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內,天子與王錫爵談到任用林延潮為吏部尚書時。


    天子續道:“元輔,朕並非他意,吏部尚書掌銓政,由林延潮出任確有不妥之處。何況眼下朝鮮任重,朕打算繼續對他委以重任。你方才說石見銀山,朕一時又些意動。”


    “當初申先生,許先生在閣時,臣常問為何采礦聚財,閣臣皆以礦工積聚容易鬧事為由反對。眼下若倭國真有這樣的銀山,不如讓林延潮索性領兵渡海,直搗黃龍好了!”


    王錫爵當下道:“陛下,這倭國乃太祖定下的不征之國,與我國土遠隔重洋,海上又有不測之颶風,還望陛下三思。”


    天子知道忽必烈兩征日本結果全軍覆沒的事,萬一徒勞無功,損兵折將,如此不就成了隋煬帝三征高句麗一般了嗎?但放著一個年產幾十萬兩銀子,數萬金子的礦山在那,天子總覺得人生似乎少了些什麽,仿佛自己貴為九五至尊,但還有一些最重要的東西自己是得不到。


    天子歎道:“常言天子一怒,伏屍百萬!但這隋煬帝或許能辦到,但卻不是朕!朕昨日看戶部報上的單子,寧夏用兵已費兩百萬餘兩,就算朝鮮功成,但現在各處募兵造船之費,已不下兩百萬兩。更何況太倉錢糧出數數倍於入數,國庫已是空虛,朕擔心朕百年之後,無……留給兒孫!”


    “先生你看從何處貼補一些?朕遍覽各地欠征,蘇杭之織造拖欠甚多,蘇杭不是富庶之地嗎?”


    王錫爵道:“皇上,老臣正是蘇杭人士,對於鄉土再熟悉不過了。以往國家財賦都仰仗於江南,從太祖起,江南之稅賦就重於各地,而立朝百年來從王府糧到練兵銀,朝廷對江南隻有加征,沒有寬減,而到了這幾年江南連歲災傷,民間百姓十分困苦。”


    “去年老臣從太倉趕至京師,親見道上百姓賣兒賣女,有索銀五七分而棄子而去者。臣與臣母不忍為之痛哭流涕。縱使老臣散去一些金銀,但又有何益於萬千災民?不過是杯水車薪而已。蘇杭之織造,江西之瓷器,雲南之金銀,確實是朝廷財賦之供給。但於皇上而言,隻是稊米在於太倉,但於百姓而言,卻是枯胔得肉,臣何忍催征啊?甚至上個月工部還請發禦庫銀幾十萬兩,賑濟江淮,臣卻不能主張,唯有下戶部議處啊。”


    “上有不可測之天變,下有不可緩之河工,但誠拯弱救焚,事在至急,漢武帝負薪投璧,仍未足謝民。皇上又何惜國用呢?現在太倉捉襟見肘,老臣隻能事事斤斤計較,一錢當作兩錢來用。老臣有一言,當今天下升平之日已難以久持,後有不可知之變,到時候朝廷如何應對?天下之勢,岌岌至此,不可不深思,不可不未雨綢繆啊。”


    王錫爵這一番話發自肺腑,說得眼眶已紅,天子沒料到自己一句催征引出王錫爵這麽一番長篇大論來。工部要撥禦庫銀賑濟江淮災民時,他確實沒有表態。


    但是王錫爵此言是反對催征蘇杭織造,是偏袒鄉人嗎?還是另有他意?


    天子問道:“難道先生的意思,朝局難道真的到了要用新法,更張朝政的時候?”


    王錫爵道:“迴稟陛下,變法新政如刮骨療傷,國家未至疲軟,內憂外患時,則不可用之。”


    “至於老臣雖朝夕寒心,卻計無所出,唯有籍太陽之餘照,揚蹕清之休聲,於彌縫之中補救萬一。老臣有幾句肺腑之言,懇請皇上愛惜民力,讓民間能盜息民安,賦充費省,如此還可挽迴天和,消弭國患。還請陛下藏富於民,養節儉之德!另外就是早行冊立之典,確立國本,以應天象,為祈彗之法!”


    天子聽了隻是道:“先生的意思,若不更用新法,推行新政,就要朕縮減用度,以為節流,免征稅賦,以藏富於民,另早行出閣之禮,以應天象!”


    王錫爵一愣然後道:“確實如此。”


    天子深思了一陣然後道:“先生的話,朕明白了。”


    王錫爵不知天子是聽進去還是沒有聽進去,唯有稱是。


    天子道:“吏部尚書的任上,既是廷議首推陳有年,那麽還是用他。若他三辭,那朕下旨欽點就是。至於朝鮮那邊還從俘虜上問出什麽倭情?”


    王錫爵道:“朝鮮倭寇有十餘萬是真,平壤處雖殺傷兩萬餘,但尚有五六萬在釜山停住。而倭奴本情,實欲占朝鮮,以窺大明。”


    天子點點頭道:“倭奴野心不小,既然如此朝鮮那邊朕還是全權委以林延潮,如果廷議寧波開貢道,先生看有無把握?”


