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園裏很少人,昭華整天獨自麵對空闊處坐著,偶爾看到一個人影心裏並不痛快。

    不知不覺又等到下起雨來了。昭華向樓下走去,走到往常她們拔青草的地方,看著那種葉子偏大的植物,現在它們也長得很旺盛。雨把白花濺得像紙,這潔白的、幹淨的、透不進水的紙,昭華懷疑它為什麽不在雨氣中飄盈起來?於是她自己移動腳步,向左右走了兩步,水珠濺濕了她的褲腳。

    “即使拿著傘,也難以濟事。”昭華想道,很想把傘放下,但是一時下不了心。意識到這點,她忽然憤怒起來,便把拿傘的手垂下。

    雨雖然停了,但是說不定什麽時候又會下起來。昭華看了看天,天上陰雲如濕,景象深沉,仿佛水墨畫一般洇開。連接著陰雲的遠處是長滿果樹的山地,在見不到的另一頭一定有著更大的山陵。

    植物都潮濕了,紅色也變得鮮豔起來,有棕黃的葉子泛濫出它的顏色,延伸到被水浸過的落葉中,有一些葉子掉在別的枝葉上,久久沒有下地。空氣變清新了,瑰麗的景象似乎近在咫尺。昭華默默地走了一迴,心緒錯綜複雜。

    走到了石凳旁,她停住腳步。石凳是濕的,雖然昭華心情平靜,但是這事實依然激怒了她。她不甘心,於是久久瞪著石麵,無法可施,但也不走開。

    “昭華——,你在幹什麽?”

    又是這樣的的聲音,他從樹木那一麵走出來,自然地喊:“昭華。”

    難道這招唿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那麽他對自己來說又算得了什麽呢?隻是一棵樹那樣清新,一棵樹那樣唿喚著空氣。

    多年之前,朋友還在說:“他不談戀愛,那是他想法高明,不願意浪費時間。”

    昭華忍不住地笑。人們有各種各樣的想法,都可以成立。比如就有人不相信她沒有過戀愛經曆,朋友說:“以前肯定有人暗戀過你。”這說法讓人覺得神秘。

    “為什麽不說追求,而說暗戀呢?”

    “因為你說自己在農村上學呀。換成喜歡也可以。”

    “不要這樣解釋,這樣不好聽。你應該說,我們的文化更喜歡這種神秘的深情。你暗地裏還是覺得暗戀而不說破的情形是最好的吧?”

    朋友鄙夷地說:“不可能。我怎麽會這樣,我喜歡大膽的,有什麽就說什麽。不過不要對我說,我對愛情和婚姻都不感興趣。”

    “不感興趣嗎?為什麽卻要想別人有暗戀的這種熱情呢?”

    “因為事實上是這樣啊。難道連暗戀這點點感情都沒有嗎?”她想也沒想就說。

    “你問一問自己有沒有。”

    她笑了:“我當然是沒有啊,那不同,我是鐵石心腸。”

    “難道別人就不是嗎?”

    “很難說。”

    於是兩人相視而笑。

    誰知大家都隻是蒙在鼓裏,那麽長的時間裏,昭華都以為:他竟然願意付出忽視未來的代價,而希望跟自己靠近。

    為了什麽,人們要不開心呢?當你不開心時,就應該聽聽空中詩歌的聲音,它時時刻刻在奏響年華中歡快的,輕鬆的,純真的部分的迴憶,而這些東西,每個人的一生中都有,不是一丁點那麽渺小地存在,而是曾經占據心靈的巨大。

    那麽,在很多年以後,對於這個人的感情怎麽仿佛變化了呢?

    “你到哪裏去了?”他的聲音說。

    昭華暗暗想:世界上的聲音有豐富的含義,既可以給人興奮,也可以讓人生氣,既可以表達歡欣,也可以引出愁悶。多麽奇怪。

    他跑下樓來了。“你怎麽了,為什麽在這下麵淋雨?”

    “你覺得有雨嗎?”昭華伸手摸摸空氣。

    “是沒有雨,不過等一下說不定就有了。”

    假如他呆在裏麵,他怎麽會知道現在沒有雨呢?昭華走了一下神,又說:“等一下也沒有雨。”

    “你又怎麽會知道?”

