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機場,她看見周圍大片的雛菊和玉蘭,在驕紅的陽光下自信地搖擺。她伸手去摸它們,想象著媽媽也曾有如此動作,無論是什麽,隻要出現在深圳就能讓媽媽心潮澎湃,愛不釋手。

    對植物的感覺向來很淡漠,討厭遊蜂浪蝶嬉鬧的季節,反感帶著濃烈花草樹木的氣息的地方,她的內心始終是幹枯的,習慣被工業文明包圍,封閉而又自我地生活,在眾人眼裏,她所表現的已經遠非驕傲,而是一種完全無視周圍存在的盲目。也唯有此,她才能適應母親留給她的生存模式。

    她卻喜歡水,無論何種形式的流動都能讓她舒坦。水多變的性格讓她堅信那代表著女人的靈性和睿智,不要慶幸你征服了溪流甚或瀑布,下一秒,你極其可能被海洋吞沒。

    爸爸的住宅在海邊,她猜測住宅周圍一定有很多豔紅的玫瑰。有人說,不是每一朵花都能代表愛情,可是玫瑰做到了。她想到這一點,笑著對自己說,因為人們對愛情有嗜求,對傷害有嗜求,疼痛著才知道自己是存在的,不然會被生活忘記。

    她把電話拿給司機,因為她並不確知小梅沙在哪裏。

    請放心,我會安全把她送到。司機對著話筒笑意盈盈,待對方掛掉後,殷勤地把手機還給了她。

    我是不是因為給名人擦過皮鞋也跟著走紅的呢。如果我沒有這樣的爸爸,在這座陌生的物質城裏,會有人這麽溫和禮貌地對我講話嗎。她嘲笑自己。

    生活讓我如此可笑。她再次提醒自己。

    忽然,她腦中閃過一個疑問,媽媽真的喜歡依附爸爸獲得眾人尊敬的感覺嗎。

    我知道你會來。

    房間裏傳出貝多芬的鋼琴曲。月光。保姆是個肥胖的女人,乍一看上去,甚至讓人感覺她有些臃腫,不知道這是不是能說明乾任威對待下屬的仁慈。

    他站在閣樓上層的窗邊,注視著窗外猶如彩色螞蟻般的人群。或許他的存在裝飾了海灘的風景,人們玩累了就會把他當作談資,為一個他們永遠達不到的目標籌劃和擔憂,線索不過是各種小報上的消息和媒體上的炒作,大家都喜歡不必負責任地談論別人,形成了生活的習慣。

    他卻從未找到任何裝飾他窗子風景的色彩。或許隻剩大海。

    她站在他身後,不知怎地,不敢或是不願意走過去,麵對她從未謀麵的父親,竟也會有緊張和不安。

    她該如何告訴他她昨天所做的事情,她殺了人。人原來有這樣的天性,無論何時何地看見父母,都會先捫心自問,我做錯事情了嗎。家長永遠都有不可泯滅的威嚴。因為,他們是生命的締造者。

    年少時,我的字典裏麵寫著,跌倒了就爬起來,沒什麽大不了。知道嗎,我曾為這句話而為自己驕傲,感覺自己是個堅強的男孩子,會幹成大的事業。

    他的話好像對她的諄諄勸戒,並隨著煙鬥裏飄出清香的煙草味道,緩慢地彌散在房間的各個角落。到達她的鼻腔時,她感到一種窒息般的痛苦,整個人凝固在那恰似熟悉的味道裏,不知不覺中,她已經淚流滿麵。

    他沒有轉身,繼續說道,後來我終於推翻了自己的理論,所謂跌倒,那是還沒體會過直立的感覺的人的專利,我是沒有權利倒的,因為一旦倒下,就再也站不起來了。

    你媽媽經常在睡夢中唿吸變得微弱,心髒驟停,她會想要抓住什麽掙紮著醒過來,可是她既發不出聲音也做不出動作,而酣睡的我不會體會到她的痛苦。於是,無論在什麽時間,隻要我張開眼睛,就一定先喚醒她。

