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一早一家圍著一張長條黃木桌用過飯,便準備往蘇誌遠家去看望蘇李氏。在大門處,蘇清蕙倒不意見到了李妍兒和李煥哥哥,重生過來兩日,刻意忽略的人,猛地出現在自己麵前,蘇清蕙卻並沒有以為的那般悸動。

    緩緩地跟在娘親後頭,見李煥和爹爹說想一起去看望姑母,聽著爹爹應了句:“應當,應當。”

    和蘇清楠同齡的李煥這時已然身形修長,臉上棱角分明,一雙眼卻是溫潤如玉,像冬日裏烘烤的小暖爐,一眼望過來,便讓人覺得心裏熨帖。此刻的他躬身請蘇父蘇母先行。

    蘇清楠跟在娘親後頭,路過李煥身旁福身行禮,低聲道:“昨日多謝李家哥哥熱心相扶!”

    她的聲音清朗爽脆,並沒有一般女孩家麵對男子的羞澀,讓對麵的李妍兒不禁多看了她一眼,便見蘇清蕙一身櫻紅齊胸瑞錦襦裙,外頭罩著一件素絨繡花坎肩,利落地挽了個淩雲髻,發上隻簪著一枚金累絲鑲寶石青玉鏤空雙鸞牡丹分心,未施脂粉的臉上顯著健康的紅暈,神色間落落大方。

    這神情竟是比往日要生疏許多,未得李煥緩過神來,李妍兒便捂嘴輕笑道:“蕙姐姐怎地和哥哥這般客氣起來,當我們不知道你平日裏和哥哥好得我這個妹妹都嫉妒不成?”、

    蘇清蕙神色未動,淡淡笑道:“妍兒妹妹取笑了,李家兄長一向對妹妹備加愛護。”

    前頭聽了女兒這話的蘇侯氏背脊微鬆,扶了自家老爺的手上了馬車,像是沒聽到後麵小輩在聊什麽似的。

    李煥被妹妹臊的臉上微紅,低斥道:“妍兒休要胡說!”轉身對蘇清蕙致歉道:“妍兒一向愛鬧慣了,望蕙妹妹莫要望心裏去!”

    蘇清蕙看著有些拘束的李煥,笑著搖搖頭,“無事,我先去前頭陪娘親了,妍兒妹妹一起嗎?”

    到底他們都還年輕,她不是十年後,二十年後滿心瘡痍的憂愁婦人,他也還不是士林中推崇備至的藜國名士,他們都還這樣年輕,還會羞澀、拘束。

    李妍兒和李煥是蘇李氏娘家哥哥的一對嫡子女,來倉佑城投靠姑姑蘇李氏,最後蘇李氏卻央著蘇侯氏將這一對兄妹塞到二房來,隻說家裏妾侍多,烏煙瘴氣的,怕帶壞了兩個孩子。

    這一住便也有兩年了,往日裏,蘇清蕙和李妍兒處的還算可以,雖不如她和莫漪的關係,卻也每日裏一起去書院,隻是半年前這李妍兒總是似有似無地打趣她和李煥,近來估摸看著蘇清蕙有些意動,更加肆無

    忌憚起來。

    如果沒有前世的記憶,蘇清蕙怕是真的會將她當一個愛鬧的妹妹,隻是前世裏李妍兒最後嫁給哥哥,對娘親卻並不恭敬,仗著自家大伯是她姑父,在蘇家頤指氣使,後來更是配合大伯不允許她迴娘家。

    蘇清蕙看著跟著她後頭上了馬車的姑娘,長長的睫毛覆在一雙剪水秋瞳上,閑閑地摸著左手上的香串,這輩子還長著呢!

