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冥看著這個曾經在朝堂唿雲喚雨的侯爺,如今歪在地上,滿麵狼狽,神色倉皇,一雙渾濁的眸子,竟帶了些癡傻之色,哪裏還有曾經他熟悉的威嚴和清傲。他冷冷開口道:“你不需知道我是誰?我就問你,剛剛陳太醫的話,你聽清楚了嗎?”

    沈瀚之怔了半響,才點頭,卻隻翕張了下幹涸的嘴唇,並未出聲。

    蘇冥哂笑一聲:“李貴妃當年早產了一個月,侯爺還認為太子殿下是您的種麽?”

    沈瀚之聞言,那雙渾濁的眸子忽然清明了兩分,略略恢複了幾分往常的嚴肅之色:“太子殿下當然是陛下的龍種!”

    宋銘吃吃笑道:“侯爺這話說得在理,太子殿下當然是我同父所出的兄長。侯爺有所不知,當年我三哥生下來,隨了我父皇的喘疾,尤其是對桃花過敏,一到春日就患得厲害。頭幾年特別嚴重,春日裏都不敢抱去禦花園,後來也不知怎麽調理的,過了五歲竟然好了。我沒記錯的話,侯爺做三哥的先生,應該是他六歲的時候,約莫是沒見過他患病的樣子。”見沈瀚之驚愕地看他,他又繼續雲淡風輕般道:“這事我們幾個年歲相近的兄弟都知道,不過是時間久了,也不是什麽大事,大家都沒提過。我今日也是忽然想起來。”

    蘇冥不似宋銘拐彎抹角地故意作弄人,他看著沈瀚之麵色又暗淡茫然下來,冷笑一聲道:“沈侯爺,你到現在是不是還做著太上皇的春秋大夢?你殺妻弑子,為一對在宮中本不受寵的母子保駕護航,隻可惜這算盤真真打錯了,到最後不過是被人利用了為他人做嫁衣。恐怕離京前還想著太子繼位後,你又會恢複榮光,卻不知是飛鳥盡良弓藏,連命都差點丟掉。事到如今,你猜到那些要取你命的劫匪是誰派的嗎?”

    沈瀚之本來聽到陳太醫的話,還沒徹底反應過來,或者說並不接受這樣的現實。直到這現實被人赤|裸裸說出來,就像是當頭一棒,想躲已經避之不及。這沉痛的一棍子,打得他頭暈眼花,昏聵顢頇,逃避不了,便隻能選擇繼續自欺欺人,惱羞成怒大喝道:“一派胡言!”

    蘇冥對他的反應隻是冷笑:“別把皇上當傻子,你跟李貴妃私通的事,他沒把柄,但太子是不是他的種,他還不知道?”說罷譏誚地笑開,“倒是你曾經堂堂的內閣首揆,竟然被個後宮妃子當猴耍了二十來年。不過社稷江山改宗易祖,有朝一日變成你沈家的囊中物,這誘惑確實誘人。”

    本來就有些渾然的沈瀚之,聽了他的話,雙眼似是要爆出來一般,猛得站起來

    ,如變了失心瘋,朝蘇冥撲過去,大吼大叫道:“胡說八道!”

    蘇冥輕飄飄閃身,讓他撲了個空。沈瀚之本就三日未進食,哪裏真有力氣,噗通一聲又摔在地上,然後再爬不起來,便隻知胡言亂語一般,不停喃喃重複“不可能”。

    蘇冥冷漠地看著地上狼狽頹然的男人,這個與自己血脈相連的人,此刻落在他眼中,除了陌生,還是陌生。其實他也是最近才猜到沈瀚之李貴妃之間的事,而現下方才徹底得到了證實。可笑那個從來運籌帷幄,連殺妻弑子都處理得無懈可擊的男人,原來不過是別人玩弄的一枚棋子。真是可恨又可悲。

    沈瀚之已然是不願接受這樣的事實,沒有人會接受自己殺妻弑子去保駕護航的兒子,原來並非自己的兒子。這是他堅持了二十來年的信念,因為這個信念,他遇神殺神遇佛殺佛。然而這個信念,在真相——即使是他不願接受的真相麵前,終於還是如摧枯拉朽之勢土崩瓦解。他趴在地上,涕淚交錯,雙目失神,像是一個低到塵埃的可憐人,再也看不到半點曾經高高在上的濟寧侯身上的風姿。

    蘇冥垂目鄙薄地看了他一眼,轉身要走出屏風,卻聽地上的人又喃喃道:“你到底是誰?”