    有一次,我迴來得很晚。她已經睡了。

    我敲門。平時遇到這樣的情況,我都是輕手輕腳地睡在她旁邊,聽一下她的唿吸是否平穩,然後把她抱過來。她在朦朧的意識下吻我,閉著眼睛,露出幸福的笑。

    那一天我敲了門,好似被撒旦唆使。

    他猛猛地吸了一口煙袋,她的心跟著抽緊,焦灼地等待下文。

    我聽見她光腳跑起來的聲音,我能感覺到她的欣狂,猜想她一定又在和自己的影子說話。我從未告訴她我知道這個秘密,因為我了解她在我麵前一直很努力地克製自己。我愛她,我想給她一份她能接受的幸福,她很脆弱。

    她打開門,不假思索地撲進我的懷裏,勒緊我的脖子讓我倍感茫然,接著,她說,金文,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的,我等得好心痛,我想你,很想很想。

    她完全投入在自我感覺裏,激動地大聲啜泣。

    我握緊拳頭,指甲插進手心劃出了血。我輕聲對她說,先睡覺好嗎,我坐了一天的車很累了。

    她乖巧地點著頭,溫柔有加地應了一句,我知道你很辛苦,我不打攪你。我抱起她,把她放在床上,她一臉甜蜜,翻側了一下身子,很快睡著了。

    嫉妒就這樣在我內心無法自控地滋生了,而且如雨後春筍不可遏製。她從沒對我那麽親密過,當時的她完全處於下意識,而她對我的好是那麽小心翼翼。

    他突然異常激動,把煙鬥狠狠地摔在地上。

    可是,爸爸。她沒想到自己第一聲唿喚竟然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你有沒有想過,得不到的才能讓她那麽向往,盡管她會出現模糊的意識和思念的衝動,可是她從未背叛過你,至少和你在一起後,她就再沒有見其他的男人了。你是否問過自己,難道不是因為媽媽心裏有太多的故事,你才會愛她那麽深的嗎。唾手可得的婚姻對你來說易如反掌,隻有媽媽能給你完整的感情的定義,也隻有媽媽給得起你對感情既神秘又奢侈的需求。

    他漸漸平靜下來,扭轉身看她。

    第一次接觸到這樣成熟的英俊,閃動的深褐色眸子透著深邃的智慧和沉穩的思索,眉宇間是刻劃歲月的皺紋,卻給人以堅定的力量和明媚的希望。高大的身材並未被時間銷蝕出半點孱弱,反而因為其年齡顯得矍鑠可人。

    她為自己的父親怦然心動。顯然,他年輕時是個有能力征服任何女人的男人,而這些完全用不著拿他強大的事業做後盾。

    他張開雙臂,歪著頭衝她微笑。

    她不顧一切般撲過去,與父親偉岸的身軀緊緊相擁,欲將把所有缺失的溫度和力度都補償給自己。她預感這是有生以來最幸福的時刻,再不會有什麽能超越這樣的時刻,就連郇堅在禮堂為她戴戒指都不能與此刻相媲美。

    好女兒,這些年,你受苦了,我為你驕傲,你媽媽一定也會為你的成功感到欣慰。他撫摩著她的頭發,飽含慈愛。

    她突然想起了什麽,急切地問他,我的孩子呢。

    他笑了笑,朝著相反的方向拍了拍手,奶媽推著育兒床走出來。蓬鬆柔軟的床內,小家夥睡得正香。

    結婚之前,我一直都睡在這樣的床裏,尋找童年的夢。她俯身看自己的孩子,掉下幸福的淚滴在他圓胖的胳膊上。一個母親第一次觸碰自己的生命部分的心情,不亞於虔誠的教徒仰望十字架上的耶酥。他很棒,不是嗎,看他匡正的額頭和又寬又薄的嘴唇,將來說不定能當個政要呢。