    王錫爵道:“朝臣都不願意與倭寇有往來,貢道設在浙江,恐怕滿朝浙籍官員都不會願意。”


    天子莞爾道:“這天下浙江的官最多嘛。”


    王錫爵道:“但是林延潮曾與老臣言,與山東巡撫都言過,打算將貢道設在朝鮮,同時在朝鮮設鎮屯兵屯田,通商惠工,以省挽輸之用。老臣與兩位閣臣都商議過,此策可行,在朝鮮設鎮,不僅可以震懾朝鮮,還會威服遼東女真諸部,隻是老臣擔心朝鮮擔心吾有並吞之意。”


    換了以往天子肯定會有所考量,擔心兩國幾十年的邦交,但他現在聽聞有石見銀山後,則是完全有了另一個想法。


    “朝鮮國主當初請求內附之時,朕豈有吞並之意?還不是助他複國,而今他竟還有二話!”


    王錫爵道:“林延潮寫信予內閣,可以行人司行人對朝鮮國主以分國來施壓!老臣與兩位閣臣不敢擅專,還請陛下明示!”


    “朕當然準奏!”天子道,“是了,林延潮為何寫信,而不寫作奏章?”


    王錫爵道:“軍國大事,外頭一旦預聞,恐怕事沒有辦成即走漏了風聲,不利於辦差!”


    天子道:“正當如此,以後林延潮的奏疏不必經通政司,六科抄發!若林延潮真能將倭寇盡趕下海,還能達成封貢之事?那麽朕……”


    說到這裏天子口風一停:“那麽……”


    天子看向了王錫爵:“朕不是吝嗇賞賜。朕可以將吏部尚書給陳有年卻不給他,朕的意思已是很清楚了。朕可以賞他為王守仁!”


    王錫爵離開乾清宮時,外頭已是刮起了陣陣秋風。


    還是田義親自送王錫爵出宮。


    王錫爵麵色凝重一路上不與田義交談一句,田義則是默默地笑著,仿佛早知如此。


    田義故意道:“哎呦,方才還是大晴朗的天,這一下風雲突變,轉眼就要下起雨來,由此可見天有不測風雲,天意難測,老先生,你說是嗎?”


    王錫爵撫須看了田義一眼,然後抬頭望天但見天低雲暗,秋風之下更顯幾分秋寒。


    王錫爵沒有理會大步而去,留著了臉色發僵的田義。


    此刻乾清宮裏,張誠與陳矩二人邊走邊聊。


    張誠一麵把玩著一頭手裏的禦貓,一麵道:“要推行新政,更張朝綱就要有人攬權!王老先生明知皇上最忌憚此事,故而抬出了此事,來規勸天子減用度,緩催科,養民力,立太子,最後還阻林三元出任吏部尚書,此策不可謂不高啊!”


    陳矩點點頭道:“我等是不是揣測過多了,可能王老先生隻是一心為了社稷,為了天下啊!”


    張誠笑著道:“到了你我這個位子,怎麽還會說這樣的話。一心為了社稷,為了天下,這些話從小臣口中說出還說不定能當真。”


    陳矩搖了搖頭道:“未必如此啊!”


    張誠歎道:“聽我一言吧!若說皇上不會讓朝堂再出一個張太嶽!那麽王老先生是不願他在致仕時,林三元再迴到朝堂的!。”


    陳矩神色凝重。


    這邊王錫爵迴閣處置了公務後,然後趁夜迴府。


    迴府時果真下起了大雨。


    王錫爵在轎廳下轎時看著天井裏這大雨,不由念了一句‘一陣秋雨一陣寒’,然後這才步入府中。


    其子王衡聽說王錫爵迴來了,立即給他遞上了巾帕。


    “爹,還未用飯吧?”


    “嗯,你們也沒吃?”


    “等著爹爹一起呢。”


    “都是這個時辰了,我都說了讓你們不必等我!”王錫爵走到廳中露出疲倦之色。


    “爹爹,難道國事真的艱難到這地步了嗎?”王衡從下人手中接過茶水奉給王錫爵。


    王錫爵道:“國事是艱難!但最難的還是在人心上!”


    “聽聞朝堂上有風聲,林侯官要調迴京裏出任吏部尚書?”


    王錫爵聞言冷笑一聲心道,消息傳得好快,看來顧憲成是真要老夫與林延潮交惡了。


    不過王錫爵不願教兒子官場上這些人心的邪惡。


    “沒來由的謠言,不要去聽他的,”王錫爵呷了口茶對兒子道,“若是同學同鄉問你,我對林侯官的看法,你大可說爹以為林侯官有經緯天地之才,若將來爹不能勝任首輔之位,那可由他來撫世!”


    王衡吃了一驚,他不知王錫爵這話是故意借他口說的,還是真心這麽想的。


    王衡唯有稱是。


    而王錫爵的目光看向廳外的大雨,目光悠遠而深長!


    ps:文中王錫爵奏對,不少采自他平日奏疏,筆者做了淺白化處理,雖破壞了不少美感,但感覺還是不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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