    昭華生氣了:“有雨的時候你再說就很麻煩嗎?”

    他呆了一下,說:“不麻煩。”

    他們沿著校道走。過了一會,昭華說:“最近總是覺得很煩躁,不知道為什麽。”她笑了一下說:“也許是我同學快要結婚了,所以我覺得鬱悶。”

    “哪個同學?”

    “以前的同學。”

    他笑了一下,說:“為什麽要鬱悶?”

    “想起我哥哥來,我也覺得很鬱悶。你要是見到他,他跟你說的話不知道會不會比我們多?”昭華笑說,神色又暗淡起來了。

    他們默默走著,同伴看看她愁悶的臉,又想了一會,這才說:“你幹嗎總是裝出悶悶不樂的樣子?”

    “我哪有裝出什麽樣子?”

    他有些天真地笑了一下:“昭華,我跟你講個故事,你要不要聽?”

    昭華應道:“你就說呀。”

    於是羅青講了一個故事。大概是這樣的:

    好久之前,有一個人很窮很窮,窮得什麽都沒有,衣服沒有,稻穀沒有,房子沒有,什麽都沒有,連指甲都沒有。這些本來都是有的,隻是被他不小心弄丟了,找不迴來。所有的東西裏唯一剩下的就隻有滿滿整個心的憂愁,所以他沒法可處,隻能去賣他的憂愁。可是憂愁隻能賣給整天無事可做呆在深院大宅裏的人,那些人又很虛偽,實質的東西是從來都瞧不起的,他們隻要買古詩啊,曲詞啊,各種各樣的關係啊,所以他隻好做一些曠世絕美的瓶子把憂愁裝在裏麵,這些瓶子就是明代的瓷器。還不能過活,這個窮苦人隻好連身子也押上了,整天在演戲唱曲,把憂愁都藏在裏麵賣了,就過得很舒心了,後來他越來越輕鬆,越來越輕鬆,以至於有一次正在樹下講故事唱曲,一陣風刮過來,他臉還麵對著人,後退著就隨風不見了,這個禦風而行的人就被叫做莊子……

    說到這裏,隻聽昭華一聲冷笑:“哼,就叫做莊子!”

    “你不喜歡他叫做莊子,那就叫做別的也行。”

    昭華一言不發地走起來。她覺得自己的話語變得怪異起來了,心中很不滿。

    有時候他也會顯出固有的偏執來。在他的小陋室裏,牆上通常掛著兩幅畫。他新畫了猙獰的鬼怪後就把原先的換下來,然後又作了一幅骷髏,也貼了上去。

    晚上躺下後,他就看著畫麵入睡。也許是心有所感吧,接下來他就連續做惡夢,總是被引領著去地獄般陰暗的地方。

    昭華便跟他說:“趕快把芙蓉和梅花圖拿出來換上,要不嚇死你。”

    但是既然已經換過,他就不願意再重新來。他向昭華保證:“我會在一天內畫兩張別的來貼。”

    於是他趁還沒忘記,把去世兩年的奶奶的麵貌描摹出來,晚上對著她看。也許奶奶多年寂寞,懷念起孫兒來了,夜裏就滿麵慈祥地來喚他。他嚇醒了過來,便告訴昭華:“昨天我奶奶來找我了。”

    昭華不解地說:“怎麽可能?”

    “她像小時候一樣叫我呢。”

    昭華驟然生氣:“如果你想自己奶奶,過去就應當更加孝順,現在再想她有什麽用?以為自己在懷念,其實不過是心中有愧。你能說你不是因為心中有愧嗎?”

    他愣了一下,卻一字一句地說:“我不是心中有愧。”

    昭華便說:“那你現在還能見她嗎?你是不是覺得你現在畫出了奶奶就深受安慰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他爭辯說。

    於是昭華要他把畫收起來。可是他不肯了。

    “你看著她也沒有用,不如把她放在深處。如果你沒什麽好畫的,你就畫一下我家那隻貓,它已經失蹤好久了,我再也沒有見過它。以前它多麽不聽話,又多麽好看,而且長得很胖。丟失了讓人覺得很心痛。貓總會忽然丟了這件事還是會給人世增添很多遺憾的。你就幫我畫它出來吧。”

    他還是沉默不語,過了一會才說明:“我又沒見過,我怎麽知道它長什麽樣子。你的感情我又怎麽會懂?”

