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瀚之和李貴妃的那點緋聞韻事,到底是沒讓皇上查出個子醜演卯來。後宮雖被整飭一番之後,流言暫且消了下去,皇上和李貴妃到底有情分在,知她因此事居宮中不出,哭了好多迴,最後還病了一場,也猜得出太半是因為李貴妃盛寵無衰多年,如今非嫡非長的兒子又成了儲君,遭了後宮其他幾個嬪妃嫉妒。隻是這樣的流言傳了出去,到底有失皇室的麵子,帝王性疑,心胸比針眼兒還小,沈瀚之定然是不能再留。

    距離上次來這裏,已經是十幾日。李貴妃因著病了一場,還未還透徹,白皙的臉上帶了些病容,因著未施粉黛,便顯出了幾分天見尤憐的憔悴感,哪裏還是平日裏那兒雍容華貴的寵妃。見著景平帝福身行禮,眼淚啪嗒又落了兩滴下來,沒入地上雪白的波斯絨毯中。

    景平帝到底是憐香惜玉,挽起瀾袖將美人兒扶起來,柔聲道:“這些日子讓愛妃受委屈了。”

    李貴妃低頭拿著絲絹掖淚,抽泣道:“臣妾不怕受委屈,隻是想到自己待陛下明月可鑒的真心,被人故意拿來汙蔑糟踐,這比誅心還還狠。”

    景平帝默了片刻,道:“朕自是相信你的,這段日子未過來愛妃這裏,都是因為政務繁忙。沈侯爺主政吏部多年,忽然被人參了幾本,說他貪贓枉法。朕知他是你娘家人,本想保他,但證據確鑿,朕委實不好徇私。”

    李貴妃心中冷笑,深宮之中就是這般,即使是同床共枕記載,也沒個真心相待。查不出她和沈瀚之的首尾,也要拐彎抹角試探她一番。若是自己拚命求情,這奸情沒查到也能給她落實兩分;若是大義凜然讓他不要徇私,隻怕又被他當做翻臉不認人的冷血無情人。伴君如伴虎,好在她與虎謀皮多年,早已對這人了解至深。她低著頭誠惶誠恐道:“臣妾不懂朝堂之事,不敢妄言。若是表哥真的做了貪贓枉法的事,便是辜負了陛下的信任。但表哥如今是臣妾娘家唯一的親人,還望陛下給他一條生路,讓他迴故鄉頤養天年,臣妾就已經滿足。”

    景平帝滿意地笑了笑:“我也正有此意,雖則沈侯爺貪贓枉法是事實,但當年救過我朕一命,這麽多年身居高位,也算是勤勉克己。若是朕做懲罰太狠,保不準會被臣下說冷血無情,以後誰還敢給朕賣命。況且他曾為太子先生,太子對他有孺慕之情,朕也得考慮太子的感受。這樣吧,朕就免了他的職,準許他告老還鄉。”

    李貴妃心中愈發好笑,沈瀚之將將不惑之年,正是平步青雲,大有作為的時候,皇上竟然給他弄個告老還鄉。這

    麽多年的功勞,一朝就化為泡影。好在她早有準備,不然被人抓了把柄,隻怕比沈瀚之還要慘。她默默看了眼容光煥發的景平帝,但眉目之中也看得出了老態。但隻要這人一日時候皇上,太子一直未登基,他們母子就要過如履薄冰的日子,就要暗防隨時可能撲過來的黑手。她不願再等了。

    她福了福身:“陛下宅心仁厚,表哥定然會感恩戴德。”

    沈瀚之被罷了官,他為官多年,在朝中本是根基深厚,若要活動活動,不見得沒有轉機。但聽聞李貴妃在後宮失寵,不敢輕舉妄動,怕連累宮裏的那兩個人。總歸宋玥還是儲君,又要和裴家結親,這麽多年的功夫也就沒白費。等日後皇上升天,太子繼承大統,他自是又能起複,花團錦簇指日可待。這樣的春秋大夢,支撐了他二十餘載,殺妻弑子,也從未後悔。直到臨行前,身邊僅有素衣的安氏沈朗幾個丫鬟小廝相伴,輕裝簡行,自己也不覺淒涼寒酸。

    沈朗今年剛剛得了秋闈經魁,還沒入仕,正在準備來年會試,但他是個孝子,也不怕耽擱這幾個月的溫書複習,執意要送父母去蘇州。

    從京城到蘇州,路途漫漫,馬車也要走一個月上下,如今又是冬日蕭瑟之時,出了京畿之地後,即使是走官道,也時常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沈瀚之雖然這條路走過許多次,但每迴都是大陣仗,隨從小廝少說也有二三十人,今次卻不到十人。

    過來保定府之後,有很長一段荒涼之地。一行人還未到下個驛站,已經天色將黒。

    趕著馬車的福貴朝坐在車廂內的主子道:“侯爺,咱們得再加快點,這邊臨近滄州,民風彪悍,山匪橫行。要是天黑前趕不到下個驛站,怕是有麻煩。”