    蘇冥沒有轉頭,隻冷聲譏誚道:“十七年前,在你蘇州的宅邸中,你和侯夫人發生爭吵,因她發現你和李怡然的□□,你掐住她的脖子,強行給她灌了一碗□□,因被三歲幼子親眼所見,你又給他用了巫蠱之術,讓他失了那段記憶,隨後被丟進寒山寺養了九年多。”

    沈瀚之趴在地上,昂著頭,一雙渾濁的眼睛裏,滾出兩行清淚,然後又吃吃笑起來:“沈鳴,你是沈鳴,我的兒啊!”

    蘇冥冷笑一聲:“我姓蘇不姓沈。”

    沈瀚之還是笑,那笑已然是癡癡傻傻的,像是三魂六魄丟了一半:“這是報應,我的報應來了!”

    蘇冥未在理會,同宋銘一起出了屏風,而裏頭的沈瀚之依舊在喃喃胡言亂語,卻聽不出在說什麽了。宋銘瞅了瞅神色冷淡到漠然的蘇冥,試探道:“他到底是你親爹,你就看著侯爺瘋了。”

    蘇冥哂笑,朝那掐絲琺琅屏風看了眼:“本來想給他點痛快,不過他做了這麽多傷天害理的事,就那樣不明不白讓李貴妃滅了口,委實太便宜他。”頓了頓又道,“以他的性子瘋不了多久就會醒過來。咱們還要看著他和李貴妃狗咬狗呢!”

    宋銘抿嘴笑開:“你這招真是絕了!李貴妃當年一個小才人,為了

    上位利用沈瀚之,編了這麽大個謊言,把人套得倒是很牢。卻不妨到底是埋下了大禍患。到時候我父皇知道三哥是他骨肉又有何用?”

    蘇冥瞥了他一眼:“齊王那邊到底如何了?”

    宋銘有些得意地挑挑眉:“我舍了葉大美人,哪裏不成事的道理。被他攛掇幾下,我二哥如今可是雄心壯誌,尤其是知道了這一出,怎麽著也是要利用上的。咱們神不知鬼不覺幫他謀劃,到時候隻要看熱鬧就好。”

    蘇冥蹙眉默了片刻:“你就不怕他這雄心壯誌消不下去,等登了基,沒人再拿捏不住他。咱們就真的是為他做了嫁衣,別不是又要來一次宮變,江山社稷恐怕都要折騰垮掉。”

    宋銘嗤笑出聲:“我二哥幾斤幾兩重,你還知道?他如今迷葉羅兒迷得神魂顛倒,我先前從暹羅那邊弄了些大煙,然葉羅兒伺候我二哥抽著。估摸著頂多一年半載,人就能徹底廢掉。“

    蘇冥輕笑:“你歪門邪道可真是多。”頓了頓,又歎了口氣道,“就是你這樣把葉羅兒送出去,委實不太厚道。他也算是我救的人,往後我都沒臉麵對他。”

    宋銘不以為意地揮揮手:“要不是我救他,他早死了。他自己一直想著報恩,我不過是給他一個機會。等事情結束,他若是想離開,我也會給他尋個路子。就是你知道他那張臉,去哪裏都是個禍害,還不如在我這裏安生。”

    蘇冥搖搖頭,每個人都有自己做事的方式,他和宋銘雖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但行事風格多有不同。如今卻也計較不來這些細微末節,他自己為了成事,也並非事事都光明坦蕩,自是沒立場對宋銘求全責備。

    如今對他來說,已經成功一半。若是宋玥真是沈瀚之的兒子,恐怕事情還沒那麽容易,因為如此這般,李貴妃就不會舍了沈瀚之,還對他下殺手。而又沈瀚之這個有利幫手,對他們成事,恐怕是不小的阻礙。如今李貴妃算是幫了他們一個大忙,沈瀚之不僅不足為懼,還能成為他們最重要的一把利刃對向李貴妃。自己的母親死於這兩人之手,自己也差點為之命喪黃泉,甚至舅舅一家都跟他們脫不了幹係。這種深仇大恨讓他覺得若隻是殺了兩人,完全不能消除他心中的恨意。