    昭華生氣了:“那你就照著《我是貓》那隻貓畫出來就對了。”

    然而那個人終於沒有畫。昭華也不想著要他畫了,她突然想起:說不定那隻貓早已被燉成黃湯吃了。它那胖墩墩又不乖覺的樣子如果在夜裏的空氣中迴來,就像它以前在路上突然出現,然後跟著爸爸到家裏來過日子的時候一樣,那麽應該讓它來領自己去野外遊玩,而不是去帶那個人。

    “你說,過了這一學期,我就迴家去了,以後怎麽辦呢?”

    “為什麽要迴家去呢?”

    “不迴家去哪裏呢?”

    “去我們那邊啊。在那邊找一份工作不好嗎?”

    “不好。要是找不到有什麽好?”

    “要找的話肯定能找到。你迴家去了就有工作嗎?”

    昭華煩惱地看著他:“沒有工作,可以去教書。”

    “沒人肯讓你教書。”

    “你怎麽知道?”

    “你當時不是說了,出來的話,以後迴去是沒有崗位的嗎?誰還讓你教書呢?”

    “不讓我教書就做別的。”

    “你說說你能做什麽?”

    “我能做的事情可多了。”昭華忽然冷笑說。

    “你家裏人讓你迴去嗎?”

    “他們還不知道。”

    羅青肯定地一字一句說:“那就是了,你一定也明白他們沒有辦法幫你,所以不說。”

    “誰說的?有錢自然就有辦法。”

    “你們有錢嗎?”

    “沒錢可以賺。”

    “這是歪理。”

    昭華忽然裝作自然地問:“你說,我們以後都不要再見麵了,好不好呢?”說完也不看他,依然低著頭亂動。

    等了一會,昭華才聽見他開口說:“好……不錯,如果你真的想的話……”

    昭華知道他不會說話,不禁為他感到一絲難言的焦慮,內心又迫切地想好心等他說完,不禁覺得很不舒服起來。可是他很奇怪地沒再說了。

    他究竟以為自己是說真的還是怎麽了呢?昭華倒懷疑了,抬頭看了看他,過了一會才說:“然後怎麽樣?”

    他似乎不願明白是真是假,於是平靜地說:“還是這樣。我以後作了畫,寫了字就帶去給你看。”

    “我看它幹什麽?你的東西永遠都是無人欣賞的。”

    “有人欣賞也好,無人欣賞也好,總之都會給你看。”

    昭華生氣了:“我才不看!”覺得還不夠,她放低聲音,更加生硬地說:“你真好笑!”

    這下子他才呆了,久久不能從中恢複過神智來。昭華驟然也感到心痛:他也感到無助,要覺得疑惑、焦急和枉然了嗎?又要使誰的人生一時艱難、受折磨呢?何必呢?有什麽樣的關係她有必要這樣做呢?

    從天空中未到達白雲的梯架上看來,即使人生有一些相關的,也都實際渺小。可是……

    在彼此都狹隘的人生中,不可以說這句話:“你真好笑。”

    不能說這句話。難道她不是早就明白嗎?

    同事們陸續迴來了。若雲過來,笑說:“你那麽早就迴來了?”

    “怎麽還不叫你家的人過來照顧一下?”

    “還是不要了。”

    “昨天我又聽見王嘉的孩子在哭,哭聲很可怕呢。以後你的孩子不會哭就好了。”

    “去死吧,不會哭那不成了啞巴了?”