    他話音落,沈瀚之還未發話,他旁邊的安氏先忍不住陰陽怪氣抱怨:“這迴就這麽幾個人跟著,要真是遇上劫匪,還不是跟螞蟻似的讓人隨便拿捏。不過侯爺堂堂一個首揆,如今落得這般淒涼,迴了鄉估摸著都得被人當做笑話,要是就這麽落在山匪手上,也一了百了。”

    沈瀚之輕飄飄瞥了她一眼:“看來你真是隻能共富貴,不能同患難。果然我對做妾的不能抱個什麽希望。不過你一個妾本來就是笑話,還怕誰笑話你?”

    安氏被噎了不輕,惱羞成怒道:“侯爺也講點良心,我心甘情願跟著你會鄉下,你還這般擠兌我?那寧氏呢?寧願出家,也不跟著你。”

    沈瀚之被戳到痛處,哼了一聲,不再理會她。

    沈朗看了看

    父母,這兩人一路來,每日都要吵上一番,他都聽得有些腦仁發疼。他訕訕道:“爹娘,其實迴鄉下也是好事,咱們還有一些產業,以後也是衣食無憂。無名利之爭,蠅營狗苟,每日蒔花弄草,落得清閑。”

    安氏道:“我是沒什麽圖的,就圖你明年考中功名,來日飛黃騰達,將我接迴京城享福。”

    沈瀚之不以為然地看了眼幼子:“就別做你的春秋大夢,官場裏的水渾得很,明爭暗鬥,傾軋善良,就朗兒這性子溫和的,安安穩穩在翰林院做個小編撰,討口飯吃便好,旁得別多想。”

    安氏一聽,又怒了:“朗兒性子是溫和了些,你倒是原本有個不溫和的兒子,但是被你親手殺死了。”

    見著沈瀚之麵色驟變,沈朗趕緊拖著母親的手臂,哀聲道:“娘親,別說這些了。”

    安氏也知自己失言,訕訕噤了聲。沈瀚之鐵青著臉瞪了她一眼,轉頭不再看她。這兩年,若說他沒生出過愧疚,自是不可能。但一步錯,步步錯,他選擇了宮裏那位,必然就要犧牲掉其他。還好,一切也算如願以償。

    車內正沉默著,忽然砰地一聲,緊接著便是馬蹄飛揚,車軲轆翻仰,三人還未反應過來,已經天旋地轉倒在地上。隻聽前頭福貴道:“侯爺不好!咱們遇到劫匪了!”

    沈瀚之到底在官場浸淫多年,練成了一身臨危不亂的本事,雖則心中暗道不好,嘴上依舊淡定吩咐:“別跟他們硬來,劫匪不過求財,把所有錢財都給他們。”

    福貴哎了一聲,隻是那一聲還未落音,便聽嗚咽地悶哼一聲,顯然是被刀劍取了性命。打鬥聲四起,這些劫匪一言不發,許並不是求財,而是要索命。車子被人用刀劈開,裏麵狼狽倒地的三人露出來。

    黑沉沉的暮色中,那些人穿黑衣,戴黑麵巾,伸手利落,沈家的幾個隨從丫鬟,須臾之間,已經七零八落倒在地上,沒了聲響,隻有血流成河。

    沈朗趕緊將父母護在身後:“各位好漢,咱們無冤無仇,你們求財而已,車子上的錢財都拿去就是,求求你們放過我爹娘。”

    沈瀚之到底不是等閑之輩,在沈朗哀求時,他已經猜出這些人哪裏會是山匪,想必是直接衝著他來的。他為官多年,雖然樹敵不少,但長袖善舞,八麵玲瓏,如今沒了權勢,頂多是痛打落水狗,遭那些人奚落一番,還不至於要下黑手取他性命。他知今日恐怕是大禍臨頭,難逃一劫,沉聲道:“各位想必是奉人之命要我沈瀚之的性命,但我妻兒

    是無辜的,還望放他們一條生路。”

    安氏嚇得隻打擺子,緊緊揪住他的衣袖,泣不成聲。

    那兩個握著寒光閃閃大刀的蒙麵人,無動於衷站著。待他話音落,便舉起手中的刀。隻是那刀剛剛落在半空,一枚帶著勁風的飛刀碰得一聲,將大刀打落。就在下一刻,周圍不知從哪裏有湧出一波黑衣蒙麵人。幾番血雨腥風地打鬥後,周遭恢複寧靜,被擒住的幾個人,還沒等訊問,已經咬破槽牙毒藥自盡了,想來是一批死士。

    沈家三人猶坐在地上,因著都著黑衣蒙麵,幾乎分不清是哪一方得勝,但見剩下的這些人,沒有要來殺自己,猜出是後來那夥人,雖然還不知身份,但大約不是來取他性命的,不由得暗中鬆了口氣。

    就在此時,一個桌青布長衫的頎長身影,慢慢走過來。暮色新月之下,那身影像是魅影一般覆在地上三人麵前。這人沒有蒙麵,麵容清朗昳麗,隻是表情冷得就如同這冬日夜色。

    沈朗趕緊跪著道:“多謝公子救命之恩!”

