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零年的元旦前夕。寒冬來得特別早。

    星期天早飯後,八寶穿上了趙銀花借給他的那件藍毛衣,外罩著一件顯然小於毛衣的藍中山裝,毛衣的下擺露在外邊。腳上還是趙銀花送給他的高幫球鞋,補丁疊補丁的棉襪倒十分耐寒。

    八寶想利用休息日看看書。教室裏沒幾個人。沒多久,趙銀花也來了。趙銀花用手幫八寶牽牽拽拽外衣,也遮蓋不了露邊的毛衣。趙銀花一邊幫八寶牽蓋衣裳,一邊告訴學校文工團接到縣委指示,從下禮拜開始,要貫徹毛主席“文藝為無產階級政治服務,為工農兵服務”的方針,深入附近農村和廠礦慰問演出,宣傳三麵紅旗的大好形勢,鼓舞人民群眾的革命熱情。

    八寶非常高興能有機會去接近、了解工人貧下中農,為廣大群眾服務,以逐步樹立勞動人民的思想感情,創造入黨條件。但趙銀花警告他,現在農村情況比較複雜和特殊,看見某些現象不要大驚小怪,更不準信口亂說,以防犯下政治錯誤,因為你正在申請入黨呢。

    八寶以為趙銀花故意聳人危聽,實際並非嚴重。但嘴上還是答應了。

    學校文工團以一位副校長和黨支部委員孫來喜為領隊,帶著幾個精心挑選的文娛節目,高舉著紅字白底的校旗和好幾麵彩旗,下鄉演出去了。

    文工團首先來到距離縣城五公裏的雙龍公社集鎮。

    在公社會堂裏,他們演出了第一場。

    八寶他們等了半天才有群眾進來觀看。

    首先。由公社幹部致歡迎詞,然後,學校副校長講話,向鄉親們表示慰問。

    演出開始後,激情奔放的《鄂爾多斯舞》、熱烈歡快的器樂合奏《金蛇狂舞》《步布高》、高亢激昂的大合唱《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騎馬要騎千裏馬》等節目,使小小的會堂裏響起了稀稀拉拉的掌聲。

    八寶參加了所有節目的演出,一空下來就參加伴奏,十分賣力。尤其是跳《鄂爾多斯舞》的時候,他與大家的高筒靴的硬底把台板蹬得咚咚咚震天響。

    但他吃驚地注意到,被臨時派來觀看的人們衣衫不整,無精打采,臉上看不見笑容和歡樂,卻寫滿了饑餓和無奈。

    演出結束以後,已是午飯時分。當地幹部在公社招待所請他們吃飯。八人一桌,三菜一湯:炒青菜,鹹蘿卜,八寶還吃到了久違的豬肉燒豆腐,外加海帶蛋花湯。

    這是八寶近幾個月來的最佳飯菜。學校裏的夥食一天不如一天,每天的定量已減少到七兩,兩稀一幹,還常常吃青菜熬麵糊糊,菜肴也總是青菜蘿卜幹,沒有一點點油水。飯後不到一小時肚子就唱空城計。不少個兒大的男生餓得受不住,就在大家盛空的菜糊糊、稀粥桶裏,用瓢兒、鍋鏟刮鏟粘在桶壁上的殘留物,剮下來後,再衝點開水喝下去充饑;更有甚者,夜裏去偷生產隊裏的黃蘿卜山芋,抓農民的雞子躲到溝渠裏用柴火燒烤著吃。一個學生因此而被學校開除。

    八寶膽子小,又在爭取進步,就隻能忍著點。他聽同學說,農村裏的集體食堂大鍋飯也散夥了。由於各級幹部層層加碼,浮誇大躍進成績,虛報糧食產量,所打的糧食連口糧沒留,全賣給了政府,千萬農民在忍饑挨餓之中。有的同學想迴家吃點飽飯的奢望落了空。

