麽話不妨直言!”


    柳如鬆道:“柳某確實是一片誠心,希望上使能夠幫助敝國,挽救百姓於水火之中。柳某讀過上使的書,經略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九字為心,若能挽救我朝鮮黎民,正好可以踐言踐功!”


    林延潮聞言失笑道:“柳相對本部倒是挺了解的。事實上本部也一直有心助爾,更重要是我大明天子更有心匡扶爾邦。”


    林延潮每說一句話左右自有書記給他抄錄下來。


    柳成龍道:“眼下龍山倉被焚,倭寇軍心已亂,成潰退之勢,遠遁數百裏,還請上使速速發兵追繳殘寇,一戰功成,複敝國全境!”


    林延潮看了一眼身旁的記錄官,笑問:“怎麽李提督不是發兵過漢江追擊倭軍了嗎?”


    “李提督有雲,奉了上使之命,不敢輕進,一日隻行數十裏。”


    林延潮一副恍然記起來的樣子道:“是有此言,柳相,我讀兵法上麵有一句‘歸師勿遏’!眼下倭寇南奔,但其兵力沒有大損。若是倭寇真逃,那麽易使其陷入絕境,以死相拚!若是倭寇假逃,那麽則易中埋伏。重蹈碧蹄館之覆轍!”


    柳成龍聞言深吸了一口氣,然後道:“上使的文章,學識,經史都是極好,但於軍略上卻未免有些紙上談兵了。”


    換了以往林延潮肯定是不悅,現在隻是淡淡一笑道:“柳相還請賜教!”


    柳如龍道:“平壤之戰倭寇損近兩萬,碧蹄館之戰又折數千,加上幸州大捷,火燒龍山,收複王京,更是令倭軍膽寒,此刻毫無軍心鬥誌。若是乘勢掩殺,必能殺個片甲不留,令倭寇從此不敢北顧,此豈非萬世之功,還請上使明鑒!”


    柳成龍所言的幸州大捷是朝鮮名將權栗打的。


    當時明日兩軍剛在碧蹄館大戰,雙邊都損失不小。


    朝鮮名將權栗率領兩千人馬及近千僧兵進駐幸州,結果遭到三萬多倭軍的圍攻。當時統帥著三萬多倭軍的包括有毛利元康、小早川隆景、黑田長政、小西行長、石田三成、增田長盛、大穀吉繼、前野長康、吉川光家等‘戰國名將’。


    但是三萬多倭軍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就是啃不下來。


    雖說此戰殺傷倭軍不過數百,遠不如平壤之戰,但打擊了倭軍的士氣,也極大鼓舞了朝軍士氣。


    當然對於朝鮮而言,這一戰完全是自己打的,肯定要大吹特吹。


    因為柳成龍認為經過平壤,碧蹄館,幸州等戰後倭軍已是不堪一擊了,這時候正是乘勝追擊一戰收複朝鮮全境的時候,明軍為何慢慢吞吞呢?


    麵對柳成龍的追問,林延潮笑了笑道:“柳相似不知這幾日軍情,自漢江後,我軍副總兵劉綎帥兵五千,翻越尚州鳥嶺。這鳥嶺廣亙七十餘裏,四麵都是懸崖,唯有一條山道往來。倭寇本要拒險死守,結果李提督另派大將查大受、祖承訓等由間道翻越槐山,出鳥嶺之後,兩下夾擊倭軍潰敗,斬首上百。”


    “然後我軍大將錢世楨又收複了大丘府,斬倭首數十級。現已進逼洛東江,據釜山浦不過數十裏。”


    事實上林延潮已是比另一個時空明軍進展快多了,當時宋應昌在內閣兵部的授意下一心與日談判,所以火燒龍山後打得不是那麽積極,甚至約束李如鬆不許其迅速進兵。柳成龍等人一直哀求都是沒用。


    不過林延潮沒有似宋應昌那樣三令五申地約束李如鬆,故而李如鬆可以在戰場之上隨機應變。


    但柳成龍得知此事仍搖頭道:“天兵進展太慢,請經略大人繼續催促李提督進兵。”


    林延潮搖了搖頭道:“李提督乃當世名將行事自有分寸,本部又豈敢強加於他呢?”


    柳成龍半站起身大聲道:“難道上使就眼睜睜看著倭軍退至釜山浦,如此良機一旦失去,則永不再來!上使難道真要錯過這千載難逢之機嗎?”