    蘇冥淡淡落在他頭上一眼,又冷冷看向沈瀚之,然後唇角微微勾起,冷笑道:“侯爺,知道是誰要殺你麽?”

    沈瀚之在沈朗攙扶下,慢悠悠站起來,拱手作揖:“多謝公子救命之恩,我素來與人為善,如今告老還鄉,確實猜不出是誰要害我性命!還請公子指點。”雖先前同在京城,但蘇冥中舉時,他已經被皇上架空了職,他還沒得機會見過這位解元。

    蘇冥但笑不語,隻是那笑委實冰冷得狠。沈瀚竟被一個弱冠少年,弄得滿心發怵。大約也是剛剛從鬼門關走了一遭,心有餘悸。倒是沈朗,睜大一雙眼睛,定定看看眼前的人,咦了一聲,試探道:“你不是蘇解元麽?”

    同年舉子,當然好奇過解元是何等人物,是以沈朗先前遠遠見過這位解元兩次。他知蘇冥是秦王的人,又緊接著問:“是秦王救我們的?你們知道是誰要害我父親?”

    蘇冥淡淡看了他一眼,又看向沈瀚之,冷笑道:“侯爺想知道嗎?”

    沈瀚之拱手道:“望公子指點!”

    蘇冥確實輕笑一聲,朝旁邊的侍衛吩咐:“把沈侯爺帶走!”

    沈瀚之不知這人葫蘆裏賣得什麽藥,更不知那紈絝王爺是鬧得哪一出,叫道:“你們要幹什麽?”

    蘇冥折身上了一匹手下牽過來的駿馬,頭也不迴道:“帶侯爺去看點有趣的事兒。”

    沈瀚之被蒙了眼

    睛,捂了嘴巴,捆綁後塞在馬車裏顛簸了三天,沒人給他食物,隻偶爾灌兩口水。迷迷糊糊間也不知被人抬進了什麽地方,等到稍稍反應過來,卻因為眼睛被蒙住,仍舊是一片漆黑茫然。隻是暖意襲身,幽香繚繞,想必已經不是在路上,而是到了哪個屋子裏。

    他眼睛看不到,耳朵還聽得清楚。隻聽不遠處有人道:“陳太醫是婦科聖手,當年後妃懷孕生子,可都是經您的手!聽聞我母妃差點難纏,要不是你約莫會一屍兩命。”

    這人的聲音沈瀚之認得,正是秦王宋銘。婦科聖手陳太醫,莫不就是太醫院的副院使。太醫院品級雖然不低,但陳太醫專門給後妃看病,他隻打過兩次照麵,並未有交集。

    那位陳太醫道:“這女人生孩子,就是從鬼門關走一遭,哪有不兇險的。”

    宋銘笑著點頭:“這倒也是,聽聞當年李貴妃生太子時,也是險得很,是麽?”

    陳太醫笑:“我們做大夫的哪敢議論後妃這些事,不過殿下說起,當年還真有這麽樁事兒。李貴妃生太子,其實還沒到時候,摔了一跤見了紅,足足早產了一個月。古話說七活八不活,太子就是八個多月生的。”

    宋銘笑道:“原來是這樣!那我三哥的命可真是大。”

    陳太醫道:“可不是麽?約莫是真龍天子,有龍氣護身。”

    宋銘笑而不語,過了片刻,才不緊不慢道:“若不是本王快要成親了,也不會專門讓陳太醫上府上一敘,這男女之間的一些事還是得向太醫討教。今兒就麻煩你了。”

    送走了陳太醫,宋銘負手踱進屋子裏那掐絲琺琅屏風後,伸手將沈瀚之眼睛上的布扯掉,見他皺了皺眉,適應了光線之後,抬頭惶恐地看他。粲然一笑:“沈侯爺,委屈您了!”

    說完似乎才想起他的嘴還被捂著,又伸手將嘴上的布條扯開。也就在這時,屏風外又走進一個人,正是先前救了他的蘇冥。兩個年歲相仿的男子,一個清朗,一個邪魅,都是再昳麗不過的男子,卻讓沈瀚之莫名覺得瘮人壓抑,又想到剛剛陳太醫說的話,隻覺得腦子嗡嗡地受不住。

    宋銘難得見這人一副驚惶的模樣,覺得十分有趣,噗嗤笑出聲:“愉生,你看看你把侯爺嚇得?”

    愉生?沈瀚之大駭,驚恐地看向那個身長玉立的陌生男子,喃喃道:“你到底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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