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禮在學堂正跟幾個同窗燒紅葉煎茶,著小廝往後山去背了草筐撿了成筐成筐吹落的紅葉迴來,點在紅泥小爐下邊,待水開了沏了茶湯喝。

    中有一人會作一手水丹青,加茶湯運茶匙,順著湯紋水脈頃刻作一付重山鎖煙,深口的茶盆中盛了濃綠茶湯,待浮沫圖案一盡,拿竹勺分杯對飲,一個個作了詩文,那個愛訪勾欄瓦肆,諢號叫“呂先兒”的急上台階兩步:“徐禮,外頭有人尋你,說是你家世叔。”

    座中幾個互個眼色,你推我搡的:“是你那世叔來了,趕緊去迎,別跑了新娘子。”

    徐禮微微一怔,站起來抻抻袍子,扶一扶冠踩了深苔下來,還沒問呢,這個快嘴的呂先兒就嘖了兩聲:“好威武一雙虎目,生了個酒糟臉兒,我看是個行武的人家吧,看打扮倒又不似,你家哪一門子親戚……”

    才剛說到一雙虎目,徐小郎就知道是誰了,除了王四郎還有哪個,擺了手急步往下趕,把呂先兒扔在台階上,他甩一甩袍袖,忽的想起來,跟在後頭喊一聲:“是不是,你那個世叔?”

    徐禮迴到山院便天天合不攏嘴的笑,還是這個快嘴的呂先兒,打趣他道:“人生三大喜,這它鄉遇故知,你是不成,你就是金陵人士嘛;這金榜提名時,也快了,這麽急三趕四的喜起來也不像樣。說不得便是要洞房花燭夜啦?”說著賊忒兮兮一張臉湊過來:“說說,哪家小娘子,生得如何?”

    徐禮還隻笑不說話,呂先兒一拍巴掌,快嘴一溜,一個山院的都知道徐禮要結親了,問了他多少迴,他隻死咬了不說,有那好事的便想到船上送來那件衣裳:“真個要娶你家世叔的女兒?”

    王四郎立在山院門口等他,穿了件家常直綴袍子,打扮尋常,身上也不掛金玉,看見徐禮從山階上奔下來,隻作不見,背了手立著,拿餘光看見他隔著幾步立定了,伸手理冠整衣,上前來作個大揖:“王世叔。”

    王四郎隻作才轉身,退了一步不敢受全禮似的,卻是結結實實一點沒落,正經受了他的禮,還笑眯眯不說破:“走到此間,便來擾你一番。”

    “哪裏,哪裏。”徐禮一瞬時話都說不全合了,料想著定是媒人上了門,他仔細瞧過,十日裏頭隻有兩天是宜納吉的好日子,若不是今日,便要再過四日,既是王四郎假作不知,他便也不點破,恭恭敬敬垂手立著。

    王四郎看看他,又比比進出學院的學子,笑一笑:“跟我了下山去喝一碗熱茶湯罷。”

    徐禮自然隻有應的,也不帶小廝,跟在王四郎身後下了山,王四郎是走動習慣了的,徐禮卻也不弱,他再是四體不勤的,這些年的山路來迴也強健了身子,一路下山也不喘氣。

    看著倒不似那等提不起拿不動的,王四郎也厭惡讀書人,他那個二姐夫便是酸儒,肚子裏半點墨水都恨不得全抖開來叫人知道,幸而徐禮並不如此,若他也學著那樣說話作事,便是徐家大房的嫡親兒子,來提親也是不肯的。

    王四郎一路把徐禮帶到了混堂巷兒,一路倒要先串過花柳街,隔了秦淮河幾條道,那些個窄門小麵的妓家便在此處謀生,也不似大院裏有龜兒媽媽攬客招待,隻自家兜了生意來做。

    一個個這樣天氣了還穿著薄紗衫子,門前掛了紅燈籠,或是單個兒站著,或是結伴招客,屋子倒隻一間,隻當中排開幾塊木板,放上床便能行事。

    往巷子前一擠,餛飩攤子的熱氣兒撲在人臉上,卷著一股熱香撲麵而來,屋子裏頭木床吱呀,有男人的叫有女人的叫,人身上的熱氣也跟著一層層疊上去,有收了市的肉販魚販,還有打樵的磨豆腐的,什麽味兒的都有,攪在一處夾著河那邊的脂粉香,動聲動色。

