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停在路邊。

    沿著泥濘的小路走過去,眼前長長的一段隊伍被籠罩在雨中。他皺了下眉,用寬大的袖子護住帶來的鮮花。他不知道應該送些什麽給她,亦不知她喜歡什麽,隻是曾聽人說,女人都會喜歡花,似乎是種本能。這種極易枯萎的生靈,美麗衰敗在一瞬間。

    書童雨墨一直跟在他身邊,此時正疑的輕念著墓碑上的墓誌銘。充滿稚氣的臉上逐漸露出純真的笑意。她就是那個在襄陽掀起腥風血雨的禦貓?怎麽會有人在墓碑上留下這些東西?什麽叫做“小事招魂,大事挖墳,沒事勿擾,惹事者下來單挑”?好似玩笑一般。越想越覺得有意思,雨墨索性大大方方的笑出聲來。

    “不得放肆。”他重重的給了雨墨一個栗子,抱歉的笑笑。

    周圍的人瞪了主仆二人一眼,這才收迴怒意的目光。他們開始焚燒大堆的錫箔,泥地上插滿了點燃的香。火在風中發出嘩啦啦的聲音。似乎她的忌日總會下雨,不大,卻很密集,生出朦朦朧朧的霧氣,彌漫在前來看望她的人身邊。她好似沒有親人,可今年來悼念她的人卻比去年更多了。毀假藥、殺奸商、鬥奸臣、發藥材、送銀兩,在開封府包青天的身邊屢破奇案,禦貓展昭早已深得人心,名滿天下。

    可就是這樣一個人人愛戴的好官,卻忽然間掀起一場腥風血雨,並自此香消玉隕。朝廷將她判以犯上作反之罪。罷官,抄家,府中的仆人以及丫鬟一律充軍塞外。連開封府也受到其牽連,包拯被罷免龍圖閣大學士一職,暫留開封府聽用。

    此案曾經轟動一時,鬧得滿城風雨。但轉眼間,已過去二年了。

    他抬起頭,望向灰蒙蒙的天空,慘淡的顏色與那日一樣悲傷。他還記得那抹雪白的背影,孤獨、無望、悲涼,低低的垂著頭,仿佛已被壓垮。那個人就是江湖上響當當的錦毛鼠,隻是此刻的他,所有的意氣風發都早已消失不見。生命有時會像野草一樣蓬勃,而更多的時候卻又像野草般卑微。我們親手將所愛之人送走,看著她化成一堆黑灰,而自己亦將如此。他將花放在她的墓前。俊秀的外貌,一身素雅的青衣,長發是天生的微卷。此時立在朦朧細雨中,如畫般絕美。不經意間便引得周圍女子們頻頻側目。

    “他就是執掌襄陽府的顏查散,顏大人。”不知是誰說了這麽一句,人群中頓時又是一陣騷動。

    “顏大哥。”白玉堂似是來了很久,披散的黑發濕淋淋的粘在鮮紅的官袍上。他已不是當年的白玉堂,而是開封府的禦前三品帶刀護衛。顏查散不自覺的皺了皺眉,這身刺目的鮮紅根本不適合他。禦前三品帶刀護衛的頭銜對白玉堂這種人來說,就如同栓住雄鷹雙翅的鐵鏈。

    “顏大哥,你怎麽了?”見顏查散久久不說話,白玉堂不禁疑惑的問道。後者搖了搖頭,忽然哀歎一聲,“她真的值得你如此犧牲嗎?”

    白玉堂一愣,隨即露出幾分不快,皺眉道:“莫非顏大哥到現在還在懷疑貓兒!你真的相信貓兒修煉魔功走火入魔,還血洗襄陽王府,並且殺死了那些武林俠士?”

    沒有迴答,或許根本不需要去刻意迴答些什麽。二年前,襄陽王府遭到瘋狂屠殺,全府上下所有的丫鬟、仆人、侍衛、包括在場的武林人士,全都無一幸免。那一日的淒慘,猶如活生生的地獄展示在眼前,顏查散永遠也不會忘記當他帶著捕快與邊軍一起趕到王府時所見到的慘狀。那滿地的屍體,以及充斥在空氣中令人作嘔的血腥味,他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不是貓兒!”白玉堂憤怒的吼道,“你們憑什麽肯定是貓兒做的!?”

    “玉堂,所有的人都死了,卻隻有你一個人毫發無傷的活下來了!”顏查散著重強調了“毫發無傷”這四個字。

    “那並不能說明什麽!我沒有受傷或許隻是我去得晚了,或許兇手殺了那麽多人已經精疲力竭,或許是我的武功高於真正的兇手!”白玉堂不知他已經是第幾次用這樣的理由反駁別人,但每一次的結果都是一樣。被反駁的人不是笑他愚蠢就是如顏查散現在這樣,搖頭歎氣。

    不會的,絕對不會是貓兒殺的。她怎麽可能那麽殘忍,她怎麽可能殺死九百名孕婦隻為修煉什麽武功!她怎麽可能發瘋發狂殺死所有人,連四哥和丁大哥也……不會的,絕對不會的!白玉堂不斷的重複著“不會”,眼神逐漸渙散起來。顏查散腦中警鈴大響,一把拉住白玉堂,狠狠的甩了他一個大巴掌。

