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氏日日都去牢裏看王四郎,家裏的銀子同流水一樣花銷出去,除了打點兩班獄卒,還有捕快也要走動,原來這事兒她還想托著桂娘,橫豎就住一條街,再不親近總也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鄰居,有甚事走動起來也方便。

    可她再差了梅姐兒去請桂娘的時候,梅姐兒連門也沒進成,紀二郎把桂娘母女兩個鎖在家裏,不叫她們出門,梅姐兒迴來就哭:“我三姐給我塞了錢,叫我到街上買吃食,今日柴也沒買,爐子都點不了。”若不是梅姐兒去了,母女兩個就要這麽幹餓著。

    “喪了心肝的東西!”紀二郎這捕頭還是靠著王老爺才做上的,誰知道竟是這麽個白眼狼,平日裏當親戚處著,不過以為他有些渾,如今一瞧就是披了人皮的禽獸,狗兒貓兒喂熟了還能翻個肚皮搖個尾巴,他竟也真能下得去手。

    梅姐兒是在窗戶外麵瞧見裏頭的,東西打砸了一地,背陽的房子白天日裏不開門就隻有窗前那一線光亮照進去,蘿姐兒瞪著大眼,滿麵驚恐,嘴邊還沾了點心渣。

    桂娘臉上紅了半邊,眼圈都陷了進去,還遮掩著不給梅姐兒瞧見,笑得勉強:“明兒你姐夫叫人送了我們去鄉下,等家來了,我再去尋你嫂嫂。”

    梅姐兒一路咽淚,進了門再忍不住:“嫂嫂是沒瞧見,這迴都傷在臉上了。”

    既是明兒就送到鄉下去,那也就幫不上忙了,一句沒問出來不說,還連累桂娘遭了罪,秀娘從家裏翻出些藥來交到梅姐兒手上:“你再去瞧瞧,等那個喪良心的東西不在,再把藥遞進去,問問你三姐可還要旁的。”

    再罵幾十迴的短命也無用,紀二郎這幾板子得了何知縣的青眼,把他叫到跟前誇了一番,當中掉的那些書袋紀二郎聽不懂,可他明白這誇獎他的意思,笑的嘴能咧到耳根邊,一下衙就要請衙役們吃酒。

    那些個捕快倒有些瞧他不上,知縣還沒定案,恨不得就屈打成招,現今敢坑小舅子,明兒就敢賣兄弟,去是去了,不過喝些散酒,總也沒有一壺,就推來推去,各自迴了家。

    紀二郎飽醉一場,瞧著每個人都順眼的很,拎了沒吃完的切豬肉家去,把門拍的“”響,唬得裏頭的桂娘抱起女兒躲到了內室,紀二郎發起狠來,用腳去踢門,軟肉哪有硬木頭結實,他醉中分不出輕重,一腳上去磕著了骨頭。

    抱了腳跳上兩不,嘴裏罵得更狠,還是跟在他身後的捕快開了口:“紀捕頭,這門,掛著鎖呢。”

    紀二郎這才迴過神來,

    從袖子裏摸出鑰匙,抖抖索索半天才把鎖眼兒捅開了,跟著就又是一陣亂罵,桂娘早就把蘿姐兒藏起來,還以為又要挨巴掌,誰知道紀二郎竟摟了她轉起圈來,雙目赤紅,手指點著她的頭:“我發達了!發達了!”

    紀二郎也不想一輩子就呆在濼水鎮裏,何知縣不是頭一個從京城來的官兒,卻是第一個給了他機會的官兒,那些個縣官一旬裏有十日不在官衙,領著家眷門客走山玩水,這一個卻是他升官的機會。若是能跟著上京謀個差事,也成了別人口裏的大老爺了。

    他難得有這樣的好臉,桂娘趕緊堆上笑,伺候他洗腳喝湯,紀二郎還沒升官先自飄起來了,燈下看著桂娘還有幾分剛嫁過來那鮮亮的樣子:“等我發達了,討個十房八房,讓你也做大婆!”說著往後一仰,打起鼾來。

    桂娘手裏還絞著毛巾,正蹲在地下給他擦腳,聞言愣住了,眼淚從臉頰滾到襟前,蘿姐兒從桌子底下爬出來,怯生生的過來,從後頭抱住她,貓兒似的叫了一聲:“娘。”

    桂娘趕緊把眼淚抹了,抱起蘿姐兒到西間,把她放到床上:“娘是高興的,你爹要升官了。”

    蘿姐兒懵懵懂懂,含了手指頭問:“不打人了?”