    徐禮哪裏見過這番景象,生在金陵那麽些年,也從不知城裏還有這樣一條巷子,他自然跟人一同坐過遊船賞春,一條畫舫,係著彩絛掛了燈籠,船上彈唱的也都失扮得正正經經,燃了香擺了精致酒水,哪裏似這地方。

    一樣是皮肉生意,竟也分了高低貴賤,赤了胳膊的男人從窄房子裏出來,後麵跟著扯他衣裳的女妓,臉上的胭脂都糊開了,咧著一張大嘴:“還差五文呢。”

    那男人也不迴頭,往餛飩攤子上扔幾個錢,女人怕是一夜都在接客,還不曾用過飯,把衣裳一攏,接了個破口瓷碗裝的湯餛飩,多饒了一把蔥,還衝那擔子上的男人飛了個眼兒,轉眼看見王四郎跟徐禮,從上到下打量一眼,別個她都招攬一迴,對著這兩個卻不吱聲。

    徐小郎一付讀書人模樣,這條巷子裏頭倒不是沒有讀書人,戴了方巾遮遮掩掩的蓋了臉,一路走到相熟的人家,摳摳索索的摸出錢來,錢給的不多,事兒卻磨蹭。

    可徐禮一瞧倒是富貴人家子弟,穿著緇衣袍子,頭上冠子上卻插了根玉簪,腰帶上還掛著三事,光一對雙魚玉佩就曉得不是出入這樣地方的人。

    兩人一路繞過花柳街,行到混堂巷子,這地方一溜兒排開全是混堂,一條街上都罩著霧氣,王四郎這才迴頭看看徐禮:

    “你怕是沒來過這樣的地方罷。”

    徐禮看著就年輕麵嫩,走過花柳街眼睛都不知道往哪裏擱了,恨不得低了頭數著磚塊過去,聽見王四郎這樣問,心裏原來有的十分把握一點點消下去,卻不是王家沒相中他罷。

    王四郎一路從街東頭走到西頭,倒數第三間,門聯上刻了“金雞未唱湯先熱,紅日東升客滿堂。”二句,再往裏倒不似走過來瞧見那幾家,人挨著人進去。

    徐禮這才知道這未來丈人竟是帶了他來洗澡,他略一躊躇便明白是大約是看看他有沒有暗疾,心裏卻不覺得受了輕縵,要把女兒嫁給他,總得看看好壞才是。

    隨著王四郎踩了木梯子上門,上邊又不一樣,給了一兩銀,要了個單間,兩張床榻進門便是,再往裏看,還有個石砌的大水池子,王四郎看一看問:“可幹淨罷。”

    跑堂一躬身子腆了臉笑:“幹淨的,”又問:“老爺要什麽香。”

    “沉香。”王四郎說著又打點了一兩銀子:“預備些吃食來。”說著自個兒解了衣,還笑一笑道:“天涼了,這裏頭泡一泡通身筋骨舒暢。”也不等徐禮,自家解了衣裳就擱在榻上,先衝洗,搓上澡豆衝個幹淨,往到石砌的池子裏。

    兩邊牆上還有磚雕的仙鶴,王四郎泡得通身上下三百六十個汗毛孔兒都舒開了,隻閉了眼兒頭上搭條毛巾,等聽見徐禮進來了,眯了眼兒去看。

    徐禮富貴人家長成,還沒泡叫熱氣兒就給熏紅了,王四郎看他身長體闊,身上也沒異味,也不似通了人事的模樣,心裏點了點頭,自家又閉起眼來,跑堂進來看著泡上了,拿鐵夾子夾了塊燒紅的石頭扔到水裏。