    “還是希望不要哭才好啊。孩子在夜裏哭很正常,雖然讓人覺得很煩惱,不過也還好了,畢竟夜裏是哭泣的時候。在白天聽見孩子哭,特別是中午前後,天光很亮,空氣很熱,煙氣很盛的時候,他們猛然哭了起來,讓人懷疑不會停止了,覺得他們真的很傷愁,嘶聲喊叫,好像是很無助一樣。在他們哭的地方似乎有一種黑色氣氛在加劇,突然讓人有些恐懼,而且覺得很悲哀。所以白天孩子一哭,就要很快地哄住他。看見有置之不理的媽媽,真覺得她心腸太硬了。最好就快點走遠一點,他們哭得那麽氣憤是有道理的,因為在白天隻要走遠一點點就聽不見他們的聲音了。”

    “孩子都是這樣哭的,我並不覺得有什麽可怕。你這是心理作用。是不是以前覺得很無助?”

    昭華笑說:“哪裏會?我一向很霸道,很兇狠的。”

    “去,還兇狠呢!你怎麽狠得起來呢?”

    “昨天你一迴來,我就聽見孩子哭,她們說,也許你肚子裏的孩子也開始哭了,像梅琳的一樣。以後他會天天哭得你心煩意亂的。”

    “那我就把他扔到一邊去。”

    “你敢?這麽狠毒的女人,等一下你丈夫不敢跟你一起了。”

    “他敢?我還不跟他一起了呢。”

    昭華微笑起來:“你說,你去年不是大鬧著要分手嗎,迴了一趟家就已經結了婚了,還生了一個孩子,真好笑。”

    “孩子還沒生出來呢!什麽叫生了一個孩子了?而且這也沒什麽好笑的,不就是這樣嗎?”

    昭華問:“你跟他說要分手的時候,他怎麽說呢?”

    “他能說什麽呢?沒什麽好說的。不過倒是有一句很好笑的話,他說:我以後直到結婚前賺的錢都給你。”

    “那你怎麽說?”

    “我就說‘好啊。那你就給我吧。’笑死了。”

    昭華也笑起來。

    阿瓊也迴來了。昭華見到她便說:“這麽遲?”

    她迅速地迴答:“我早就來了,兩天前就過來了。先在我朋友那裏過了兩天才來的。”

    “你朋友沒被上次的青草藥死?”

    她大聲笑起來,邊笑邊說:“對啊。上次那個草是怎麽迴事啊?我帶過去給我朋友,剛好那幾天他有些上火,就趕快熬出來喝了,誰知道一喝肚子就壞了,足足壞了兩天,搞得我笑死了。後來我們就一起迴老家去了。他們家離我家也不遠。”

    “他沒有罵你嗎?”

    “罵我?他要知道是怎麽迴事才好罵呀。我就在旁邊拚命跟他說‘你肯定是吃錯東西了,你這幾天到底吃了什麽,喝了什麽呀,聽說這裏的水質很糟糕的,食品也很沒保證。’其實我心裏想著,八成是我的青草剛好讓那個整理草坪的人灑了藥了。可是我隻裝作無辜地東拉西扯,後來他就說‘那你也在這裏吃東西,你怎麽就沒事?’我就說‘雖然兩個人一起吃,但吃下去的東西畢竟還是很不相同啊,所以你出問題了我不一定也會吧’笑死了,那個呆瓜,像個傻子一樣。”

    昭華和若雲相視一下,若雲便說:“還好你們是同鄉。”

    “同鄉有什麽好?”

    “教完這學期之後,代課老師都要下崗了。到時候你還可以迴家去,迴了家照樣可以跟他在一起。”

    “對啊。過了這一學期,我們就各奔東西了。”

    “難道你們都準備迴家了嗎?”昭華忽然問。

    “不迴去能怎樣,人家都要趕你出門了。”

    “可以到別的地方找啊。”

    “現在工作哪有那麽容易找?”

    “這也是。”

    昭華忽然想起:昭音已經畢業了,可她到現在還沒找到工作。看來她倒是以為自己永遠也不用工作了。

    “你們說,人生多麽奇怪,先前我們還總是在想,這份工作究竟能夠挽救我們多少年呢?那時似乎覺得就算隻有兩年,也都非常之好了,可現在已經四年了,我們卻覺得不夠。”

    “不夠也沒有辦法。難道你還想可以一直在這裏呆下去嗎?”

    “我說,還是梅琳比較高明,成了本地人,誰也趕不走了。”

    “難道你希望這樣嗎?”