    她仰麵看父親,他健康嗎。

    是的,我帶他到最好的醫院做過全麵的檢查,一切正常。他迴答。你和你媽媽一樣,有敏銳的直覺,我希望他也能有。

    那是大自然賦予女性的優勢,男人甘拜下風,嗬嗬。她摸著寶寶細膩光滑的皮膚,目光中充滿愛憐和欣賞。

    男人也有,你媽媽走的時候我就有。他神情嚴肅而又憂傷。

    她猛地起身,眼前一片漆黑倒進爸爸懷裏。

    你還好吧。

    我沒什麽,就是最近太累了。她還不想這麽快就告訴他有關昨天發生的事情。

    他扶她坐下來。示意奶媽把孩子推走,端茶水和點心上來。

    記得那天晚飯的時候,我問她,你是不是忘不了過去,即使為了我,也不能忘記。她不記得自己做過什麽,有點羞怯地望著我,詫異中有些恐慌。我始終不明白為什麽提到過去她會麵有羞色,好像在對一個好姐妹迴憶初戀。這讓我頗為惱怒。

    於是我直截了當地告訴她,你昨天喚了金文的名字,還把我當成是他熱烈地擁抱。你從不那樣對我是不是因為你得到了我,而得不到的才讓你有激情。

    如果你不是我的終點站,我也一樣會在模糊的意識中錯將別人擁抱成你。這就是她,永遠都絲毫不避諱內心的想法。她說,要知道,我每天都在愛你,分配下來肯定就不比我突然想起愛一個人那麽多了,可優勢還是在你這裏。

    你是我的,沒有人有資格在我的世界裏談優勢。我將叉子摔在餐桌的花紋玻璃上。

    她很平靜地吃完自己的那份食物,把餐具收拾下去。然後,她走進臥室,幾分鍾後她穿著我們第一次見麵時的裙子走出來。

    你還愛我嗎。她問我。

    你應該先問自己,你是否真的愛我。我處在氣憤中,懶得理她。

    她走到我身邊,像是在開玩笑裝淑女似地扶著裙子坐下來,傻乎乎地問我,你願意抱我一下嗎。

    看到她那個樣子,我的氣全消了。取而代之的是依舊不減的愛,我還是那麽愛她,而她也懂得如何提醒我,我們還是那樣相愛。但是,我同時也預知得到,她即將離我而去。

    為什麽。她困惑不解。

    你媽媽是個追求默契的女人,她需要的雙方的心甘情願。她從不主動要求我擁抱她,更不可能用那樣的辦法試圖挽救我們的婚姻。她不會勉強別人,也從不挽留感情。她那麽做了,就說明她已經決定了收場。

    我抱她的時候,感覺到了她的顫抖。

    我早和你說過,沒有人有足夠的勇氣麵對他所好奇的所有真相。有時候,無知是對自己最好的保護。這是她給我最後的忠告。

    就在事情發生的同一個星期,她說她希望我能抽空陪她去一下她在深圳的私人住處。

    我一直以為她為自己置辦了一處毫宅,以便在我們的感情破裂後繼續保持富有穩定的生活,沒想到她用事實再次諷刺了我的庸俗。

    不過就是一個和打工的人的租處沒多大區別的狹小住處,窗子甚至還不夠接收吝嗇的陽光,客廳和臥室分別隻有十幾個平米,相當於廚房和衛生間並在一起的麵積。

    一直沒帶你來,並不是因為隻是我的私處,而是擔心這樣我住在這樣的地方讓別人知道了,傷害你的身份。她解釋道。

    為什麽要委屈自己。我很鬱悶。

    我是用它來緩解壓力的,不必那麽奢侈。很多人辛苦一輩子才能住上一間像樣的房子,我沒有權利那麽自私和大家爭搶。她淡淡地笑,接著說,我想你今天陪我在這裏住一晚,能答應嗎。

