咪咪的口語水平大有進步,已基本能同客人簡短地交談了,日本歌曲也學會了幾首,雖然唱得不太準確,但也算能對付一陣子。她脾氣隨和,圓圓的臉上總是溢著笑容,幹活也是搶著洗杯擦碗,很討人喜歡的。但由於語言方麵的障礙,她還是有不周到的地方,惹起客人的不快,引來麻煩。

    那天來了一對男女,男的六十多歲,是個西裝革履的瘦老頭;女的四十來歲,濃妝豔抹,風韻猶存。倆人樣子很親密,摟在一起,又是喝酒,又是唱歌。咪咪負責招唿他們,因為掌握的日語詞匯有限,便沒話找話想讚美一下女客,對那老頭說:“這是你愛人吧?真是又年輕又漂亮嗬。”

    沒想到倆人一下子露出尷尬之色,女客極其不悅,冷冷地說:“我們是朋友。”不一會兒就悻悻地走了。

    惠美生氣地罵了咪咪幾句,並告訴了老媽媽,老媽媽也到後邊來訓斥了咪咪一頓。咪咪低頭一聲不吭,叭嗒叭嗒掉眼淚。

    房子對我說,那個老頭開個小工廠,有點兒錢。那女人是前條街咖啡店的老板娘,確實是老頭的“愛人”。(在日語裏,“愛人”即“情婦”;妻子應稱為“太太”;未婚妻叫“戀人”)。在酒家裏,從業人員是不應隨便說男女客人之間是什麽關係的,這是大忌,何況咪咪又錯把“愛人”一詞當成中國的“妻子”一樣使用了。

    咪咪將上班時間推遲到6點半,原本是分配咪咪打掃衛生間的,現在她上班晚了,我就不聲不響地承擔了這工作,無非是用芳香劑衝一下,擦擦鏡子,放上衛生紙而已。惠美就讓我問問咪咪為什麽晚來,是不是為了躲避刷廁所。咪咪告訴我,根本不是那麽迴事兒,她從來不認為刷廁所是什麽低氣活兒。主要是因為語言學校的學費漲了,由一年40萬漲到50萬,而且宿舍的租金也漲了3000塊,不想法掙錢不行嗬。她又找了一份工,是一個小作坊式的工廠,組裝圓珠筆帶包裝。

    我說:“何必呢?不幹這份工你在內川烤魚店打工的錢也夠學費了。我上大學的費用比你多一倍,我也不像你那麽拚命,要那麽多錢幹嗎呀?”

    咪咪說:“咱們堂堂大學畢業生飄洋過海來這外國受這份洋罪為了啥呀?還不是為了掙點兒錢改善自己的生活狀況?不拿迴一大筆錢都對不起這天地日月!”她中午放學後去圓珠筆廠幹四個小時,6點半趕迴來到內川烤魚店,來迴要換好幾次車,天天如此,奔波勞累可想而知。她卻是個樂天派,每天仍是嘻嘻哈哈的一副不知愁的樣子。

    然而,自費留學生哪能沒有憂愁,人人都是煩惱一大堆。咪咪那個姓何的男朋友,也是北京籍留學生,倆人同居快一年了,三天兩頭吵架,多次吵著要分手又分不開。有天正在工作時間,小何的電話就打過來了,咪咪便同他在電話裏吵,讓他不要影響工作。撂下電話,不一會兒又打過來,咪咪就又同他吵。那小子也在什麽俱樂部當侍應生,可能不太忙,就打電話搔擾咪咪。惠美生氣了,斥罵咪咪,咪咪就哭。

    電話又響了,這迴我去接。還是小何,那小子用半熟不通的日語說:“請找咪咪,我是她的朋友------”

    我不客氣地用中國話罵道:“放屁!什麽朋友?你太不像話了,即便你們有什麽矛盾,也得等她迴去關起門來吵。你這樣影響她工作算怎麽迴事?店長把咪咪都罵哭了。你以為這打工的飯碗好找嗎?你還有沒有中國人的良心?”

    那小子馬上卡了殼,老老實實放下了電話,再也沒搗亂。

    下工迴家路上,我問咪咪為什麽倆人總吵架。咪咪說:“性格不和唄,各自又都心煩,因為一點兒小事兒就吵起來了。唉!真沒意思。”

    我說:“沒意思為什麽還在一起?天天吵架,多傷心神嗬。你們怎麽認識的?”

