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凡人一世,生命短促,諸事不定,一番夢境,樂少苦多。


    所以,對酒當歌。縱情,其實無過。


    那便如柳鎮的最後一夜,更準確地說乃是王家的最後一夜。因為,此時整個柳鎮消失得僅僅剩下了王家老宅。


    王家院外,已然是茫茫仙葬,一切都被雪意掩埋。似乎,這裏從來沒有過一個村落,它名叫柳鎮。


    院內,四個人把酒言歡,無比的歡暢。


    歲月,似乎在逆行流淌。


    院中那棵老樹原本微黃的葉子,漸漸浸潤了綠意。


    屋簷下,一對老去的雨燕竟然探出頭來,在夜色裏呢喃不已。


    離水、梨若頭頂花白的頭發,正在一點點地如同墨染。梨若一襲素衣,淡雅溫婉。離水白衣勝雪,長發披肩,不染纖塵。


    那是真正的離水、梨若,仙氣無盡。


    可,四個人似乎都忽略了這種變化。他們的眼中,都沒有任何的驚訝與詫異。


    酒,在繼續。這一次,一定要盡歡。


    “離水師兄,梨若師妹。阿木再敬你們一杯,謝你們五十年風雨陪伴,為我化凡。”阿木蒼蒼白發不改,但是眼中有微然的光亮。


    “阿木,我們是兄弟!”離水舉杯。離水的目光和當年在北寒宗後山初見阿木時一樣清澈無暇。


    有些東西,真的不會隨歲月改變。


    “沒錯!”阿木笑道,“離水師兄,我們是兄弟!”


    這便是阿木與離水之間的誓言。


    “離水師兄,我們曾約定要縱橫海荒。可惜,海荒太小。我們目光在三界,甚至三界之外。隻是,我們不忘初心!”


    “不忘初心!”離水大笑。


    兄弟二人,一個仙姿無盡,一個白發佝僂。一個仙,一個凡。但是,他們的心還在一起。於是,共飲一杯。


    此時,柳鎮上空,兩輪明月漸漸閃亮。


    阿木眯著眼,嘴角勾起一抹笑。最後的時刻,就要來了嗎?


    “鴉兒,這一杯,我敬你!”阿木低頭看著小烏鳥。


    “呀呀——”小烏鳥歡叫著,然後輕輕一躍落在阿木的肩頭。黑亮的眼睛裏倒映出阿木的衰老的容顏。


    “敬七劫浮夢,你我曾經共飲。敬萬萬年前,你伴仙尊左肩!”


    “呀呀呀——”


    阿木一笑,仰首把杯中的酒飲盡。小烏鳥則蹭了蹭阿木的麵頰,一下跳在酒桌上,亦飲盡碗中酒。


    宿命,輪迴。無論是白金絲雀,還是烏鳥鴉兒都與滄海有不解不盡的緣。


    “沈煙,最後我敬你!”阿木終於笑對沈煙。


    此時的沈煙,白發盡去,光**人。傾城絕世,淺笑嫣然。柳鎮五十年,沈煙終於以本來的麵目示人。


    沈煙的美,無需盡言。


    “老頭子,你敬我什麽?”沈煙笑著一手舉杯,一手卻是輕輕地挽住阿木的手臂。那是自然而然的動作,那是一種習慣。


    “敬你我之情,曆劫重重,仍不失不忘;敬你伴我由仙入凡,生死相依;敬任誰誰都可來去,唯有卿永駐心底!”


    阿木白發如霜,皺紋堆累。可是,這幾句話,情真意切,頗為動容。甚至,阿木拿著酒杯的手都在微微顫抖。


    其實,凡世一生,又有誰能真心伴你五十年?恢複了所有記憶,阿木當然知道這抹紫衣意味著什麽。


    “王寒!”沈煙臉上帶著溫柔的笑意,可是眼中已經噙淚,“老頭子!我隻記得鬼尊教誨——寧要美人,不要江山!”


    是呀!寧要美人,不要江山。那是愛,更是勇氣!


    為了阿木,沈煙什麽都可以放棄。


    說罷,沈煙的淚終於流了下來。


    兩個人酒杯相碰,各自仰首和淚而幹。


    ………………


    “老婆子,若是我死了,你怎麽辦?”


    “你死了?那我就跟著死唄!我一個人活著什麽勁?”


    “不!我死了,你要好好活著。那樣我才高興……我在天上看著你……”


    “瞎說!”


    ………………


    “沈煙,若我死了,你怎麽辦?”


    “王寒,你若死,我便不獨生!”