    “滋”的一聲,水又熱了兩度,兩個俱都一言不發,須臾便有人端了托盤上來,泡著熱澡,喝了冰鎮菊花酒,王四郎一杯子下去,舒服的歎了一聲:“我女兒脾氣急性子燥,我看你是個沉穩的,很好,很好。”

    說的徐禮臉上更紅,也不知道是泡紅的還是燥紅的,王四郎泡了一刻叫跑堂進來,尋了上扡腳師傅進來,又是撓背,又是梳頭,還修了腳,一共摸了二十個大錢出來,看著徐禮穿上了衣衫等他,臉上還紅暈一片,耷耷眼兒穿上衣裳,一路走迴家去,到了巷子口說道:“過兩日就換帖子,你自家看中的,若待她不好,嘿嘿,我這一把子力氣收拾你還來得。”

    徐禮這迴便似煮透了蝦子,連稱不敢,送了王四郎好遠,才暈陶陶往迴走,眼看天色晚了,也不得往山院去,隻好去了舅舅

    家過一夜。

    吳夫人看見外甥漲紅了一張臉迴來,還當他生了病,見沒個小廝跟著,趕緊打發他迴房,又要請大夫來給他瞧病,徐禮隻覺得熱氣從腳底一直湧到頭頂心,拉了吳夫人,臉上還笑嗬嗬的:“不勞舅姆擔憂,我是去了混堂跑了個澡。”

    “怎的,你哥哥拉你去的?”吳少爺三日前調了迴來,還是總旗,那個愛跑的性子不改,日日跟著同僚喝酒跑混堂,好容易家來卻把媳婦擱到一邊,三日才隻迴來住了一日,這樣子什麽時候能懷上個娃兒。

    “不是,表哥迴來了?”他心裏隻記掛著親事,倒把吳策訥迴來的事給忘了,吳夫人拍拍他:“你不是著了風寒便好,你哥那個野性子,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收斂。”

    硬是逼他喝了半碗薑湯,徐禮蓋了被子,身上燥的睡不著,翻過來覆過去,貼餅子似的翻騰,隻覺得身上熱的蓋不住,掀開被子躺了會兒還是覺著熱,心裏飄飄然想著要娶她過門。

    脾氣燥,她可不是脾氣燥,巴掌差點兒就刮過來了,徐禮這輩子也沒幹過這樣不規矩的事,做了卻一點也不後悔,想著那黑洞洞的假山石洞,隻她那一雙眼睛黑亮亮,貓兒似的盯著他瞧。

    碰了嘴唇也不知道羞,懵懵懂懂的說她不知羞,又曉得臉紅,紅起來看著軟綿綿的,叫人忍不住想要掐一把,他原不想靠過去,腦子裏卻是空的,半點也沒別的想頭,隻想要碰一碰她,一下也好。

    往後她就是他的娘子了,是他的妞妞,小小的人兒團著身子就知道自己叫自己妞妞,他那一聲,把她的外到裏全都燙熱了,就跟他自此氣血翻湧一樣。

    也不知道她夜裏想不想他,徐禮彎著嘴角,心裏知道不是,指不定睡的多香,還抱著大白,這

    隻貓兒長睏在她枕頭邊的,他這麽日日翻騰,倒不如一隻貓,正想的出神秘,鼻尖一熱湧出兩道熱流來,抬手去抹隻覺得指尖濡濕,急急卷衣裳去擦。

    夜半鬧得房門口守著的小廝進來一瞧,急急到灶上去催綠豆湯給徐禮下火,第二日吳夫人才知道壞事,給他蒸綠豆糕,又備下杭白金桂,俱是下火潤燥的,又叫小廝送了一筐梨上山去。

    同窗幾個相熟的看見徐禮這個天兒了還喝綠豆湯,哪有不明白的,呂先兒嘖了聲挪揄他:“這個天兒還上火,別個隻說新官上任三把火,你這是新郎倌過夜三把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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