    咪咪說:“我剛到日本時住在租來的民房裏,月租金2萬多,那房子又小又潮,交通也不方便。小何同我在一個語言學校上課,都是北京人,很快就近乎起來。他說他住的學生寮很便宜,每人一個小單間,月租金才1萬塊,他同日本管理員關係不錯,馬上可以給我擠一個房間,我就搬來了。那是我最困難的時候,一個熟人也沒有,語言又不通,小何的熱情當然寶貴了。我們上下學一起走,我在餃子館打工也是小何幫我找的。不到一個月我們就搬到一起住了。”

    我不以為然地說:“你就這麽輕率地和他同居了?你愛他嗎?”

    咪咪似笑非笑地望了我一眼:“什麽愛不愛的,你也不怕酸得慌?在這異國他鄉孤苦伶仃的,有個伴兒總比獨個兒強,互相有個照應,精神肉體都不寂寞。再從經濟角度說,起碼倆人一起省了一份房租,生活費也省不少。”

    看我搖頭撇嘴不屑的樣子,咪咪說:“咱們不能同你比,你可以免費住在高級公寓裏,什麽都不愁。不過依我看,舒服是舒服,但一點兒也不自由,處處受限製,也夠嗆。不如搬到我們這兒住吧,這裏一多半是中國留學生,男多女少,還怕找不到看上眼的男朋友?”

    難道中國留學生的男女關係就這麽隨便嗎。我打斷她的話:“你算了吧你,我可不會隨隨便便就和人同居,沒有愛情的暫時苟合,我想都不願想,嘁!”咪咪歎了口氣:“就是暫時苟合、露水鴛鴦嗬。就拿我倆來說吧,小何比我小三歲,還沒結過婚。我離過婚,雖然沒孩子,畢竟條件差一大截。別看他現在粘乎乎戀著我,等將來迴國後,他又有錢人又長得像模像樣的,二十來歲的大姑娘還不像蒼蠅似地追著他?他還會同我結婚?算了,我也不抱那幻想,湊乎一天算一天,多賺點兒錢倒是真的。將來的事兒,懶得想。”

    新年剛過,八十四歲的日本天皇裕仁病重,電視裏天天數遍報道天皇的病情,國民就有些不耐煩了,提出抗議,說每天聽天皇拉幾遍屎尿,什麽顏色,幹不幹,稀不稀,有時正吃著飯這報道就來了,實在太惡心。有的幹脆就罵天皇,讓他快點兒死掉算了。這讓我有些驚訝,因為我們所看到的影視劇作中,天皇一直是日本人心目中至高無上的神,日本軍人動不動就高叫著“效忠天皇陛下”什麽什麽的。看來時代真是變了,民主意識已占了上風,人們對天皇也不是那麽迷信崇拜了。

    元月9日,日本曆史上在位時間最長的裕仁天皇久病不愈終於“駕崩”,長達六十餘年的昭和時代結束了。

    日本人自古以來就崇拜中國漢學的博大精深,尤其是感悟到儒家聖人學說的神妙,他們認為最完美的人是具有“和魂漢才”的人,就是具有日本人的靈魂和中國人的才學。在確定新年號時,皇室發言人在電視公告中宣布:“中國亞聖孟子曰: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圓。平天下,成方圓,因此,新年號定為:平成。”即1989年為平成元年。皇太子明仁繼位。

    這是改朝換代的重大曆史事件,裕仁天皇大出殯這天,全日本國放假一天,一切活動停止。人們額外得到一天假期,個個興高彩烈,放假的前一天晚上,大家盡情玩樂,各酒館家家爆滿,生意興隆。內川烤魚當然也不例外,很少露麵的大媽媽也把正吃奶的娃娃扔在家裏跑到店裏來主持營業,告訴我們,今天營業時間可以延長,讓所有的客人盡興。不管怎麽說,這是昭和時代的最後一夜,明天就是平成元年了,是劃時代的一夜嗬,非比尋常。老主顧新客人坐了滿滿一屋子,大家從裕仁天皇登基一直講到第二次世界大戰,又講到日本戰敗投降,人們暢所欲言,整個酒館一片喧嘩。

    山田先生當然是最有發言權的,因為他參加過這埸戰爭,他也慷慨激昂地發表了反對戰爭的言論。

    正熱鬧間,突然聽到“啪”地一聲摔杯子聲,一個男人粗聲大氣地罵了起來:“混蛋!你什麽東西!不識抬舉!”