    八寶好長時間沒迴家,對農村的實際情況不清楚。聽了這些話將信將疑,也想趁這次下鄉演出,能順便了解一些這方麵的情況。

    吃過中飯,他們在公社幹部的帶領下,去附近一個營養病房慰問演出。

    這家營養病房設在公社醫院旁邊的一間大平房裏。平房的前後兩個門打開著,卻不見歡迎的人群,房子裏死氣沉沉,還不時發出長籲短歎和呻吟之聲。

    走進一瞧,一張張床鋪上躺著、坐著一個個麵黃肌瘦下肢浮腫的病人。這裏,男女老少都有。大部分病員目光呆滯、麵無表情。有醫護人員在給病人送藥倒水、端營養粉(其實是炒熟的米糠,據說是治浮腫病的特效藥);還有的病員毫無顧忌地在床邊的糞桶裏解手,看見慰問隊伍進入,才趕緊抖抖簌簌地拉著褲子爬上床。

    引導八寶他們進去的公社幹部,首先大聲地向裏麵的人介紹來意,並帶頭鼓掌歡迎。可是,病員們沒幾個人 跟著鼓掌,掌聲聽起來有氣無力七零八落的。

    病房裏空間很小,十幾張床鋪已擁擠不堪。演出隻能在狹窄的過道裏進行,根本無法跳舞,就合唱、獨唱了幾首歌,說了幾段快板和相聲。

    病員們有的在聚精會神地看,有的微閉著眼睛在仔細地聽,還有多數的在蒙頭睡覺。演出效果並不好。但是八寶他們堅持演出到底才離開病房。

    在迴校的路上,大家沉默寡言。有人說這樣的營養病房全縣各公社都有,病人都是餓壞的,引發了浮腫病。能進此病房的還是幸運者,輕微者在家裏繼續挨餓,而很多人早已入了土。

    八寶的心情和大家一樣十分沉重和不安。令八寶疑惑不解的,是現實生活與輿論宣傳反差為何如此驚人:報紙和廣播裏說的是形勢一片大好,而所見所聞卻是如此蕭條淒涼。八寶想弄個明白,可是誰也無法解釋。趙銀花在出發前的叮囑,使他咽下了想問孫來喜的話題。大家都在默默地思考。

    八寶不禁惦念起自己的親人來,不知他們現在怎樣,命運可好,運河開了沒有,家還在原來的地方嗎?他恨不能長翅膀馬上飛迴西壩家中……

    好不容易盼到放寒假。上一個春節在學校過的。八寶想今年要迴家同親人好好團聚一下。

    臘月底的一天。八寶放寒假迴家了。他同童芳芳、童橋梅三人一道,從午飯後步行四個多小時,迴到了離開半年多的西壩鎮。和兩個女同學在進鎮的北門口分手後,他徑自從鎮北向胥河南岸走去。

    在蒼茫的暮色裏,原來高大的西壩頭不見了。出現在他麵前的,是一座橫跨在胥河兩岸的鋼筋水泥拱橋,胥河水正靜靜地從橋下由西向東流去。

    他記得上次迴家還在開挖壩頭,據說還挖出鐵鑄的一頭臥態牛和一條爬蝦蟲。還稱鐵牛是明朝劉伯溫在建造壩頭時,埋在壩基裏,專做鎮水之寶。鐵牛嘴銜鮮稻草,形態栩栩如生。這新聞曾轟動一時。

    那時,壩底已打通,開鑿出一條溝渠。南來北往的行人,隻能小心又緩慢地從架在壩底溝渠兩邊狹窄的跳板上通過。

    而現在,竟然架了橋。變化真快呀。

    過了橋,讓他更加驚訝的,是胥河南岸的街道麵目全非,像遭受日寇飛機轟炸一樣,遍地瓦礫,:河畔坐北朝南的上街、下街的店房隻剩下一片廢墟;街南邊的房屋也被拆成許多大缺口,而一個個大缺口,是向鎮南空曠處運送碎磚破瓦的通道。通道的終點處,廢物垃圾泥土石塊堆積如山,有的還填平了許多田地塘壩。

    一條古老整潔的青石街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滿街的廢墟、滿目的泥巴碎石;喧鬧的人群也銷聲匿跡了。

    天色漸漸昏暗下來。八寶心裏一陣陣緊張。他匆匆地走過下街頭, 睥了一眼曾經住過的那間店鋪:店門緊閉著,他便急切地往高壟坊的自家走去。

    到了他熟悉的草屋門前,隻見鐵將軍把門,屋裏一團漆黑,悄無聲息。

    八寶的心頓時涼了半截。上哪裏找家啊?

