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漸沉的夜色裏,嫣紅蜜黃的燈火次第燃起。


    福珞正待與三娘拉唐靜軒來說話,卻發現唐靜軒不見了。這下真叫福珞心亂如麻:難道他跑迴唐府去了?雲舟偏頭看見她們的迷惑,抿嘴一笑。這笑容落在福珞眼裏,福珞索性老著麵皮上來拉著她的袖角問:「四姐姐,你說他是到哪裏去了呢?」


    唐靜軒既然出了唐府,就絕不會在此時趕迴去。


    他穿過陸續亮起的街巷,往旁邊的山峰去。


    繁華如花正放,月色如銀,金吾不禁,是這般熱鬧到不堪的時節,他爬上連最簡單的六角琉璃燈都沒有一盞的冷清山頭,抱膝孤坐,迴頭去看人間燈火,隔了這半個山頭的鬆風,灑了一層銀霜,仿佛也寧諡了。


    他長籲一口氣,坐了足足半個更點,身心俱澄,以為這份情懷唯己獨有,想不到卻有人找了過來?


    誰?他福家的表妹福珞。


    唐靜軒覺得這位表妹是他的克星!要說討厭吧?福家獨女呢!又熱情好心大方。他於情於理不能說討厭。要說有好感吧……他總覺得他一不小心就被她欺負了!


    譬如這次清雅的遊坐,豈不又要被她毀了?


    唐靜軒滿頭的黑線,往山影裏麵躲。


    忽聽福珞一聲脆叫:「找到你了!還往哪兒躲?」


    唐靜軒正鬱悶:這下完了……


    咦,有誰在他頭裏出來了?


    一抹還挺嬌俏的身影,在他前麵那棵樹下被福珞捉了出來。福珞奇道:「謝七妹妹,你怎麽在這裏?怎麽不掌燈?」


    正是雲蕙,聽了福珞問話,當即答道:「月色正好。點了燈,怕亂了月色嘛!福姐姐,要看燈。街市裏都有,可是在這山上看它們。特別靜,好像被夜色洗過一樣,你說是不是?」


    唐靜軒心裏當時就「噔」的一下。他自己心底的話,從另一個人嘴裏說出來,這個人對他來說,一下子比手足還親密。


    他偷偷探出半張臉去看,但見樹下幾個丫頭,簇擁著一個豆蔻年華的小姑娘。雙髻溜光水滑,斜插短蘇瓊簪、後襯月牙花鈿分心,耳畔一對小小綠滴淚翡翠墜子,著桃紅衫兒,秋香地竹影紋滾青辮兒褙子,係湖綠纏枝蓮裙子,裙下微露蝶花絲鞋尖兒。側過身來,可見到鳳眼角微微上翹,鼻尖線條極可愛,正在女孩子向女人過渡的時候。她已經清楚的意識到她的綠耳墜在頰邊搖晃時。會襯得她微微上挑的鳳眼角兒多麽俏皮,還有她的新衣袖口,露著她精心養長的指甲。又有多麽嬌媚,卻不知道這種俏皮和嬌媚到底會在男性心裏激起怎樣的感觸。正因不了解,所以她有的動作過火了一點,有的地方卻又不夠。


    唐靜軒生起一種惋惜,像見到朵還沒綻開、就被蟲子蝕了的花。


    福珞踮起腳,看看左右:「你在這兒,還見到別的人沒有?」


    雲蕙搖頭:「福姐姐你找人麽?不如我們分頭好了。」分一朵花給福珞,吃吃笑道,「黑些也不怕。你佩著這花香,我總能知道你在哪裏。」


    本該是重量級的一擊。但唐靜軒不久之前才在一個稚子口中聽過這風雅異常的措辭,很快再在謝家姑娘的嘴裏聽到。隻微微皺了皺眉。


    他慢慢從原來藏身之處出來。


    「呀!」福珞拍手,「原來你在這裏!」


    雲蕙很守禮的背過身,眼風忍不住打量地上他的影子。還真是長身玉立的公子呢!不知麵龐可有人家說得那樣好?僅次於大哥哥了?若四姐姐幫她出的主意能奏效……


    她臉上發燙:這真叫攀上高枝去了。


    「是啊。」唐靜軒在那邊輕言慢語答福珞道,「原來你們也在這裏。」


    盂蘭節到了。


    這個節日的白天,除了齋僧等法事之外,街市裏無非也就是個熱鬧,雖有應節物色,歸根到底也與平常節日無甚差別。直要到夜幕降臨,人潮向江邊聚攏。這才是今夜的*。按習俗,這個節日,會在水上放燈,將冤孽放走、也為靈魂引路。若家裏有孩子的,還會在水燈上加放一些麵捏的小人、小動物,說是能做了孩子的替身,餵惡鬼去,好把孩子的罪過給頂了。


    雲嶺是小孩子,謝府特為她放了一大片水燈並麵食,怕不有上百盞。大少奶奶給雲劍生的孩子,還在吃奶,並未取學名,人隻叫「大哥兒」,這會兒發著奶癬,不便抱出來,隻放了燈,比雲嶺的又多些。其他人家倒也有成百的手筆,給大哥兒和雲嶺的這些燈卻承了碧玉的巧思,邊上一圈的燈做雪色,用了各種雪花形狀,當中的燈盞卻全是青綠的,遠遠看來,就如一片綿延山嶺,托起玉骨冰清,燈前麵食,則做梅紅,點點嫣嫣,好不可愛!