    大家都嚇了一跳,循聲望去,見一個中年男人正紅頭脹臉地對咪咪吼著。

    惠美推推我,我急忙擠出吧台跑到桌子跟前問究竟。首先向客人鞠躬道歉、陪笑臉,然後重新拿杯子倒酒。咪咪低眉順眼小心翼翼地收拾打碎的杯子,擦桌麵。客人顯然是喝多了,紅頭脹臉噴著酒氣說:“這個女人太沒禮貌。我好心要為她媽媽開個藥方,她卻說‘用不著。’不識好人心,什麽東西!”

    我摸不著頭腦,又問咪咪。咪咪說:“他是個醫生,我就同他說起我媽媽也是個醫生,卻治不了自己的心髒病。他就說要給我開個治心髒病的藥方,我說不需要,他就翻臉了。我也沒說錯什麽呀。”

    咪咪還是說錯了。當謝絕別人時,應婉轉地說:“謝謝,不必費心了。”我也犯過這樣的語言錯誤。去年新年時,客人給崗本先生家送來了許多點心和麵包,崗本媽媽讓我拿迴公寓去吃,我覺得不好意思,覺得自己打工已有錢買吃的了,就說了一句:“不用了。”當時崗本媽媽就麵露不悅之色。幸好崗本先生善解人意,知道我不是故意無禮,而是語言表達能力不夠,就教訓我不能這樣說話,容易引起別人誤會。在學習日語的過程中,越熟悉它越覺得這種語言的曖昧和難以駕馭,不知什麽時候哪句話就把人得罪了,自己還不知道,真是太難了。

    咪咪顯然達不到這種語言表達能力,簡單地說“不需要。”在日語裏也可以理解為“用不著”“多此一舉”,確有侮慢之意。可也不必發這麽大的火呀,看咪咪可憐兮兮的樣子,我不由心頭火起,真想一口啐在那酒氣烘烘的嘴臉上,罵一聲“你自己是個什麽東西!”

    可我還是壓下了自己的火氣。在日本打工最大的收獲就是脾氣一點兒也沒有了,臉上總是掛著微笑,人人都說我是一個“溫柔的姑娘”。此時我又是陪著笑臉,說了一大堆好話,說咪咪日語程度不夠,不是故意無禮,請多原諒。山田先生在一邊看著很生氣,也訓斥了那男人幾句。那人又哈哈笑了起來,讓咪咪在對麵坐下,掏出一把硬幣說:“對不起,我誤會了。來,唱個歌,唱個歌,算我道歉行不行?”

    咪咪隻得操起麥克風,又唱起歌來,她美麗的大眼睛裏盈滿了淚水,一邊流淚一邊唱著莫明其妙的日本情歌。此情此景,讓我覺得同以前看過的影視劇中受人欺侮的酒吧賣唱女郎沒啥兩樣,一陣說不出的苦澀和酸楚湧上心頭,我轉身躲進衛生間去擦那止不住的淚水。

    咪咪卻也擠進來了,看見我在抹眼淚,她倒強笑著勸慰我道:“好姐妹兒,幹嘛哭哇?走,出去唱歌,讓那狗東西喝酒,灌醉他,叫他出去讓汽車撞死,走!”

    咪咪展現著紅撲撲的笑臉,連哄帶勸真把那人灌醉了,臨走給了咪咪不少小費,還送給她二本書,說是自己的醫學著作。

    打烊時已快淩晨2點鍾了,大街上人來人往熱鬧非凡,酒館店鋪家家燈火通明,出租汽車站等車的人排著長蛇陣。我感到好玩兒,對咪咪說:“這日本人可真有意思,天皇死了倒像過節一樣熱鬧。”

    天空開始飄起了雪花,我伸出手接著讓冰涼的雪片落在熱烘烘的手掌上。東京的冬天並不冷,雪落在地上就化了。

    咪咪抱著那二本書不言不語低頭走著,我看她情緒不高便逗她:“嗨,你今天受了點兒氣,倒大有收獲嗬,得了二本書。”

    咪咪突然發起脾氣來:“什麽狗屁著作,我都撕了它!”她開始發瘋般地撕那二本醫學著作,將一把把的紙屑撒向空中,嘴裏喊著:“給他媽的天皇撒紙錢,給天皇送葬喲。”又把書扔在地上用力去踏,然後撲在廣告牌下放聲大哭起來。路過的二個日本青年奇怪地說:“看,除了老年人,竟然還有年輕人這樣痛悼天皇嗬。”

    咪咪聽懂了那二個日本青年說的大概意思,止住哭泣大聲罵道:“去你媽的日本天皇,死吧,所有的日本人都死絕了才好呢。”罵完了又大哭。我好不容易勸住了她,將她送到學生寮門口才放心迴去。