    “不一定這樣就好。王嘉不就嫁得很好嗎?看起來什麽都幸福,可現在弄成這樣,每次聽見小孩哭,都覺得很可憐。他們一鬧起來,就讓他不停地哭,理也不理,真可怕。每次隻要聽到孩子的哭聲,多半是他,哭得那麽厲害,還真讓人不安。有時倒把人嚇住了。”

    原來她們內心都明白,那千變萬化的孩子哭聲,其實有一個固定的源頭。那麽,當孩子叫她們“髒姑姑”時,是不是心裏會更憐惜他呢?

    “……還是瑩老師好。”

    “可你不是她。”

    “就算是她,也誠惶誠恐呢。每次她丈夫過來,她都緊張得跟什麽似的,趕緊買一大堆菜,煮一大桌東西,隻想著要討好他。這樣子多累啊……”

    “她是怕他有什麽異心,那麽久都沒過來了,一過來當然高興啦。現在不是還什麽事都沒有嗎?”

    “那她何必折磨自己呢?”

    “誰知道呢?有些人比較會居安思危。”

    “最重要的是,不久我們就全都要如鳥散去了。”

    她們都大笑起來。

    阿瓊忽然說:“你們其實可以找一找王嘉,看他丈夫有沒有什麽門路……”

    “放屁,你沒看見他每次來,都拚命避開我們嗎?王嘉現在也自身難保呢。”

    “泥菩薩過江,我們都是泥菩薩,這有什麽不好呢?”

    於是她們笑著玩去了。

    “你還是去羅青那裏吧。”

    “我不去了。”

    “那你迴家咯?”

    “也不迴家。到時再說。”

    “跟你家裏說了嗎?”

    “說它幹嗎?徒增煩惱。他們現在焦慮得不行呢。”

    “誰啊?你妹妹?”

    “她呀……其實不用找工作也算了。”

    “那怎麽生存?”

    “我怎麽知道?”

    “其實,你妹妹也大了,找個男朋友好了……”

    “哎,說什麽呢?哪有人這麽短視……而且她不是我們這個星球的人。”

    “那你就不管了,就算是外星人,也是你妹妹呢。”

    “是我妹妹,可我不知道她想幹嗎。”

    很久很久之前,昭華也曾經幫過她——幫她走上這些不近人情的路。

    那時候,昭音在家中從不出去麵對他人。有一次,她的自行車壞掉了,弟弟剛好心情不好,不幫她弄,於是她明白:得去修理鋪修理一下才對。

    那個陽光白亮的中午,她猶豫了好久,終於帶單車去了路旁的一個鋪子裏。一路上,昭音反複地想著一句該對那個修理工說的話,隻是簡單的一句問話而已:能不能幫我修一下單車呀?可對她來說,這句話幾乎是極難出口的。

    昭音到了那裏,看見修理工正在地上敲著釘子,他的小棚屋向大路敞開著,裏麵陰暗,地上是沙地,正是她所喜歡的樣子。

    看見這環境,昭音心中深受安慰,於是開口了:我的自行車壞了,能不能……

    她居然控製不住地聲音發顫,後麵的話都消失了。

    那個人奇怪地看了她一下,說:放這裏吧。

    昭音很不好受地趕緊跑了,一直步行到自己學校去,走了一個鍾頭才到。一路上,她惱怒地想:……為什麽我會這樣,就讓我懲罰我自己吧……於是她不停地走,越走越生氣。

    那個人奇怪地看昭音的樣子讓她覺得深受刺激,唯一可以安慰的是:昭音覺得他隻是懷疑自己在家中受了委屈,很可憐地出來。

    一個剛受責罵的孩子,那便是她的樣子嗎?

    可就算帶著那樣的柔弱性格,昭音也還看到了許多書,這實在應該歸功於姐姐。

    她們姐妹倆並不親近,但是一直相處很好,外人都覺得奇怪,教訓吵架的女兒就說:看看昭華姐姐她們,從來不吵架,從來不賭氣,學習又好。你們住得這麽近,聰明沒學到,性格也沒學到,到底是怎麽迴事呢?