    本來這樣的地方我是絕對不會逗留的,但是因為是你媽媽的住處,也就少了些厭惡,反而覺得平時的居所是空落了些。很多東西是生活中多餘的。

    我們喝了一些紅酒。我看見她往自己的杯子裏加了安定藥末,酒的顏色都因其過多的劑量而改變。入睡前,她對我說,我想在生命最後的一刻留在屬於自己的世界裏。

    夜半,她輕碰我的胳膊,我知道事實上她在夢裏用了比這大幾百倍的力氣,我感覺到了,但是我沒有製止。

    我不確定她是因為安寧粉末的作用還是心跳停止的原因而離去。我對她說,無論如何,這是你的選擇,當你獨自在這裏熟睡時,一樣會醒不來。

    事實上,我憎惡她總有要不完的自我空間。

    保姆端著咖啡,布司,還有水果拚盤,腳步輕輕地走上來,看見她,仔細地打量了一番,細聲細語地說,可能這個時候給你喝咖啡不是很合適,我再去端杯奶粉來。

    嚐一下這布司,正宗的地中海風味,朋友從意大利帶來送我的。說完,乾任威極其紳士地為她捏起布司,又優雅地捏起一塊放進自己嘴裏。

    爸爸。她推開布司,略作思考頓了一下,我想和您說件事情。

    什麽事情都好說,你有什麽要求我都會滿足你。他伸長脖子接近她,關切地低語,你現在最需要的是休息,等身體恢複了元氣,我自然會帶你去尋找你想要的東西。

    我想要媽媽,您能給我嗎。

    他的笑容瞬間凝固,麵對她突兀的問題,顯得不知所措。你怎麽可以這樣對我說話,知道嗎,我很生氣你這樣問我。

    但是我自己能辦到,我殺了華璐,我想在我離開前,把媽媽最重要的東西交給你。她表情鎮定,心髒卻即將蹦出喉嚨。

    咖啡杯掉在地上,猶如記憶碎裂的聲音,而此刻,這樣的記憶所帶來的後果則是以生命為支付代價。

    你是來告訴我,我期盼了近二十年的女兒就要徹底離我遠去了,對不對。你是來告訴我,你為了你媽媽的私情,寧願在我垂暮之年離開我的世界,隻是想成全你媽媽所謂的完整,是不是。糊塗,你比你愚蠢的媽媽還要糊塗。他一拳砸在茶幾上,茶色花紋硬玻璃由中心向四周擴延開。他的手背流出了血。

    她冷冷地看著他,你不該這樣說媽媽,你總是喜歡製造殘破,你愛媽媽,因為她是破碎的,你愛的就是她的破碎,她每一天的快樂都讓你有成就感。你要知道,女人要經受多少淚水和心痛才能成其女人的完美特質。男人墮落時的爽笑怎麽能與女人失墮時的暗自流淚相提並論,請你不要拿男人的花心和對責任的漠視來作比媽媽的私情,媽媽沒有私情,她對你是公平的,怪隻怪你沒能治愈她內心的傷痂。

    他用滴血的手掌重重地掌摑她,粉嫩的臉蛋頃刻間紅腫。

    她沒有去摸自己的臉,他也沒有像第一次打自己的孩子的父親那樣懊悔而又緊張地看自己的掌心。他們隻是對峙著,用足以殺死幾顆怯懦靈魂的眼睛。

    保姆一語不發地將打翻的東西收拾幹淨,之後悄悄離開。

    孩子,我可以請律師,隻要你能悔過。他不過是個咖啡師。他坐下去,金色睡衣在陽光下閃動出他能夠做出的所有努力。

    爸爸。讓我苟活於世嗎。嗬嗬。那不可能。我做了就沒打算否認,我有兩個請求,把我的孩子培養成真正的男人,還有,收迴你對媽媽的言語傷害。

    你放心。我答應你。他含著淚點了點頭。

    我走了。爸爸。她話音未落就朝下樓的方向走去。

    孩子,我的菁菁,讓爸爸再看你一眼,行嗎。他老淚縱橫,站在窗前伸出顫抖的雙手。

    她遠遠地看著他,鏗鏘有力地說,原來媽媽是你害死的,你們都為自己找到最有說服力的借口,自殺沒有兇手,但是你們虧欠媽媽靈魂的,永遠不可饒恕。

    好女兒,不要走,難道你連自己的孩子都不顧惜嗎。他追至樓梯口,大聲唿喊。

    她站在樓梯的拐角,頭也不迴。爸爸,拜托了,答應我的事,請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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