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澧是初學圍棋,其實林代也是。


    當初的林毓笙是頂尖才女,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書法什麽的還好說,根據什麽「身體繼承」的原理(這到底是什麽鬼!)由林代自動繼承了。偏偏這棋……身體記得怎麽拿棋子沒用啊!那滴淚打小抄告訴林代基本規則和各種棋局也沒用啊!具體怎麽下,還不得靠林代自己操作?


    所以林代跟易澧說:「我跟你一塊兒學吧。」


    經她複述的規則,深入淺出,簡明易懂,易澧覺得這遊戲果然太容易上手了。他氣壯山河拈起棋子,跟林代麵對麵大戰一場……咦,還沒擺開陣勢,怎麽就被壓得沒有還手之力了?


    林代很好心的把棋譜遞給他:「要不你照棋譜來,我不看棋譜,算給你占便宜了吧?」


    易澧覺得是。


    可惜譜是死的,人是活的,他不一會兒又被打得丟盔棄甲、潰不成軍。


    林代信心大增,易澧則崩潰了,拂開棋子:「不來了!」


    「行啊,」林代笑眯眯道,「那你也別走了。」


    在易澧再次準備放嗓哭嚎之前,林代又補了一句:「如果你爹娘肯為了你跟我對戰,我也會放你迴去。」


    「真的?」易澧喜出望外。


    「當然是真的。」


    「那……你還讓爹娘見我?」


    「當然!」林代好氣又好笑,「你當我這裏是什麽?魔窟嗎?」


    易澧不太聽得懂魔窟是什麽,不過姊姊那俏臉一板、秋波一橫,一板一橫間又帶著一絲兒笑、漾著一絲兒清光的樣子,讓他心底忽然安靜了,像大風天裏關起門來,爐子裏燒著點火,火光悠悠的搖。外頭大風越是唿啦啦闖蕩,在屋子裏的人越能感受到的那種,出奇的安定。


    幾天後,易澧的爹娘又來看兒子。


    易澧已煥然一新,頭上梳了個抓髻,拿紅頭繩紮著,脖子上戴個金燦燦的如意鎖,上身一件紅地梔黃飛鳥紋短背子,腰束三色蝴蝶絛,下著織金小團花紋童褲,褲腿紮著紅緞帶,足上是一雙五彩老虎鞋。


    易澧爹娘把兒子從頭看到腳、又從腳看到頭,一時竟像看見個陌生人,手抬了抬,又放下,不知該做什麽,嘴巴動了動,也不知該說什麽。


    易澧也吃驚的望著自己的爹娘。為什麽這對男女,衣裳搭配得這麽別扭,頭髮還是有點蓬亂,鼻孔裏居然有鼻毛探出,袖口染了汙漬沒洗掉,耳根脖子那兒有點髒,舉止都透著那麽股僵硬不自然,尤其臉上,那種想討好、但又不知怎麽討好才合適、於是格外扭曲的諂笑,出奇的尷尬!


    易澧以為自己見到爹娘,會嚎啕、會撒嬌、或者會認錯求饒。沒想到真到這一刻,壓倒一切的情緒,竟然是震驚:


    為什麽他們身上這些可怕的細節,他從前都沒注意?


    隻不過短短幾天在富貴府裏,看慣了林代的相貌、打扮與落落大方的舉止,他就已經看不慣自己的父母了麽?


    他眼中那種濃濃的驚愕,令他父母困惑、並且更加畏縮了。


    良久,易澧娘囁嚅了一句:「白了,胖了。」


    這是樸實的勞動婦女,對於育兒之道最高的評價。


    林代笑了笑,招易澧過來。


    易澧依到她身邊,被她身邊淡淡的柔香包圍著,鬆了口氣。


    他這時才發現,他已經連父母身邊的氣味都不再習慣。


    「在這邊吃得還好?睡的、玩的、穿的用的,有什麽不開心的麽?」林代道,「說出來,姊姊給你想辦法。」


    易澧搖搖頭,隻想哭。


    他隻隱隱覺得有什麽東西不對勁、很不對勁,跟吃的睡的無關,要他形容,他又形容不出來。那東西像個小怪物,毛茸茸蜷在他心底,默默的磨著牙,陰影拖得那麽長那麽長。


    「那你先下去頑兒罷。」林代道,「姊姊跟你爹娘說幾句話。」


    易澧便走了。感覺到爹娘的目光在他身後,他走得跌跌絆絆,新衣褲本來已經穿習慣了,忽然又束得他難受。他走到門外,鬥膽在門框邊上迴眼看,他爹娘卻並沒有看她,隻熱切凝望林代——其實他們看不見林代,林代在簾後。而他們就是這樣熱切盯著林代所處的那麵簾子,像豬期待餵豬人,就差沒把兩對蹄子撐在圍欄上了。


    易澧低下頭,走了。


    這時刻他真真切切感覺到,他已經迴不去了。他的爹娘根本不會為了要迴他,而鬥膽跟神仙姊姊作什麽對決。而他……也是根本迴不到那個世界裏了。


    雲劍一邊看著書,一邊等著下頭傳消息迴來。


    張神仙已經派人盯死了林代,隻要有一點點可疑的動靜,立刻能傳到他耳裏。他先鑑別,有價值的再報告雲劍。


    雲劍的時間,確實金貴,經不起太大的浪費。


    畢竟他要趕今年的秋闈——當官的必經之路!雲劍要獨立、真正拉起自己的勢力,首先得過了秋闈、再試試闖春闈,當上官兒再說。


    然而這談何容易!


    整個天下,所有讀書種子都奔這條路走,說千軍萬馬齊過獨木橋,毫不為過。雲劍饒是才華橫溢,長到十四歲才考上秀才,一舉已經是驚人的戰績了。之後要赴鄉試。正好次一年便有。他十五歲,赴了第一次秋闈,畢竟太稚嫩,理所當然落榜。但卷子裏不乏佳句,受到傳頌。師長們都對他寄予厚望。再三年後,他十八歲,赴了第二次秋闈。正是信心滿滿。無奈科舉這種事情,有時候還要看運氣的!考官對他卷子愣是看不順眼,他再次落榜。


    下一次秋闈,是在今年。


    如今是春花爛漫時,再過小半年,金風送爽,雲劍就要赴第二次關坎了。外人看他還是磊落灑脫、仿佛不以為意。張神仙等身邊人知道,他已經暗暗用功。


    有些人用功,能使出十二分的力氣,雲劍不一樣。他隻花三分精力,就能達到別人十二分的效果,若是花到八分,效率不升反降。


    張神仙覺得,雲劍這腦袋吧,裏頭長得可能跟其他人不太一樣,天生要有點兒**跌宕、好給比較嚴肅的部分透透氣的。


    如今張神仙冷眼旁觀,雲劍一邊在林汝海府裏跟人較勁兒,一邊把七分力氣花在複習科考上。


    如果雲劍把七分力都花在跟人較勁上,那麽,背後搗鬼的不管是哪一個,都要死定了!——如果背後真有人搗鬼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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