    第二天為天皇舉行國葬,我想記錄下這曆史時刻,便帶了照相機興衝衝地去找咪咪。她也住在車站的東側,離我的公寓並不遠,在一條窄小的胡同裏,是一幢比較陳舊的三層木造樓房,大門口掛著“清水寮”的木牌,“寮”就是宿舍的意思,也不知是什麽人辦的這個宿舍。聽咪咪說這裏住著70多人,一多半是中國和韓國留學生,一少半是日本外地來東京求學的窮學生,因為宿費便宜,一間房每月租金1萬日元,所以從來沒有空房,想擠進去還不太容易呢。

    咪咪請我去過那裏一次,看那房間特小,隻有三個鋪席大,房內什麽設施也沒有,僅有一個小壁櫥可以放被褥,充其量能睡二個人,但是有許多才從國內來的自費留學生就常常來到這裏,三、四個人擠在一間房裏,輪流睡覺。一樓走廊裏有一排投幣式洗衣機,供學生們洗衣用。洗浴設施是沒有的,都是到“錢湯”去洗。因為洗一次澡最少也要500日元,咪咪說她隻能一星期洗一次,大部分男生更是舍不得花這份錢,隻在屋裏弄盆水擦一擦,所以這種宿舍裏的氣味就不大好。管理人員都是日本人,常常罵中國人太髒,不愛洗澡不講衛生。咪咪和她的男朋友小何住在一間房裏,這樣可以省下不少錢。我來到她的房間門口,敲了好半天才有人答應。咪咪將門拉開一條縫探出頭來,問我幹什麽。我說想同她一起去看天皇出殯。

    她打了個哈欠說:“你真是天真得可愛,那有什麽好看的,好不容易休假一天,我還想好好睡一大覺呢。進來坐一下嗬。”

    我從門縫裏看見榻榻咪上赤裸的男人胳膊和腿,又見咪咪也袒胸露膊的,知道她和小何在度春宵,便知趣地退出來了。

    天在下著雨夾雪,我猶豫了一下,還是乘車去了。

    國葬儀式在新宿禦苑舉行。禦苑就在我們學校的對麵,是個相當大的皇家花園,每天9:00~16:00對公眾收費開放。聽說這裏有一條小路春天時的櫻花非常美,但我卻從來沒時間去欣賞,隻在去年秋天時同趙會明在中午休息時去過一次,那裏綠樹成蔭,細碎的砂石路杳無人跡,看來很少有人來這個公園玩兒,不過那裏法國式的闊大草坪卻真的不錯。

    現在這裏已戒備森嚴,不許隨便出入。有許多民眾,當然大多是上年紀的老人擁在路口,他們甚至沒有打傘,就那麽濕淋淋地站在那裏翹首望著。

    我靈機一動,跑到學校的教學大樓裏,央告那個和善的校工,他拿了鑰匙,我們一起跑到最頂層的十二樓平台上,可以遠遠眺望到禦苑裏的景象。園內搭起了靈棚,該棚由本色木料構建而成,上麵和周圍以黑白相間的帷幕圍著,簡單樸素中透出皇室的莊嚴和肅穆。

    10點整,一輛接一輛的黑色小轎車開始駛入禦苑,國葬儀式正式開始,首先到靈前吊唁的是新繼位的明仁天皇、皇後和太子、公主以及皇族成員,之後就是各國派遣來的使臣等。這個儀式進行了大約有一個多小時。雨雪越下越大,我的衣服和頭發都濕透了。我跑下樓來,又迴到禦苑門前。這時儀式結束,巨型的黑色靈車駛出禦苑開往皇室墓地。雨雪下得更大了,靈車前用白色絲綢製做的代表皇族特征的十六瓣菊花幅布已全部濕透。一列黑色車隊緩緩向赤阪方向駛去,我在人行道上觀看,沿途有許多國民冒著雨雪穿著黑色的喪服低頭默哀,有幾個老太太和老頭還嗚嗚哭著嘴裏不知在叨咕著什麽。

    因為有警察管著不許拍照,所以我的照相機白帶了。我一身透濕地迴到住處,洗過澡,換了衣服,便又乘車去崗本先生家,想聽聽他們對改朝換代有什麽想法和看法。

    果不出所料,崗本先生家裏已聚集了六、七位社會名人,他們悠閑地喝著茶,平靜地談論著。

    崗本媽媽見我來了非常高興,說家裏來了這麽些客人有點兒措手不及,玲子正好幫忙招待一下,還得準備晚飯。因為商店和飯店都關門不營業,隻好家裏有什麽就吃什麽了。幸好崗本媽媽昨天買了一些雞肉和菜,我看看還有以前剩下的粉絲和香菇,建議烙蔥油餅,吃“雞素燒”,也就是日式火鍋。崗本媽媽也同意,說天氣又冷又濕,吃這個正合適。