    雲波離十歲還差一點兒,勉強仍屬於孩子的範疇,也有燈可放。那些燈與麵食是她生母大姨娘親自挑選的,也都是市麵上能買到的精品了,一放出來,比之大哥兒、雲嶺那雪嶺梅香的氣勢與寓意,卻遠遠不如。


    金子是雲嶺的好夥伴,也有了一些燈兒。這是金子第一次在雲嶺身邊過這個節,感動得當場都哭了:要不是姐姐明珠在謝府受抬舉,帶契她進來,她哪兒有燈放?她跟窮孩子們一起在下流截麵食吃、截燈兒賣給貨郎還差不多!


    老街的孩子們都相信,所謂的盂蘭盆節水上放燈習俗,一定是貨郎和麵商們發起的。就為了讓有錢人燒錢、窮人們可以發一注財!嗯,一定是這樣的!


    現在金子自己也攀上有錢人了,竟然哭了起來,想起姐姐及嬤嬤們切切叮囑,主子麵前絕不能流眼淚,於是拚命拚命的忍迴去。雲嶺拉著她的手問:「你疼嗎?」


    「沒。」金子老實迴答,「我想追燈。揀麵食。」


    就算攀上富貴了,還是想去揀啊!她自己也覺得這種愛好怪丟人的,說著就冒出眼淚來。


    「嗯。我也想揀!」易澧在旁邊插話。


    他覺得追燈揀燈,可比放燈好玩。


    「哦!」雲嶺一點頭。撩起小袍子,就往下流走。


    「幹嘛去?」易澧和金子一左一右的問。


    「去揀。」雲嶺簡潔道。既然都說好玩,那麽當然她也去玩嘛!她的腦迴路就那麽簡單。


    其實金子的腦迴路也挺簡單的,不過明珠曾經對她耳提麵命:你覺得她有一點可能危險的,就阻止。看她要跑到別人看不見的地方,就拉迴來!


    金子腦袋雖然不聰明,但認準一個死理:明珠姐姐說的話,照聽照做。準沒錯!明珠也總是能把命令說到她能懂。


    於是金子立刻拉住雲嶺一隻手。


    易澧的腦子質量還算中等偏上,反應過來,也跟著攔。


    雲波在江邊,小心翼翼的撩著裙子,輕輕把手指浸在江水中,看著那三個人。


    這一段江水很緩、很淺,很安全。孩子們可以蹲在江邊碰一碰水,不至於有什麽危險。對於豪門大戶的孩子,這是她僅限的自由了。


    雲波一直都很注意,遵守一切規則。明的或暗的,絕不讓人訓斥、甚至笑話了去。她的生母也一直很保護她。可能因為她生母是大姨娘吧!地位算是比較高一點,做起很多事來都方便一點。很多庶出子女。一切日常用度都歸主母與下人們打點,隻有雲波的生活細節,可以由大姨娘親自過問。雲波自問,已經是稀罕的福氣,應該感恩了。


    可是不知怎麽一來,雲波的日子,過得仍然灰暗。就像這一晚,她的燈放在人家的燈旁,就被比了下去。雲嶺他們說笑。雲波也隻有遠遠避在旁邊。她不知道為什麽,也不再奢望自己能搞懂。總之認命就好了!她十足歲都不到。卻已經像中年女人一樣,像擱久了的一杯水裏的泥砂一樣。無可奈何的沉下去、靜下去。如她頰邊陳舊的疤,沒什麽理由好講,總之就在這裏了。無非就是這樣了。


    二太太瞄見雲波,向大太太笑道:「還是你們八姑娘老實。可憐見的。這世道總是老實人吃虧,卻不知——」


    大太太眼皮一撩截斷她:「可不是呢?聞說七姑娘七夕都和唐長孫說上話了!這等巧,可是尋常人學不來。果然你們那院子風水好,怪不得姑娘小小年紀已經能掐尖兒。」


    兩道視線相觸,火花啪啪的閃。


    碧玉忍笑避開些:這兩位太太鬥得夠激烈的!二太太舊話重提,暗諷雲波幼年的傷要怪在大太太頭上,甚至還想拉上生奶癬的大哥兒戳大太太的心。大太太口舌靈敏、消息通暢,立刻拿雲蕙反擊。但凡有腦子的,就不要夾在當中作死。


    二太太硬生生跟大太太頂完一輪眼刀,那鋒芒嗖嗖就往雲蕙飛過去了:這臭丫頭!自作聰明,膽大包天,晚上跑山上跟唐家長孫顯擺,最好是有結果!不然傳出去,要被人笑死。連累二太太都跟著丟臉!


    雲蕙背對著兩位太太,站在廿餘步開外,看著江水奔流,心情奔騰得可比江水更沸:太守的長孫,唐家的公子,會不會來呢?會不會來呢?雲舟的計策會不會成功呢?


    也許她不應該太著急。畢竟雲舟的計策,從來也沒有失誤過。雲舟和雲劍,是謝家年輕一代男女中的翹楚,甚至有「外事試劍,內事泛舟」的說法。外頭有什麽疑難的,若雲劍說可以辦,交給雲劍,不必問他具體怎麽操作;內事有什麽疑難的,與雲舟聊聊,甚至不必得到某個肯定的承諾,過陣子,說不定就解決了,也不用問她是怎麽辦到的。雲劍和雲舟兩人,在謝府就有這樣的地位與特權——就拿這次七夕來說,雲舟答應讓她見著唐長孫,果然不就見著了嘛!之後,唐靜軒就會像蜜蜂追著蝴蝶一樣,追著她來吧?那她就可以風光出嫁啦!(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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