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好幾日的陰雨,等到了正日子,那天的天氣竟出奇的好。

    少帝大婚,舉國歡慶,代為迎親的隊伍黃昏時分穿過禦城的中心幹道,道路兩旁的廬舍酒肆都懸掛起了紅綢和燈籠,一路行在水紅色的波光裏,有種明晃晃的旖旎的味道。

    天子登基十年,到今日才算成人,真是件不容易的事嗬。雖然帝裔貴胄的生活,遠不是平民百姓能夠想象的,但一個從小沒有怙恃的孩子,放在哪裏都是值得同情的。

    隻不過婚事仍舊不能自主,冊立的是丞相養女。丞相如今是侯爵,如果再加上一個皇後外家作為加持,那與源姓的王爵也沒有什麽區別了吧!

    二十八歲沒有妻房的丞相,要將收養的女孩子嫁給少帝為後,放在別人身上是不經之談,但到了丞相這裏,一切不可能都變成了可能。四方百姓湊熱鬧,聚集到閭裏圍觀,但礙於宮城禁衛阻攔,不能走近觀看。隱約聽見太尉和太保宣讀天子親迎的璽書版文:“諮丞相燕氏,歲吉月令,吉日惟某,率禮以迎。今使使持節,太保鶴,太尉準,以禮請迎。”

    嫁女的丞相穿著公服,春秋鼎盛的佳公子,好端嚴的模樣!向上恭恭敬敬肅手行禮:“皇帝嘉命,上公宗卿兼至,臣螻蟻之族,猥承大禮,憂懼戰悸。欽承舊章,肅奉典製。”

    眾人翹首盼望,正殿裏的皇後終於露麵了,褘衣蔽膝、革帶大綬,寸寸錦繡都在彰顯著天下第一尊貴的女人,是何等的威儀赫赫不容冒犯。所有迎親的人都低下了頭,皇後的金舄踏上朱紅的毛氈,隻聽那花釵十二樹與步搖相擊,發出簌簌的輕響。長秋宮女官引領皇後登畫輪四望車,警蹕的車隊陣仗幾乎與皇帝大駕鹵簿相等。臨上車時皇後有些遲疑,踟躕不前,懷抱璽冊的長禦1溫和地寬慰著:“相國相送,中宮無需戀家。請登車吧,陛下在德陽殿等著中宮呢。”

    於是昏昏的天色下,極盡奢華的車隊慢慢行動起來,天子昏禮是不興鼓樂的,所以一路行來寂靜無聲,唯有馬蹄噠噠,車輪滾滾交織出一片忙亂的靡音。

    “長禦,你看我,可有什麽不妥?”盛裝的皇後輕聲細語問陪乘的女官。

    長禦謹慎地觀望,車內供奉的隨珠發出溫潤的光,靜而柔和地灑在皇後的臉上。皇後敷米分點唇,那樣玲瓏精致的臉龐,實在是無可挑揀的。她微笑,虔誠地俯了俯身,“中宮沒有任何不妥,不必憂心。”

    皇後鬆泛地輕舒一口氣,“陛下會喜歡我吧?”

    新婚

    的女君,自然在乎夫婦是否融洽。長禦的迴答很篤定,“那是自然。”

    自然就好,皇後將兩手掖起來,端端正正壓在膝上。這時候真是迫不及待想見他的“郎君”呢,雖然兩個人的婚禮看上去那麽兒戲好笑,但對於少年皇後來說,這個過程相當有趣,他很喜歡。隻不過裝女人裝得有些辛苦罷了,他剛才問長禦那些話,她的眼睛裏沒有絲毫猶疑,他便知道自己的裝扮還是無懈可擊的。連近身伺候的人都看不出錯處,那些老眼昏花的大臣們借著火光,當然更看不明白了。

    天子為了凸顯隆重,把皇後受封的吉地安排在了北宮德陽殿。那個大殿是文帝時期新建成的,僅供朝會和議政使用,是整個皇城最最巍峨的建築。宮殿聳立在高約二十丈的台基上,重重的白玉天階直上九霄。皇後站在階下仰望,中路雕龍刻鳳,那是隻有王者才能走的路,連丞相也不敢踏足。

    他心滿意足,提起袍裾逐層向上,兩掖宮人隨侍,卻因離得遠,並不能攙扶。所以通天的路永遠是孤單的,皇後以前不懂得,直道現在才體會到少帝的艱辛。一個女孩子,走到今天不容易,今後兩個人的命運息息相關,他開始學會什麽叫做心疼,那高台上等著他的人,不管承不承認,都是他的妻子了。