    我烙了許多蔥油餅,煮了雞肉湯,將白菜、豆腐、香菇、粉絲洗好切好裝盤,支上了電火鍋。可是一上桌就有人嚷著要喝酒,說改朝換代平成元年的第一天不喝酒可說不過去,於是就喝起了日本清酒。

    日本人喝酒不講究什麽菜,在我打工的居酒屋裏,一碟白豆腐放上一小撮肉鬆切點兒蔥花再倒上點兒醬油就可以賣給顧客做下酒菜。但如果在我們中國,來了六、七位客人,起碼得擺滿一桌子十幾個菜才行。

    我看菜實在少得可憐,就在廚房轉來轉去,想再弄個什麽下酒菜,翻遍了冰箱和儲藏間才找到幾個土豆和一塊火腿,我將土豆切成細細的絲,熱水焯過再用冷水過一下,控幹,放點鹽、味精、辣椒油、白糖和醋,拌了一大盤涼菜,又煎了一盤火腿雞蛋給他們端上去,客人們吃了後問我涼菜是什麽做的,我說是土豆絲,他們竟驚奇地說從來不知道土豆還能做成這麽好吃的下酒菜,中國菜真是太奇妙了。

    按規矩我是不能上桌的,一直在廚房忙著,但能聽見客人們的談話。他們對日本曆史上最長的昭和時代的評價是軍國主義興起和衰落的時代,但八十年代開始則是經濟騰飛的時代,而話題也自然離不了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的日本各種事件。

    對於剛剛逝去的裕仁天皇,有人說對中國的“侵犯”天皇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有人說天皇隻是個傀儡,掌握軍權的那些人才是戰爭的罪魁禍首。廣島原子彈爆炸後,8月14日,裕仁天皇已準備好了投降書,但當天夜晚就有1000名軍隊官兵包圍了皇宮,當埸打死了皇家衛隊隊長,公然搜查天皇的投降詔書。最後兵變失敗,日本終於投降,這1000名官兵竟然都剖腹自殺了。從這可看出,天皇是個可憐的皇帝。

    崗本先生是反軍國主義的左翼作家,到他家裏來的當然也是同樣觀點的人。對於向中國發動的戰爭,有人說,殺了那麽多人還不敢承認,快半個世紀都過去了,居然還假裝戰爭期間根本沒有什麽暴行發生,這真令人感到不解和震驚;有人說,承認不承認日本也遭到報應了,那就是硫磺島和衝繩之役,另外還有落在廣島、長崎的原子彈和東京的大轟炸------。

    崗本先生說:“我當年二十一歲,本來已應征入伍了,在士官生訓練基地培訓三個月,正準備開往中國戰埸時,傳來天皇宣布投降的消息,所以我沒有當成炮灰。我如果去了戰場,說不定就迴不來了,我的同學中有四個人去了戰場,隻迴來一個人-----。《肉彈》這部影片就是以此為時代背景拍攝的------”

    一個客人笑著說:“所以片中主人公,那個男青年外形都有點像你年輕時的樣子嘛。”

    飯後,在大家的提議下,放了崗本先生導演的兩部戰爭題材的電影錄相帶,一部是東寶映畫出品的《日本國最長的一天》,反映的是1945年8月15日前後日本宣布投降那段日子的皇室、軍界、民間等方方麵麵的複雜局勢和人物百態;另一部就是我曾經打算引進國內但因為有少女裸體在雨中狂舞的片段而未能如願的《肉彈》。

    這兩部影片給我以強大的震撼,我深深為崗本先生的導演藝術天才而折服,他不愧於“魔鬼導演”的光榮稱號。同時我更加為這部影片不能在國內上映而再次感到遺憾。

    看完影片大家又議論了一大通,客人散去已近深夜,我又是收拾廚房打掃衛生,忙了一陣子。崗本媽媽說太晚了,就不要迴公寓去了,在這裏睡吧。

    我進了初到日本時住過的客房,房間擺設依舊,牆上掛的木偶“桃太郎”頑皮地向我扮著鬼臉,我打了他一下,他就耷拉下眼皮了。我笑了起來,躺到榻榻咪上就睡著了。

    改朝換代的平成元年第一夜就這樣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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