    蘇冥覺得自己有點迫不及待想看那場麵了。

    歲末的京中下了一場大雪,黃城內外,一片銀裝素裹。大雪是吉兆,瑞雪豐年,太子宋玥便在這瑞雪的日子大婚,迎娶左都督裴放獨女為妃,皇上大赦天下,京中熱鬧非凡。

    太子大婚儀程繁複,文武百官均需入宮朝賀,皇上賜宴。太後皇後設筵二品以上命婦。宮外白雪皚皚,殿內繁花似錦,直到近子時,太子攜妃入洞房合巹方休。

    兒子大婚,了了李貴妃一樁心事,今晚她也喝了一點薄酒,迴到寢宮中,已經步履飄浮,滿臉酡紅,笑道:“我兒這迴總算是沒讓我失望,有了裴家做依仗,巴著中宮蹦躂的那幾個,看她們還能翻出幾個水花來!”

    趙公公扶著她到榻上坐下,猶豫了片刻,才吞吞吐吐道:“娘娘,昨日小的得了個壞消息,因著太子大婚,一直沒尋著機會同娘娘說。還望娘娘贖罪。”

    李貴妃尋思著事到如今,再大的壞消息,也不足為提,隻笑笑道:“說罷。”

    趙公公低聲道:“是沈侯爺那邊出事了。”

    本來微醺的李貴妃目光微微閃了閃,麵露厭煩的鄙薄:“出了什麽事?沒殺死他?教他逃脫了?無妨,要是逃了就逃了,反正暫時他去了蘇州,眼下也對咱沒什麽威脅。”見趙公公目露猶疑,她秀眉微蹙,又問,“難道不是這樣?”

    趙公公佝僂著身子跪在地上:“迴娘娘,底下的人確實是失手了,派出去的二十幾個死士全軍覆沒。侯爺一家三口不見了蹤跡。”

    李貴妃神色微變:“侯爺出行不是總共才十來個人麽?不過是些家丁丫鬟,死士怎麽會全軍覆沒?”她說完,驀地大驚,“你的意思是侯爺是為人所救?但是現在人不知去了哪裏。”

    趙公公道:“就是如此。”

    李貴妃心中雖則有些隱隱不妙的預感,但沈瀚之以為宋玥是他兒子一事,除了她就無人知曉,連這個最信任的內侍也不知,而沈瀚之也定然不會告訴別人。況且,就算他現在知道了又何妨,一個丟了烏紗帽的首揆,她完全不足為懼。思及此,李貴妃又笑開:“管他是誰插手這事,又目的何在?咱們都不用再管。以侯爺現在的實力,估摸著也腦補出甚麽幺蛾子。隨他自生自滅吧,也算是這麽多年我給他留的情分。今兒是我兒大喜日子,咱們不提這些糟心事。如今一切都塵埃落定,我就盼著來年我兒生個小皇孫出來,保管他父皇歡喜得很,這儲君的位子也沒人撼得動了。”

    趙公公見主子全然不在意,也放心笑開:“娘娘先前喝了幾杯酒,奴才給您弄些醒酒的茶來,免得明兒一早起來頭疼。”

    李貴妃點點頭,在對小皇孫的憧憬中,已經迷迷糊糊睡去。

    而這廂紅燭搖曳的中宮裏

    頭,頭戴通天冠,身著絳紗袍的宋玥,入了寢房之後,便揮手退下丫鬟內侍。裴如意聽到腳步聲,自己掀了鳳冠上的蓋頭,朝床前高大挺拔的男子看去。隻是那張俊朗無儔的臉上,冷冰冰的隻有一絲譏誚笑意。

    因著自己喜歡沈鳴,甚至做過那樣的荒唐事,他再清楚不過。裴如意麵對宋玥,多少有幾分羞愧心虛,見他冷冰冰的模樣,起身柔聲道:“殿下也累了吧,咱們喝了合巹酒,早些歇息。”

    宋玥卻是不予理會,隻將大紅絳紗袍褪下,自己換上了一身黑色大氅,又撥了通天冠,隻束一個普通發髻,插上碧玉簪,頭也不迴往外走:“你自己歇著,我有事要出宮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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