    德陽殿太大,大得足以令人心慌。順著早就鋪設好的毯道入內,兩旁佇立著雲雲的文武百官。皇後昂首前行,不懼人看。盡頭就是少帝,一身袞冕衣冠,莊嚴不容逼視。皇後的心情豁然開朗,在她的注視下,一步一步向她走過去。

    站在同牢席前的扶微,看著這位畫得鼻子眉眼都分不清的皇後,忍不住就想笑。難為他,一個男人家穿著那麽厚重的皇後冠服,光是頭上的副笄六珈就夠他喝一壺的了吧?他還要控製自己的步子,不能邁得太大,要蓮步輕移,才好讓自己看上去有母儀天下的風範。所幸他年少,身形掩蓋在華服下,看不出任何紕漏。將要到麵前時,她邁前一步向他伸出手。靈均的指尖染著蔻丹,蘭花指翹得入木三分,她實在忍不住,嗤地一聲就笑出來了。

    臣僚們有些莫名,皇後怨懟地白了她一眼,悄聲說:“陛下何至於看見臣妾,就歡喜得那樣?”

    扶微忙整了臉色,將他扶到受封的位置上。丞相手執詔書向東而立,無情無緒地宣讀起來:“皇後之尊,與帝齊體,供奉天地,祗承宗廟,母臨天下。長秋宮闕,中宮曠位,聶氏體河山之儀,威容昭曜。群寮所諮,僉曰宜哉。卜之蓍龜,卦得承乾。有司奏議,宜稱紱組,以母兆民。今

    立聶氏為皇後,敬宗禮典,肅慎中饋,無替朕命,永終天祿。”

    皇後領策文,跪拜於地,嬌聲道:“臣妾領命,謝皇帝陛下。陛下千秋萬歲,長樂未央。”

    扶微眨了眨眼,真奇怪,靈均的聲音什麽時候變得那麽嬌弱了?看來這孩子是個多能的人,除了武藝和醫術,還有一副足以應急的好嗓子。

    太尉和宗正依禮授璽綬,因為皇後六璽實在太沉重,由大長秋2和內謁者令代為跪受。禮罷,扶微伸手攙他上西階的同牢席,皇後畢恭畢敬向她稽首行禮,待她還禮後方能起身,彼此互敬合巹酒,然後再至大殿受百官朝賀,所有前殿的禮儀就全部完成了。

    熱出一身汗來,扶微在寬大的袞服下縮了縮肩,熱烘烘的氣流從領褖向上翻滾,撲在她的臉上。皇後日子更不好過,滿頭叮當的珠翠,幾乎把他的脖子摏短了半截。她抱歉地瞥了他一眼,皇後溫柔可人,連一點怨色都沒有。

    先前都在忙碌,弄得頭暈目眩找不著方向。到這時候才抽出空來看向丞相,她終於成親了,這下子他應該滿意了吧?雖然有些像鬧劇,但成婚即為禮成,如果願意當真,她現在已經算是有夫之婦了。

    她心裏有些難過,如果那天他不說那些傷人心的話,她可能對他還存著希望,現在呢?她對前途感到彷徨,人生似乎已經走到了三岔路口,她不知道應該繼續堅定地照著自己原定的方向走下去,還是擇一條更輕省更有利的便道。她希望他能給她指引,然而他除了盯著自己的腳尖,似乎對一切都漠不關心了。

    朝賀禮罷,百官退場。丞相統領群臣,第一個入殿,當然也是最後一個退出。她追了兩步叫相父,丞相腳下微微一頓,抬起眼來望她,“上應當入洞房了,莫叫中宮久等。”

    入洞房……她慘然一笑,壓聲道:“相父真的希望如此嗎?”

    丞相攥緊了大袖下的雙手,說不出話來。

    誰能理解他現在的心情?本該慶幸又過一關的,天子大婚諸侯入京朝賀,那麽多雙眼睛盯著,皇後安然無恙,少帝安然無恙,他亦安然無恙……這樣已經是最大的圓滿了。可是他覺得難過,天矮下來了,仿佛被困在一個陰暗狹小的牢籠裏,他伸展不開手腳,也控製不住自己的思想。

    真的希望她和靈均洞房嗎?出於大局,並且朝他有利的方向考慮,當然應該希望。如果能盡快有孕,那更好了,一個女人當了母親,哪裏還有那麽強的鬥誌爭權奪利。礙於身體的不便,她不能

    視朝,不能接見臣工,這樣江山社稷仍舊在他手上;可是於私情來講,他又隱約不希望。她還太小,生孩子有風險,萬一出了什麽差池怎麽辦?他又得再費功夫物色下一任帝王,還能不能從頭栽培一個稚子,連他自己也沒有把握。

    不能久留,必須盡快離開。“陛下有自己的決斷,不需臣來提醒。”他向她揖了揖手,“請陛下入內,臣還有要事待辦。”

    他想走,她又追了一步,“是何要事?”