    一早便派小廝在前頭通知了蘇李氏,一行人過來的時候,蘇家老管家和蘇李氏身邊伺候的李媽媽已經侯在大門處等著了,迎了一行人到前廳裏。

    蘇清楠和李煥向蘇李氏問了安便去找蘇誌遠膝下的庶子玩去了,蘇侯氏帶著女兒和李妍兒陪在蘇李氏跟前。

    等蘇誌遠走了,蘇李氏才開口問道:“楠兒和蕙兒今日竟都來了,又向書院請假了吧?”雖心裏抑鬱,然見到侄子侄女,蘇李氏心裏也有幾分歡喜。

    “姑母,您就惦記著蕙姐姐和楠哥哥,我和哥哥您竟都沒瞧見?”李妍兒嘟著嘴,撒嬌道。

    “你這孩子,我這才說一句呢,怎麽不惦記你和你哥哥了?最近怕是又給你嬸娘添了不少麻煩吧?”

    蘇李氏淡淡說著,一邊示意弟妹坐在她邊上,“我看蕙兒和你是越來越像了,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想著這姑娘真水嫩呀!”

    蘇侯氏雖保養的還好,麵上並無細紋,隻是到底不比十幾歲時候的身段了,此時聽嫂子聊起,也忍不住看了一眼女兒,見女兒亭亭玉立地立在嫂子身後,嫻靜溫婉,像三月桃樹上盛開的一朵輕柔的桃花,心裏也湧起一股“吾家有女初長成”的欣慰感。

    麵上還是謙虛道:“嫂子素來疼她,沒想到連我也誇上了,我這可沾了蕙兒的光了。”蘇侯氏見蘇李氏麵上蠟黃,忍不住勸道:“嫂子,你可得顧好自己的身子啊,春寒料峭的。”

    縱是再好的關係,也是妯娌,蘇侯氏不好明麵提蘇李氏莫將那些妾侍放在心上,隻得轉到氣候上來。

    蘇李氏微咳了兩聲,舉著繡帕擺手道:“也沒什麽”,指著西跨院道“就是最近鬧騰的厲害,我這心口煩得慌,可惜我半輩子也沒養個一兒半女,我要是有個像蕙兒這樣的女兒,隨他甚事,再不想管的!”

    “喲,夫人沒將妾身出的大小姐當女兒,妾身是明白的,難不成在夫人眼裏,二小姐、三小姐和二少爺也不是夫人的孩子不成?”

    來人正是住在西跨院的華姨娘,這是在蘇誌遠

    婚前便好了的丫鬟,生養了大小姐蘇清潼提了姨娘。除了華姨娘,大房還有三房姨娘,最小的便是才剛抬進來的丘氏,和大小姐同年,都是二八年華。

    也不知甚時候,華姨娘竟帶著所出的大小姐蘇清潼過來了,蘇清潼安靜地站在生母的身後,隻是眼睛時不時瞥向同為蘇家女兒的二房嫡女。

    蘇清蕙卻沒心情看她,她的眼在瞧見華姨娘那一身新作的刻絲泥金銀如意雲紋緞裳後,便看向了娘。

    娘呐,這都是拿我家的銀子哎!

    蘇清蕙想到自家節儉出來的銀子,供大伯嬌養妾侍,心裏真是剜肉般的疼!

    蘇侯氏在看到華姨娘這身緞子衣裳後,也有點不痛快,敢情這是拿著自家的銀子貼補小妾呢!此時不鹹不淡地說了一句:“華姨娘這衣裳怕是還沒過水吧,教我看著,還有點晃眼呐!”

    蘇李氏見妾侍竟然這般招搖,氣的捂著胸口直咳嗽,這幾年家裏漸漸有些不景氣,她一個當家夫人也有兩年沒置這般料子的衣裳了。

    “二夫人真是好眼界,可不,這衣裳雲夢閣剛做好送來,妾身想穿給我家夫人看看,沒想到二夫人今天也在啊!”華姨娘見果有人問她衣裳,眉飛色舞地說道。

    這料子她一早就看上了,可磨了老爺好些日子。一想到連夫人也舍不得穿這樣的衣裳,華姨娘麵上便滿是矜色。

    “你這個賤婢怎地這般沒廉恥?主母在待客,哪有你一個妾身跑過來的!”

