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澧一板一眼反駁人家「娘給你找好吃去」的說辭:「娘辛苦,不給我……找特別好吃的。」


    他詞彙量不是特別大,有這個意思,說得磕磕絆絆的,但好歹是表達出來了。還真是這麽個事兒!家裏兒女多了,爹娘難名顧不過來。這若是家境寬裕、日子閑散,爹娘在家裏沒什麽事兒,教育兒女磨光陰,把一串兒都叫到膝前來玩耍,那還能培養培養感情。若是窮人家,誰都忙著掙衣食,誰還顧得上照顧某個小幼童的心思兒呢?往往幼童牽衣,爹娘嫌累贅;幼童啼哭,爹娘嫌他不懂事;幼童生起病來,爹娘算計著醫藥費,口氣都變壞:「討債鬼啊!」


    易澧說他娘才不會給他特意去找好吃的。誠哉斯言!


    若是一直這樣下去,等他到了四十四歲,他或許也不會特意去給娘找好吃的了。老話說寵會寵出逆子,其實疏遠也一樣會殺傷父母子女間的親情。冷淡的土地上,難以長出滋味豐饒的花朵。


    可是現在易澧才四歲,還不懂得冷口冷麵保護自己。娘對他不夠好,他還是要粘著娘的。他跳下椅子往外跑:「我找娘去。娘!」


    林代立在簾下,看著易澧。


    很多年以後,易澧追問她:「姊姊第一次見我,感覺怎麽樣?」林代失笑,拒絕迴答。


    什麽感覺呢?穿得破破爛爛的一個小屁孩子。她在簾後,看著他剝花生吃、有些花生肉不小心掉在地上。她看著他拿著泥老虎玩,手那麽小,泥老虎仿佛隨時都會滑脫在地上,他自己也發覺了,於是更加兇猛的攥緊五指,眼神比那隻泥玩具更有虎氣。


    忽然之間他似乎發現什麽,仰著頭叫娘。人家勸他,他也不聽了。其實他以前經常在田野裏玩一整天,也不想家。進這金雕玉琢的府裏,還不到一個時辰。他像一隻被關進籠子的鳥兒,忽然感受到了籠子的存在。盡管籠絲很細、籠子也很大,他還是出於野獸的本能發現,這個地方不對、他的生活不對了!


    他扯著嗓子叫他的娘,嬤嬤一個沒拉住,他跑起來。


    門在東邊,但他頭已經暈了,沒找對方向,往西邊去,一頭撞在簾子上。


    林代正在這道簾後。


    邱嬤嬤見到林代的裙袂一飄,生怕易澧撞倒了姑娘,連忙快步追來:「小少爺,你——」


    易澧臉埋在林代的裙褶中。


    林代微微一晃,站定了,向邱嬤嬤搖搖頭:


    沒事。易澧沒有撞壞她。


    盡管一天到晚在外頭瞎玩,易澧的力氣其實並不大,也許是營養不足的關係。他的個子過份瘦弱。大大的腦袋架在細細的脖子上,家常白棉布小袍子的領口則磨得有點發灰,悶頭悶腦一身的汗,氣息不太令人愉快,可他用孩子特有的那種緊張迷惘眼神望著林代時,林代無法不為他彎下腰,柔聲問:「怎麽了?」


    她是多此一問了。易澧帶著哭腔道:「娘!」


    林代一撇嘴:笑比哭好!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你多賠個笑,人家說不定給你賣個人情;你哭,哭得再悲傷真摯,人家說不定更希望你滾遠一些。


    她很好心的教訓易澧:「哭沒有用,你換個笑臉試試?」


    易澧嘴一扁。


    林代繼續道:「我會對你很好的,你爹娘也——」


    易澧張大嘴,扯開嗓門嚎哭。


    林代運足中氣,在他可怕的哭聲中,竭力一字一字保持清楚:「等你不哭了,我再跟你說話。」


    她領著嬤嬤們出去,做點別的事,閑閑聽易澧的哭聲漸漸低了下去。


    林代再迴來看他,他已經不哭了。


    「真的不哭了?」林代跟他保持距離,確認。他的聲量確實嚇人,毓笙現在耳朵和腦仁子還疼。


    「不哭了。」易澧抹淚,賭氣道,「哭,沒有用。」


    「比我學得快。」林代表揚他。


    「為什麽?」易澧問。


    「我花了更久的時間才發現哭沒有用。」林代聳聳肩,道,「現在,姐姐可以跟你說話了,好嗎?」


    很多很多年以後,易澧仍然記得玉姊姊對他說的那番話。


    從來沒有人把他當大人、對他這麽正經的說話,所以他記得特別清楚。他記得姊姊說的是:


    「澧兒是吧?很抱歉把你從爹娘身邊帶到這裏。但是我真的需要你。我們這裏,需要一個男孩子。其他男孩子都太可怕,姊姊怕他們。你的話,也許能做得比他們都好吧!你在家裏日子過得不太好,你爹娘總是抱怨錢太少,是嗎?所以我給了他們一些錢……好吧,是很多錢,他們很高興,願意讓你住在這裏幫我。我現在捨不得讓你迴去。如果你一定要迴去,你可以跟姊姊玩個遊戲,打敗姊姊,才能走,好嗎?」


    很多很多年後,林代聽到他複述這段話,笑得掩著嘴,花枝輕顫:「亂講來!我哪裏會跟你講這麽難懂的話。」


    「那你是怎麽講的?」易澧堅持問。


    多年之後的林代想了又想,揮手道:「老了!哪裏記得那麽多年前的措辭。」


    「可是你讓我在遊戲裏打敗你,對吧?」易澧道。


    這一點,林代必須承認。


    在莊敏二十一年的盛春,遙遙穿越而來的前律師林代向乍入貴府的小屁孩易澧提出了這個賭約。


    易澧當時就反對:「什麽遊戲?我又不懂。我打不過你。」


    「喂,就不能爭氣一點!不懂可以學嘛。」林代道,勾勾手指頭,「隨我來。」就這樣把小傢夥**到棋盤邊。


    那時的「棋」,都特指黑白子,也即圍棋。


    易澧以前就遠遠見過人家下棋,都是很有身份、很尊貴的大人,凝神對坐,如神仙中人。他還沒靠近,他父親就趕緊把他拉開了,並且嚇得臉色都變了。他不解的問父親:「為什麽?」他父親驚魂甫定,覺得自己在孩子麵前很卑微和丟臉。為了掩飾這份屈辱。他父親把他暴揍了一頓,告訴他:「臭小子,離老爺們遠點!」


    如今,比那兩個老爺更像仙人的小姐,把棋子交到他手裏,告訴他對弈的規則,原來這麽簡單:


    兩種顏色棋子,四方格的棋盤。每個棋子上下左右四口氣。氣被對方堵完,就死了,被自己的棋子接出去,就可以延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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