    丞相的臉色變得不善,“前兩日禁中發生的事,臣一直不曾過問,以為陛下能夠很好的處理,但臣似乎料錯了。”

    扶微心頭一緊,“相父所指的……是什麽?”

    他側過身,蹙眉看著她,“陛下覺得不與臣說,臣就不知道了嗎?宮人處置的甚好,當斷則斷。可是關係到親近的人,陛下還是不夠果決。這件事事關重大,臣願陛下無婦人之仁。陛下隻管去洞房,餘下的交由臣來辦,不需陛下親自動手。”

    她大驚,知道他所謂的決斷意味著什麽,她死死拽住了他的廣袖,“不能,我已經都安排好了,不勞相父過問。”

    他乜起了眼,冷冷道:“陛下的安排好了,是指依靠那點微不足道的人情嗎?要怎樣的信任,才能淩駕於自身的存亡之上?臣寧可錯殺,不願將來追悔莫及,所以陛下休要多言,今日是陛下大婚,別把精力浪費在這點微不足道的小事上。”

    人命對他來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為了江山永固,鏟除一切對自己不利的隱患,他的做法很對,可是她卻難以承受。

    德陽殿裏隻剩他們兩人,廣闊的殿宇涼得像水一樣,她顫聲道:“我沒有求過你什麽,但這次請你顧念我。是我自己的錯,一時疏忽,造成這樣的局麵……”

    “所以你應當自省,君王一個人的錯,會連累很多無辜的性命。陛下在位這麽多年,好像還沒有認清這一點。”

    她隻有點頭,冕旒上垂掛的珠串急切地搖擺,隔著珠簾的臉上有哀懇的顏色,“對不起,我始終學不會如何做一個女人,我也不確定那天的事有多少人知道,能處置的我都處置了……”

    “可是陛下偏偏漏了那個最應當解決的人。”

    她的手扣在他腕子上,隔著兩層布帛,依舊能感受到那股涼意。他想從她掌下掙脫出來,可是她抓得愈發緊了,“上官照對我怎麽樣,相父不了解,我心裏清楚。我若說這件事我自己會辦,不要相父插手,你一定會反駁

    我。如果今夜你要動手,那我現在就去找他。相父想殺他,從我的屍首上踏過去吧。”

    這一席話把他氣紅了眼,他咬牙切齒,“上瘋了嗎?”

    她笑了笑,“我是瘋了,刀口舔血不止今朝。相父在我大婚之夜要殺我至親的人,我還能安安穩穩站在這裏嗎?”

    “至親的人?”他猛然迴手指向殿外,廣袖淩空唿嘯,掩不住他臉上的憤怒,“他?上官照?”

    她不說話,凝眉望著他,“吃醋了?隻吃上官照的醋,卻不吃靈均的醋麽?”

    丞相紅了臉,看她的眼神可怖,簡直像要生吞了她似的。她站直身,對插著袖子淺笑,“我的侍中,怎麽處置皆由我定奪。若沒有十足的把握,我不會那麽信任他。”

    丞相怒極反笑,譏誚道:“陛下的把握,不就是仗著他莫名的赤膽忠心嗎。上官照對上那點不堪的心思,陛下看不出來,臣卻一清二楚。”

    扶微愣了一下,她從沒覺得照對她會有什麽想法,他這麽說,大概真是為了鏟除異己口不擇言了。

    也罷,她不想和他爭論,歎了口氣道:“如果相父所言非虛,那就更能證明他不會輕易背叛我了。相父或許又想說我以色惑人,惑就惑吧,你不上鉤,總要容許別人進我的網兜,否則我不是太可憐了嗎。”

    她皮笑肉不笑,他惱羞成怒,拂袖而出。扶微站在空空的德陽殿裏,覺得自己的心也空了,隻剩下一個軀殼,苟延殘喘著。

    垂頭喪氣迴到章德殿,裝飾一新的燕寢內,盛裝的皇後還在等待。寢台四周被燈樹照得亮如白晝,皇後端坐其上,見她進來便揚起一個笑臉,臉上的米分抹得太厚,仿佛每做出一個表情,就會山崩似的往下掉落。

    她站在木階下,抱著胸仔細觀察那櫻桃一點的朱唇,然後縱觀整張臉,有了假髻博鬢的承托,真的難分雌雄。

    皇後抬起了一道眉,“莫非臣妾太漂亮,陛下看呆了?”