    林延潮道:“柳相,請恕林某直言,這一次出兵援朝本朝兩派爭執不休,反對之官員以‘舍自家田廬,耕耘他家地’之說,當初是石大司馬極力主張,又是聖上念朝鮮一貫恭順,這才力排眾議派兵援朝。”


    “平壤,碧蹄二戰我軍戰歿數千,加上入朝後染疫病亡的士卒,已近萬人!勞師千裏,糜餉兩百萬餘萬,除了吾國哪一國肯如此助爾。而貴國國主至官員以下,隻知一而再再而三的催促進兵,先有祖承訓中伏平壤,後有李提督身陷碧蹄館為數萬倭軍圍攻,你們當我們大明將士的命不是命嗎?”


    柳成龍在林延潮質問之下,麵色漲紅,深吸了一口氣重新坐下組織言語道:“柳某為複國之事心急如焚,言語間的冒犯還請上使見諒,上朝兵馬犧牲,付出良多,這一點柳某與國主,世子以及朝鮮官員上下都是知道。”


    “吾朝鮮事大明如父,但現在……現在貴使這麽說來,倒似有些斤斤計較。若是倭國攻入浙江,福建,大肆殺戮,上使督師也會如此縱虎歸山嗎?”


    林延潮微微一笑,柳成龍這話的意思,咱們朝鮮拿大明當爸爸,那爸爸對兒子的付出天經地義的,哪裏有你這麽斤斤計較的。你這樣的做法,顯然是不把咱們當自己人啊。


    林延潮笑了笑道:“柳相看來平日對於經義專研的還不夠透徹,故而有此之誤。”


    柳成龍撫須道:“哦?還請上使賜教!”


    林延潮清了清嗓子然後言道:“吾中國有季布一諾之說,講得是季布答允別人的事可值千金。吾讀漢書時,知道那時候古風崇尚輕身重義,義氣相投,性命許之,一言不合,拔刀相向。而林某視柳相為知交,若是柳相有私事相求,那麽林某就算有再大難處也要幫你一把。”


    “但是國事怎如私事啊?林某若是為了幫柳相,這就是以私害公啊!如此至吾大明百姓於何地?吾入朝時,貴國問我這一次大明援朝是為了利,還是義時,吾當時如何說的,隻言義而不及利,言利不及義都是不妥的,吾朝與朝鮮都是禮儀之邦,禮儀之邦最重是一個禮字,禮為合宜,量力而為就是合宜啊!”


    柳成龍見不能說服林延潮,長歎一聲於是告辭離去。


    林延潮起身相送,行至館門前時他對柳成龍道:“柳相,聽聞京裏已有消息,聖上已決定責成朝鮮分國之事,吾私下告訴你一聲,望貴國主心底好早有個準備!”


    柳成龍大吃一驚,若是朝鮮真的分國那還了得。


    於是柳成龍向林延潮道;“多謝上使提醒,柳某這就迴國向國主,世子迴複。”


    說完柳成龍就要跨馬而上,但靴子踏上馬踏時,柳成龍突停下動作對林延潮道:“上使,聽聞上朝吏部正堂空缺,朝野之中屬公最為眾望所歸!公何不早日……哎,柳某多嘴了。”


    林延潮當然聽說了顧憲成沒安好心推自己為吏部尚書的事,但自己想也不想就知道這不可能,王錫爵肯定不會讓自己迴朝給他心底添堵,至於天子也不會將這大宰塚的位子授予他。


    不過林延潮倒是沒想到消息傳得連朝鮮方麵都知道了。林延潮在柳成龍麵前表示毫不知情地道:“竟有此事?林某消息鄙陋,多謝柳相相告了!”


    柳成龍點點頭,當即揚鞭而去,而林延潮也是目送對方離開。


    而就在柳成龍離去後,李如鬆稟告倭軍派使者主動請求議和。


    倭軍提出的要求是明軍立即停止追擊倭軍,對於這樣可笑的要求李如鬆當然是拒絕的。


    不過倭使還是送至車輦館,這一次倭軍派來的使者是三人,兩位是老熟人玄蘇,內藤如安,還有一位則是原大明行人司行人陳行貴。


    林延潮一聽聞消息,立即令李如鬆停止進兵與倭軍對峙。


    而三名倭使也行至了車輦館。


    林延潮站在車輦官的大蟠鬆前,目眺遠方。


    陳濟川最知林延潮心意即跟在他的一旁。


    林延潮歎道:“吾與行貴一別四年多,沒料到再度相見竟是在異國他鄉。”


    陳濟川也知林延潮與陳行貴從年少時相交,這份同窗之情十分可貴。


    但陳濟川仍道:“老爺,事隔四載,難免物是人非。這人在異國他鄉久了,不知是否會有異心啊,這不可不防啊!”