    “玉堂,你多久沒吃藥了?”待白玉堂冷靜下來,耳中首先聽到的就是這麽一句話。

    “我沒有瘋,我不需要吃藥!”白玉堂用力推開顏查散。

    所有人都認為他瘋了,因為他的確瘋過一段時間。三哥徐慶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告訴他,當日眾豪傑衝入襄陽王府之後,他和大哥二哥就被救了出來,由於身上有傷,武功又暫時被製住,所以沒有久留,迅速找了個地方調息。哪裏知道,待他們恢複武功之後,襄陽王府已經到處是屍體。而白玉堂坐在地上,懷裏抱著重傷昏迷的展昭,死死的盯著火海中的衝宵樓,又哭又笑。

    白玉堂對自己發瘋時的事一點印象也沒有,所有的記憶全部停留在他追著展昭闖進衝宵樓的那一刻。他感覺自己好像隻是單純的睡了一覺,而醒來後一切都已經變了。襄陽王府被血洗,同去的武林人士被殺,連四哥和丁大哥也死了,丁月華中毒頗深,大嫂為她治了好些時日才把她救過來。可是丁月華除了會喚著“展大哥”這三個字之外,整個人猶如木偶一般。還有貓兒,最想不到的竟然是她以兇手的身份死在了衝宵樓的熊熊大火之中。

    “那藥可以使你情緒穩定。公孫策說,你必須每天服用的。”顏查散的手伸到一半兒,卻又猶豫的收了迴來。白玉堂的瘋病完全是心魔所致,當他情緒激動時就會立刻發作,輕時隻是發呆或者胡言亂語,通常很快就會自己醒過來。而嚴重時甚至會肆意殺人,除了將他打暈,沒有任何辦法可以喚醒他。現在白玉堂的精神恍惚,又許久沒有吃藥,顏查散擔心如果強行拉他去開封府,反而會刺激他瘋病發作。這裏可沒人打得過他。

    “我沒事。”白玉堂很固執,他可不想每日靠著治療瘋病的藥生活下去。更何況那個藥隻要一吃下去,他的頭就會暈得厲害,原本一些以前記得的事都會變得模模糊糊。白玉堂覺得,如果他一直服用那種藥,他才真的會徹底瘋掉。“無論如何,我一定會查出真相,還貓兒一個清白!這本就是我投身開封府的目的!”白玉堂揉了揉太陽穴,堅定無比的說道。

    “沒有真相了。事實是你一直不肯接受現實而已!”顏查散終於失去了耐心,他與白玉堂早些年就認識,兩人結為兄弟,雖然無過多交往,但感情甚好,他真的不想看到白玉堂就這樣因為一個心狠手辣的女魔頭,把自己的一生都斷送進去。“那個女人一直都不單純。她的出生、來曆、親人皆無處可尋。柳門一案展昭身受重傷,而假冒南俠混入開封府的人正是她!甚至……甚至開封城的那幾起”噬人“案也是她做的!玉堂,哥哥求你清醒點吧!你想想那城口慘死的女子,還有相國寺的惠法大師,他們死得何其淒慘!那個女人修的一直是魔功!”

    總是在半夜哭醒,恐懼的大喊著“我害怕”的女子會修煉這種吃人的魔功?誰相信?而且貓兒的真正身份就是洛蘭家的七小姐,她並不是顏查散口中的可疑之人。白玉堂沒有把貓兒的身份告訴開封府的人,為的就是在最起碼保護她的家人。

    白玉堂不怒反笑:“隻不過是一個打更的更夫說的話,你們就全信了。貓兒還是開封府的護衛的時候,那個更夫為什麽不站出來指認?他說他過去瘋了就瘋了?那麽巧貓兒一落魄了他的瘋病就好了?我也瘋了,我怎麽不能想好就好呢!”

    “玉堂,你就是不相信我,是嗎!”

    “不僅是白大人,我們也不相信!”不知何時,顏查散和白玉堂已經被前來掃墓的人給包圍了。雨墨驚恐的往主子的身後躲了躲,那些人的眼神兇狠得好像要吃了他們一樣。少爺啊少爺,我剛才笑一下你都要製止我,怎麽你自己反而毫不忌諱的說那女人是殺人兇手呢。

    “昭兒是個好孩子,連老婆子我親手養大的兒都……都不如他待我好啊!”老婆婆說著,淚如雨下。住在開封城的人都認識這位婆婆。他的兒子好賭,脾氣又壞,平時對老人家不是打就是罵,再來就是討錢。是展大人幫了她,不僅教訓了那個混帳,還待老人極好,比親兒子還孝順。老婆婆一開始不相信這位整天親切的喊她大娘的好心人就是禦貓展大人,直到那天穿著官服的衙役見到他恭恭敬敬的稱唿“展大人”,她才知他真是個官兒。

    接著,老婆婆身旁站出一名粉衣女子,朱唇細眉,長得頗為漂亮,隻可惜美目輕轉之餘總會習慣成自然的流露出幾許魅氣,說話也是嗲聲嗲氣的。此女子叫鳳仙,白玉堂曾在百花樓見過她。鳳仙怒瞪了顏查散一眼,說道:“有誰能夠想象,一個在皇帝身邊大紅大紫的官兒爺,竟會真心實意的對我們這些風塵中女子們說,”靠自己努力活下去的人有什麽可恥的?反而是那些看輕你們的人才應該感到可恥“!展大人是唯一一個對我們風塵女子講求”尊重“的人!”

    “展大人還幫牡丹姐出了口惡氣!”

    “展大人贈糧施藥,救了我們一家老小!”

    “展大人教訓了那個奸商……”

    “若沒有展大人,我丈夫早就……”

    人群騷動起來,爭先恐後的敘述著“展昭”的恩惠。白玉堂得意的看向顏查散,好像他們在誇的是自己一樣。貓兒沒有死,她永遠活在大家的心中,潔淨出塵,宛如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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