    然後又說,好奇怪這姐妹從來都不吵架的。

    昭音根本就不曾跟人吵架。在她看來什麽都可以放棄,什麽都無所謂。可她卻看了那麽多小說,以至於迷醉在不切實際的幻想中,這實在要歸功於昭華幫她的一個大忙:昭華自己並不看書,卻以為看書總有好處,於是那時常常幫著昭音去書店裏租和借。

    如果現在她忽然明白其害處,也許會想起過去的所作所為吧。

    可昭音並沒有醒悟,於是昭華也便沒有想到。

    “秋廷現在倒不同了……”

    “他跟梅琳妹妹在一起,也有一年了。”

    “也許他們很快就結婚了。”

    “上午我看到他們,梅琳的妹妹好像生氣了,沉著臉一直走啊走,也不坐他的摩托車,秋廷隻好跟在旁邊,好像一直給她說好話。可她自顧自地走,一點也不理他,好像吵架了……”

    “這有什麽呢?人心都不滿足的。”

    “總會有麻煩。”

    “是啊,就像……”

    “不要說了!”有人輕輕喊道。

    昭華看到,那個被提到的人在操場上出現了。他現在忙忙碌碌,隻笑著打了一下招唿就走了。於是她們繼續趴在圍欄上,靜靜地看著下麵,似乎還在思量著有關秋廷的事情。

    大家都迴來之後,雨就沒再下了。

    昭音突然又起了一個荒謬的主意,一直呆在學校裏,想等到畢業之後才找工作。宿舍裏,曼林還想趁最後的時光,好好學習;宣兒呢,還要準備司法考試,根本就不找工作。隻有昭音,既不迫切地要學習,也沒有借口。

    可現在已經是畢業之後,日子似乎終於過到盡頭了。

    車子開了很久還隻到了半途,昭音已經不再有思想的耐心了,腦袋一下子可以感覺地空了。她覺得不可忍耐起來。

    這樣發呆的、發愣的時光還要有多少,還要延續多久呢?意識到人生苦短,卻不能不在這裏把一段時間切掉,並且為踢開了它而高興,難道時光終於是毫無意義了嗎?在一個人鮮活的生命中,居然有這樣無用的時光啊……

    她腦海裏漸漸浮出以前同學熟悉的臉來,她們此刻正在安靜的房子裏,舒服地走來走去,並不知道自己覺得難受,也不知道自己正陷入一種無生命的感覺裏。她突然覺得痛傷,仿佛這中間有什麽必然的原因。

    即使是過了這段時間,這個正在車上的昭音形象還是會被留下來,影子一樣保存在時空中,仿佛一張拉過虛空的相片,讓她永遠都覺得不可忍受,覺得難以擺脫吧。一定是這樣的。昭音忽然明白了,為什麽她會這樣被拋出來,這樣站在一輛車上,而她的同學們卻在此時舒適地、溫情地跟旁邊的人談起話。

    那是因為,她自己對她們無情無義。一定是這樣的。一定是因為大家彼此沒有感情,彼此沒有誠心,所以才會這樣地毫無意義。假如自己曾經真心待過別人,怎麽會是這個樣子呢……

    昭音覺得恍然地悲哀,卻不再嘔吐了。

    到了廣州之後,昭音到舅舅家去。

    “要是在路上碰到你,我肯定認不出你來了。”舅舅居然興致勃勃地說。

    “都大了啊,總要有變化吧。”舅媽微笑說。

    昭音不禁迴想起他那句話來:“每次我來,都見到你捧著一本書在看……”

    可現在他好像完全忘掉了昭音的這種習慣,倒顯得親熱和藹了。

    “工作不容易找,慢慢來嘛。”

    “現在的大學生都是這樣。”

    他們絲毫也不了解這一點:畢業等於失業好像一句可怕的咒語一樣。而且好像並沒有理會昭音的尷尬。

    昭音突然就不想工作了。

    在舅舅家度日如年,昭音簡直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幹什麽。她既不相信自己能找到工作,也不知道除了找工作,自己還能怎麽辦。

    一天,昭音極度無聊,在屋裏也無所適從,於是走出外麵。這是一個處於開發區的美麗小區,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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