    桂娘鼻子一酸,剛收的淚又淌下來,她拍了蘿姐兒的背,原來怕婆母不肯去鄉下,如今呆在鄉下聽些冷言冷語,倒比在家挨打要強,她搖搖頭:“不打了,明兒咱們就去泮水。”

    紀二郎一場酒醉到了第二天日上三竿,等他醒過來頭疼欲裂連聲叫著桂娘給他打水煮湯時,桂娘早就跟蘿姐兒兩個收拾了行禮去了泮水鄉下,還是鄰居告訴他,娘倆一早就雇了牛車,打了包袱去鄉下婆家了。

    那鄰居還多口問了一聲:“這還沒開始熬蠶呢,這麽早就去了?”

    紀二郎黑了一張臉,自家打了冷水,爐是空的,昨兒買的半擔柴早就燒完了,碗鍋洗刷得幹幹淨淨,一點油花星子都沒給他留下,隻有一塊幹烙餅擱在盤裏,他肚子空了一整夜,拿起來就啃,倒還軟和,三兩口嚼吃了,穿上衣裳去衙門。

    他還沒進門就湊過來一個捕快,看見紀二郎就豎大姆指:“紀捕頭尋的好嶽家,好嘛,一早來了份江州府下的糾察公文,那一位臉到現在都跟拉糕似的。”

    王老爺人還沒從江州府迴來,糾察司的公文就發到了濼水鎮,也不知王老爺是怎麽活動的,何知縣接了公文一翻,開頭幾個字就顯了端倪“律設大法,理順人情。”臉都氣的白了,口裏罵

    了又罵:“順甚個人情,金子銀子的情!”罵完了還是要提筆恭恭敬敬的迴文給上峰。

    那師爺捧了個硯台跟書童似的在邊上候著,何知縣摔了幾次筆,等再拿起一支又要摔的時候,師爺開口了:“大人,這可是您出京的時候宋大人送的玉管筆!”

    何知縣趕緊收了手,想想還是惱得很,扯起桌上的紙三兩三給扯爛了,他家是京中富戶,捐了監進的學,好容易考中了想要大展拳腳,卻不想官場上頭彎彎繞繞這樣多。

    還沒過完正月,他倒掀了衣擺扇風,倒像個莊稼漢,吞吐了半日,重又拿起筆來“不才學生”幾句寫完覺得字跡不如意,又重謄寫一份,交給差役,送往江州府去。

    紀二郎一看又變了天,悔得腸子都斷了,也不往何知縣麵前湊,到街上辦下三四個食盒子往獄裏去,王四郎正睡大覺,沈氏一早給他送了黑魚湯,不敢放鹽,隻加了火腿吊味兒,他一覺醒來有了精神,雖背上還疼,也把一條魚全吃盡了。

    獄卒一見紀二郎就大著嗓門嚷嚷:“紀捕頭一向少見,可是來瞧小舅子的?”