    他四處望望,欲打聽家的下落,可是連一家鄰居也找不到:都關著門。

    已經又累又餓的八寶隻得先坐在門口的青石上歇會兒。

    不知何時,一隻找不到家的瘦骨嶙峋的小黃貓,在他身邊可憐地叫著。

    八寶正在一籌莫展的時候,兒時的好夥伴雲頭手裏拎著一隻小木桶和一把篩子,忽然從他家屋裏走出。

    “八寶啊,你在這裏幹什麽?”雲頭親熱地喊道。

    不是雲頭先叫他,八寶真的認不出來眼前這個躬腰駝背形容憔悴的瘌痢頭,就是兒時最要好的朋友。

    “你是雲頭?”八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發現原來比自己高出半個頭的雲頭,已經明顯比自己矮了一截。

    “好多年不在一起玩野雞野雞散角啦。” 八寶趕上前,拉住雲頭粗糙皸裂的手說。

    “到縣裏念了幾年書,還認得種田的泥巴鬼?”雲頭用嘶啞的嗓音說。

    “不要譏笑我了,我們還是好朋友。”兒時的趣事摯情,至今曆曆在目,可事過境遷,今非昔比,現在也不是開心的時候,“噯,我家搬到哪裏去啦?真急死人了。”

    “算你今天運氣好。碰巧我迴來拿東西,要不,你真的找不到家了。”雲頭說,“你家和我家都搬到鄉下去啦,把這裏的屋子讓給挑運河的住。等開好了運河,這些房子統統要拆掉。”

    “不搬行嗎?”八寶天真地問。

    “不肯搬,幹部就把你家的東西摔出去。再不肯走,就打。誰敢反抗,武裝民兵把槍對著你叫喚。”

    “這不是強迫命令嗎?”八寶氣憤地說。

    “是啊。還不準我們亂說亂動。比國民黨還壞。有什麽辦法。”雲頭環顧四下見沒人,壓低聲音說。

    “哦。”八寶的心情非常沉重和迷惘,“現在住的村子遠嗎?”

    “不遠,三、四裏路。你跟我走就是啦。”雲頭拉著八寶的手,就往野外走去,八寶要幫雲頭拿一樣東西,雲頭不肯。

    那小黃貓在他倆後邊跟了一會,後來因為沒力氣跑而掉隊了,也不知迷失在何處。

    八寶跟著雲頭繞過西壩埂,急促地向南行走在寧廣公路邊上。公路兩邊田野裏,光禿禿的,稻田裏隻剩下一片片稻把樁,田埂上散亂地豎立著一些草堆。一路上行人稀少,寒冬的西北風唿唿作響,像刀子似的一個勁地往八寶臉上刮,凍得八寶有些發抖。

    兩人默默地走著。八寶忽然覺得,兩人現在再沒有什麽興致來聊兒時的趣事了。

    沒有月亮的夜晚,野外昏暗朦朧,隻有散落在路旁遠遠近近的村莊裏,星星點點的燈光,像磷火似的忽明忽暗地閃亮著。

    大約半小時後,到了公路的一個岔路口。雲頭對八寶指著東邊高處一個隱隱約約的小村說:“我家在馬路西邊的那個村上。你家就在就在馬路東邊這個村上,這裏有好幾個小村,你家在地勢最高的那個村,叫壟崗村。沿這條小路,往前走一會兒,就到。我先走了。家裏在等我的家夥用。”

    八寶謝過雲頭,兩人揮手告別了。看著雲頭漸漸模糊的背影消失在夜幕裏,他轉上通向壟崗村的崎嶇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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