    林延潮聞言轉過身來,他點點頭道:“是有這個道理,幾人能如蘇武牧羊堅守十九年。不過我想過他不會使我失望的。”


    陳濟川點點頭道:“若非是他,小人也得不到侍奉老爺的機會,但小人既在老爺手下辦事,一心一意還是要為老爺打算的。”


    林延潮聞言不再說話,這時候倭軍使節在朝鮮與明軍的護送下抵至車輦館。


    當玄蘇,陳行貴三人從馬車上下來時,林延潮望去但見一名身穿吳服,剃著月代頭的瘦弱男子,正是陳行貴。


    三人默然向林延潮行禮,林延潮先看向玄蘇道:“玄蘇大師這一次來可為了何事?”


    “當然是為了三國之和平而來,”玄蘇看了陳行貴一眼道:“這位是經略大人的舊交,有什麽話不妨讓他告訴經略大人吧。”


    說完這裏玄蘇露出淡淡地笑意向陳行貴道:“行貴君!你與經略大人多年不見,一定有很多話要說吧!”


    陳行貴則是低下頭沉默沒有說話。


    林延潮麵色有些凝重,當下他與陳濟川點點頭。


    於是林延潮左右先給陳行貴很認真地搜了身,然後林延潮二人一並進入館內,而陳濟川不放心還緊跟在旁。


    林延潮與陳行貴相隔數米,遙遙對坐。


    二人彼此沉默著,都沒有說話。


    過了一陣後,陳行貴雙手按膝,淚水已至眼眶落下。


    此刻他舉袖試淚,林延潮雖心有不忍,但麵上不為所動。


    半響後陳行貴哽咽道:“罪人陳行貴叩見經略大人!”


    林延潮側頭與陳濟川對視一眼。然後林延潮道:“行貴,你這一去四年多,沒有半點音訊,我等不知你們到底出了何事?還有林材安好?”


    陳行貴試淚道:“林給諫身在名護屋,與關白殿下一起。”


    林延潮聽說林材無事,不由鬆了一口氣,若他有什麽閃失,那麽之前派二人出使的他可就罪大惡極了。這讓林延潮以後如何麵對他們的妻兒老小。


    “這幾年來你們是如何渡過的與我說一說吧!”


    陳行貴道:“是,那要從我們離開琉球時說起,當時我們從琉球出海,打算借道九州……”


    陳行貴仔細說了經過,他們的船隻到了九州後,在琉球使節的引薦下見到了九州最強藩島津家。島津家家主有鬼石曼子之稱,現任征朝第四軍軍團長島津義弘。


    島津義弘知道二人是明國使者後,覺得奇貨可居,於是就將二人扣下。


    據說島津義弘所說,島津家認為琉球從與明朝貿易得到巨利,他們想要從中和明朝搭上關係。


    但林延潮從陳行貴話裏揣測出以島津家的作風,應該是要並吞琉球才是真的。


    然後陳行貴他們在九州住了一個月,就被豐臣秀吉接到了名護屋。


    之後豐臣秀吉對二人也是禮敬有加,衣食供給不缺,而且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每日都是倭國高層相陪,不僅如此還與他吟詩相和,觀賞名畫,品茶道,甚至賜予了許多金銀器物。


    豐臣秀吉本人是特別喜愛中國文化,從中國傳過去之物,被日本人視作唐物。作為武士誰家中有一件唐物是要開趴請眾武士好友一起來過目的。


    當時有人送給一唐物名壺,豐臣秀吉拿到後讚歎不已拿來作為茶道之用,但後來在一次茶會上,林材,陳行貴見後看這唐物茶壺,不過是從中國流傳過去花式精美的夜壺而已。


    聽到這裏,林延潮不由失笑道:“這倭國關白真是不學之人,聽聞他身份卑微可是真的?”


    陳行貴聽聞林延潮提及豐臣秀吉,稍稍露出懼怕之色然後道:“啟稟經略大人,這位關白確實出身低微,這是倭國人人皆知的事,但是卻是不學有術之人,此人在洞悉人心上有一等常人不可及的智慧,我在他麵前時常心驚膽顫。”


    林延潮點了點頭道:“若非如此,也不足以稱之為一統六十六州的豪傑了!不過你能直言相告,也足見你沒有撒謊,是了,他們問你本朝之事,你是如何說的?”


    說到這裏,陳行貴麵露為難之色,然後咬了咬牙才道:“啟稟經略大人,在說此事之前,罪人有一事不得不稟明,還請經略大人降罪!”


    “何事?”


    “罪人身在倭國多年,不能持身已經與當地倭女成家並且誕下一女……”


    林延潮聽了目光一凝,這個確實不好辦了。


    陳行貴在明朝已經是有妻兒的人了,他此去出使倭國居然還在當地娶妻生子,這可是大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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