    她點了點頭,“皇後今日和往日大不一樣。”

    他很高興的樣子,站起身拉她坐下,為她摘了冕旒,又低下頭往她麵前湊了湊,“陛下為我拆發吧。”

    男人對拆發這種事肯定是不內行的,扶微隻好撈了袖子上手,替他把沉甸甸的副笄六珈卸了下來。

    “陛下剛才滯留德陽殿,是在與相國說話?”

    扶微嗯了聲,取下來的簪環一樣一樣放在旁邊的漆幾上,很快

    就擺滿了。提起這個其實還是有些難受,不知為什麽,和他單獨相處就愛吵架,這樣下去大概永遠都交不了心了。

    她懨懨的,靈均從遠處巨大的銅鏡裏觀望她的身影,沉默了一下道:“我先前傳了令,今夜留上官侍中在東宮戍守。”

    扶微訝然,手上一用力,扽得他哎喲了聲。她迴過神來連連致歉,猶豫著問他,“那件事,皇後也聽說了?”

    靈均的兩手插進頭發裏焯了焯,一麵唏噓高髻太沉重,一麵道:“恕臣妾直言,其實我也覺得不該留。但既然陛下不舍,還是要想辦法周全的。”見她還想說話,抬袖掩了她的唇,示意她看外麵,口中低低道,“陛下莫忘了結發。”

    結發為夫妻,白首不相離……這是整個婚儀最後的一步,也是最深情的一步。靈均伸手想來挽她的發,她側身避讓了下,小皇後臉上瞬間便黯淡了,手停在半空中,沮喪得幾乎癱軟下來。

    “陛下還是……”

    她頷首,轉頭看簾外,隔著重重的幔子,依稀看見林立的人影,少府卿、黃門、彤史、長禦……皇帝幸後宮時是不避人的,一夜幾次,質量如何,都要詳細記錄在案。所以做皇帝真沒什麽好,連這麽私密的事,都必須在這些人的眼皮子底下進行。

    她束手無策,“時候不早了,我們就寢吧。”

    靈均聽到就寢當然很高興,赤足下寢台,到盆中撈水卸了臉上厚厚的米分,很快迴來,殷情地探手為她脫玄端。扶微很難堪,抓著交領道:“做做樣子就罷了,用不著太當真。”

    結果靈均向外看了一眼,“不用交差麽?讓彤史記載,帝後不睦,未行人倫?”

    扶微噎了一下,壓聲道:“聶君,當初我們不是這麽商量的。”

    靈均直愣愣地看著她,“君子應時而變,陛下不知道麽?”他扯了一下中衣的領子,弄得胸懷大開,“還是臣的姿色不美,陛下連禦幸的興趣也沒有?”

    清瘦的少年,看上去美則美矣,沒有令她心動的魔力,“聶君……”

    “陛下請唿我皇後。”

    扶微隻得讓步,點頭說好,“皇後……總之想個辦法,應付過去再說。”

    於是兩個人麵對麵坐著,少帝一臉欲說還休,皇後一臉欲求不滿。

    春宵一刻值千金,性別也沒錯,一男一女可以成其好事,然而少帝不肯,皇後也沒有辦法。想了半天,隻好豁出去了,皇後推她躺下,自己

    撩起褲管露出一雙大腿,試著在腿上拍了一下——

    啪……

    很好。皇後滿意地對少帝笑了笑,再接再厲,接連又拍好幾下——

    啪啪啪……然後小寢內傳出了壓抑的喘息聲,皇後邊喘便對少帝撇嘴,“陛下別愣著了,過來壓著臣啊。”

    少帝手足無措,“怎麽壓?”

    皇後說隨便,“想怎麽壓就怎麽壓。”

    於是少帝橫貫,兩人交叉成了十字型。皇後簡直要被她蠢哭了,哪有人洞房是這樣的!他拍紅了腿,還要抽空指揮她,“不對,豎著來!”

    於是隻好換個姿勢,少帝畢竟是看過避火圖的人,立刻就學以致用,背上披著錦被,把皇後壓在了身下。

    皇後嬌喘的聲音真是讓人臉紅心跳,扶微就在他上方,尷尬的看著他。

    這種表演還是需要配合的,靈均終歸是個男人,愈年輕,自控力愈差。少帝其實是個極美的姑娘啊,他逐漸忘了動作,隻是定定端詳她。她有深邃的眼睛,嫣紅的嘴唇,俯視他的時候碎發垂落,如果換上女裝,一定是個絕世佳人!

    “陛下,”他喚了她一聲,“我們……”

    扶微納罕,“完了嗎?”

    皇後艱難地緩了緩,雙手珍而重之撫上了她的臉頰,“……假戲真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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