    紀二郎懶得同他們攀扯,揮揮手叫開了門,王四郎眯著眼兒聽見他來,肚裏冷笑,隻裝睡不搭理他,可這個紀二郎卻厚下臉皮親親熱熱的湊了過去,跪在草席子上,輕了聲兒喚他:“兄弟,哥哥來看你。”

    就是獄卒也瞧不上他那般模樣,眼皮一斜往別處去了,王四郎口鼻唿唿出聲,紀二郎也不再叫他,耐著性子坐在草席上,心裏直罵桂娘是個不曉事的東西,早忘了是自己吩咐她趕緊鄉下去,若這時候帶她這個姐姐,哭一哭求一求還有什麽過不去。

    王四郎闔了眼睛知道他沒走,不耐煩起來,掀開眼睛裝作剛剛睡醒,紀二郎還不曾說話,那個獄卒就來敲木欄:“王四郎,提審。”說著作個揖:“紀捕頭,對不往。”

    王四郎到得堂上就知事已了了,何知縣眼兒也不正經瞅他,隻叫師爺拿了他的供詞一條條的問,問完遞到他手裏,王四郎粗通文墨,從頭往後一掃便知無事,提筆畫了押。

    何知縣坐在堂上又道:“既是虧了人錢財,自當照價賠出,著你五日內賠付三十兩銀子,若不賠還,便來蹲監,何是賠齊了何時出脫。”

    何知縣受了氣,自然要尋了由頭發作,劉師爺的胃口才吊起來一半,誰知道王老爺會告假往江州府去走動,一塊到口的香肉才吃兩口就叫貓兒叼了去,他也是一肚子的不樂,這才出這樣的餿主意,叫王四郎把

    錢賠出來。

    之前銷了的貨都由官差帶著公文追了迴來,叫他賠錢,又賠到哪裏去,難不成還再把墳塋挖開來,給死人添點賠葬?左右已經是個糊塗官司,不如就往糊塗裏判,正好在王老爺身上再刮一層油!

    紀二郎也不到堂上去,知道放了王四郎家去,收拾了東西就要背他,王四郎比他魁梧的多,見他要出力也不推辭,趴在紀二郎身上便不再動,但凡紀二郎步子一大,就哼哼著背痛。

    從縣衙到紫帽兒街,一段路行了小半個時辰,王四郎一點力也不出,耷著腿不往一處施力,街上有人瞧見了,礙著紀二郎的皂服配刀不敢上前。

    剛到紫帽兒街口,就有人報與沈氏知道,沈氏跑出門來相迎:“天見的清洗了冤屈,憑白吃這一頓打。”這話是說給旁人聽的,梅姐兒這迴機靈起來,探頭看見哥哥來了,進內室鋪好了厚棉被,一人一邊搭著他的手叫他躺下。

    紀二郎渾身是汗,一屁股坐在台階上爬不起來,蓉姐兒一向有些怯他,跟在沈氏後麵進了屋子,站在床沿看著王四郎,拿小手去勾他。

    沈氏抹了會兒淚問:“可餓了,我去煮黑魚湯。”黑魚湯最收斂傷口,這會兒還沒能下網子,全是高價尋來的,王四郎肚內不饑,擺了擺手,蓋上薄被趴著睡著了。

    沈氏跟梅姐兒哪一個都不想搭理這個姐夫,紀二郎臉大皮厚,喘均了氣兒扶著門框站起來進門要看他,嘴裏還說:“四郎這迴可得謝我,若不是我打狠了,何知縣還不定怎麽發落你,那幾個除了陳大耳,已是發配出去了。”

    這話說的渾沒道理,沈氏一口氣兒不順,當著紀二郎冷笑一聲:“可不得謝謝姐夫,等明兒爹迴來了,還得買個三五個菜請你呢!”

    紀二郎這才有些訕訕,叉了手靠在牆上,剛才那些點心他是一路掛在脖子上帶過來的,從石階下撿起來站在桌邊:“我明兒買了魚再來看四郎,這種棒瘡喝魚湯最好。”

    王四郎原是裝睡,曉得家家不拿他當迴事,捧他時句句兄弟,欺他時便踩在泥裏,紀二郎竟還有臉在他門中說這些話,實沒拿他當一迴事,如今給他作臉也不過為著不好在嶽父跟前交待。

    他吃這一虧怒極,肚裏把這一個個都記上一筆,闔了眼兒氣息難平。原是秀娘說的對,不再能跟這起子人混,既在此間出不了頭,換個地方也是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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