    “不!沈煙,我死了,你要忘記我,好好修行,好好活著!”


    “你死了,我怎麽活?王寒,我會死在你的前麵。我願意為你而死!你一定要比我至少多活一天!”


    “沈煙……”


    “我們一起死!”


    ………………


    阿木的記憶恢複了。可是,酒香四散,時空錯亂。為仙時的話,化凡時的話;夢裏的話,心裏的話。


    恍恍惚惚,真真假假。


    一切完全融合在酒裏,融合在淚光裏,融合在這最後一夜的月色裏。


    天洲本無月。


    可是,柳鎮虛空的那兩輪月,似乎更圓更亮了。而兩月之間,似乎正有第三輪月光漸漸亮起。


    “王寒,我醉了!”


    沈煙飲罷,便撲倒在阿木懷裏,頃刻間淚如雨下。


    一杯酒一,世凡。


    仙鬼宗宗主曾縱酒獨言:踽踽獨行,醉解千愁。後滄海傳人卻雲:不會!若有一日,便讓你醉在我的懷裏。


    這一夜,也許這是最後能兌現的諾言。那便是不會榮枯的諾言!


    唿——嗚——


    王家老宅外有風。無盡的雪,被風卷起。可是,它們都進不了王家老宅。離水的仙氣,籠罩住整個古宅,除了王家的後院。


    因為,王家後院紫潭蕩漾。那口人棺浮浮沉沉,似乎在等待什麽。


    而幾杯酒飲罷,阿木輕輕地撫摸著沈煙的長發,喟然深深一歎。


    不悔夢歸處,隻恨太匆匆!阿木的大限將至。


    其實,這五十年凡劫,寧靜安然,不問殺伐。白莊、青莊、善生湖,縱然有生死之痛,縱然那是一場虛幻。


    可是,有人陪著他。凡的痛與苦,若與仙比,其實更短。足矣!


    誰能說,三界內其他人的一生就不是一場阿木般的凡劫?誰又知道,劫過了又會是什麽?畢竟,真正的幸福總是遙遠。


    一場劫,當結束時,反而有些唏噓!


    突然,阿木原本紅潤的臉色,瞬間變暗。那原本清亮的目光,無盡渾濁。


    阿木衰老速度,竟然肉眼可見。


    其實,沈煙猜得不錯,那是迴光返照。阿木的生機,盡在這最後一夜。


    白發零落,歲月有痕。


    咳咳咳——咳咳——


    阿木彎著身子,猛烈地咳嗦,一絲絲血跡從嘴角流出。阿木身上已然沒有任何生機,隨時可能死去。


    而就在同時,阿木眉心處的叉形印記瞬間重現。一道道若有若無的黑氣,開始在其眉間繚繞。


    惡魔欲出?


    “呀呀呀——呀呀——”鴉兒驚叫,振翅而起。


    “惡魔之氣!”離水心中一震。頭頂聖蓮,瞬間搖曳而出。


    噗——


    此時,阿木一口鮮血噴了出來,整個人的氣息為之一散。氣若遊絲,魂魄將散。


    “王寒!”沈煙秀眉一挑。


    同時,沈煙一手抵在阿木的後心,另一隻手結了一道法印。瞬間,黑白色的符印在沈煙的手心亮起。


    那是一道近似陰陽生死印的術法!


    隻不過,沈煙所有的生機都注入了阿木的體內。可是,阿木的體內便似萬古的深淵,暗遠無邊。


    沈煙,如今已經是虛永之境。


    可是,她竟然感覺自己的虛永之力不能支撐起阿木的生機。


    阿木的身子便似將傾的大廈,轟然欲墜不可複起;又似幹涸萬年的大海,縱有江河之水,不能泛一絲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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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虛空。


    青魔子、刑飛已然站起身子。天外來光,那是鳳凰的力量。


    “鳳凰!”青魔子冷冷一笑。刑飛單手一展,一劍清流光華流動,隨時可出。一青一白兩道光華,在青魔和刑飛背後同時閃現。


    他們不能讓鳳凰插手滄海的一切!


    天地大禁,乃是王絕親自布下的,縱使是鳳凰親尊降臨也不能輕易進入。


    青魔子、刑飛目視那兩道天外來光,神色凝然。畢竟,那是已登尊者之境的鳳凰。兩道光,漸行漸近。


    那便是兩輪月。


    無盡的仙氣,浩瀚蕩漾。若隻論仙氣,三界之內,不會有任何東西超過這兩道光。


    因為,它們是仙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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