    一聲嬌叱,華姨娘不由一怔,待看清是李家表小姐,並不是二房的小姐,笑道:“我家夫人一向待我們和善,並不說這些虛的,倒是表小姐一個女孩子家,來別家做客,倒說起客人家是非來了,當真是好教養!”

    李家早幾年便敗了,不然一對嫡子嫡女也不會從江陵送到倉佑城裏來,華姨娘自是不將這勞什子表小姐看在眼裏的。

    李妍兒氣的麵色發白,求助地看了眼姑母,見姑母一個勁地咳嗽,又看向了蘇清蕙。

    蘇清蕙正在幫著伯娘順氣,前世她每次一來便找湄妹妹玩去了,倒不曾親眼見過伯娘在妾侍麵前這般難堪過,此時見伯娘氣的心肝肺都要咳出來似的,竟恍惚憶起前世楊氏和柳氏在她麵前指桑罵槐的往事來。

    “伯娘,蕙兒竟從不知道家裏還有這般牙口利索的姨娘,改明兒蕙兒要帶幾個同窗來見識見識,以往聽別的同學說她家姨娘怎般厲害,我還不信呢,下迴我要是把家裏姨娘的話,說

    給小姐妹聽,她們肯定也不信!”蘇清蕙一邊替蘇李氏捶著背,一邊輕聲細語地說道。

    華姨娘自是聽懂,麵上一時羞憤難當,隻是想著蘇清蕙畢竟是二房的嫡小姐,也不敢和她嗆口,她是知道不僅是她身上這料子的錢,便是老爺納妾的紅封,也是是從二房弄來的。

    十六歲的蘇清潼卻並不知道其中的厲害,聽人羞辱生母,揚臉對著蘇清蕙道:“蕙妹妹說錯了,這是我家,不是你家!是我家姨娘,和二房沒有一銅板的關係!”

    蘇清蕙忽想起,閨閣中時蘇清潼是個炮仗的,隻是她後來在姐妹裏算嫁得好的,縱使有許多誹謗她的流言,然這些姊妹的夫家倒是一直裝著不知道般巴著張士釗。許多年過去,倒一時忘記,蘇清潼是個炮仗了。

    心裏想起伯娘說的可惜沒有子女的話,覺得在這麽個家裏,沒有子女也是幸事,不然以大伯的渣渣屬性,嫡子女也得不著好!

    蘇李氏咳嗽了一會,已經緩了過來,對著身邊的丫鬟說道:“你去前頭找老爺去,說華姨娘和大小姐在我這邊鬧騰!”

    見丫鬟應了去前廳裏,華姨娘麵上有些躲閃,吱吱嗚嗚地說:“妾身隻是過來看看夫人,可沒想鬧騰來著,老爺來了妾身也不怕!”

    蘇李氏看著一臉無所畏懼的華姨娘,眼裏閃過一絲憐憫。

    年老色衰,又沒有兒子傍身的姨娘,當真以為老爺有多寵她?

    一時,蘇李氏拉過蘇清蕙的手,“你和妍兒去園裏玩吧,沒得在我這裏汙了眼睛!”

    蘇清潼條件反射地就要跳出來問“怎麽就單單汙了她眼睛?”

    卻被身邊的華姨娘拽住了,華姨娘有些被蘇李氏的鎮定嚇到,一時想起老爺讓她別在二房麵前炫耀的話,心裏不由有些驚顫。

    蘇清蕙隱約想起,上輩子伯娘去世後,大房最後好像是青樓出身的孟姨娘當了家,如若不是張士釗早逝,即使大伯再不待見她,也是不能奈何她分毫的。

    重生一世的蘇清蕙並不知道,她鄙夷了一輩子的人,又庇佑了她大半生的人,也是被她折磨了大半輩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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