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輕點踩腳下的水,走慢點沒關係,我一個老太婆,也走不快,別把褲子濺濕了。

    年邁的婆婆撐起布傘,身軀已經有些佝僂。穿黑色雨鞋走在前麵,雨水順著傘流下來,濺起在青石板地麵上猶如一朵未經修剪未經雕琢的花,周遭的草坪在雨中泛起淡淡的綠色,顏色要比陽光下的淺很多。

    她的小手被莫妍緊緊地握住,厚大的安全和溫暖,卻很疼,因為有傷口。她不知道外婆嘴裏喚的孩子,不是她,而是莫妍阿姨。

    她從沒見過那麽多的楊樹,一棵挨著一棵高傲筆挺地站在道路兩旁,枝葉繁盛,猶如士兵。去外婆家的路上,出租車在一條幽深的巷道口停下來。

    我們也不確定該在哪裏停,就在路口下車邊走邊尋外婆。莫妍說著付錢並推開了車門,她挪動著屁股跟著跳了出去。忽然下起了雨,起初隻是星星點點打在臉上,莫妍了解北方的雨來得迅急,拉著她就衝進了最近的一家超市。

    不需要思考過多,隨便選一個你想要的顏色。

    她抬起頭看掛在架子上的傘,指了指紫紅色的那一把。莫妍把傘拿下來,她雙臂緊抱傘在懷裏,胖乎乎的小手在光滑的綢布上摩挲。

    能自己打開嗎。莫妍拿起手邊穿白色運動裝,手裏舉著羽毛球拍的膠皮娃娃。能的話我就把這個買下來送給你。

    她點了點頭,揪開纏繞的帶子,抬頭看了看身邊高大的女人。

    一隻手抓住傘柄,用你認為更有力些的那隻手把控製傘的鐵環推上去,讓它卡在接近頂部的位置。

    她使出吃奶的力氣撐起手中的紅傘,推到一半的時候,手指的肉卡在了裏麵。

    幼嫩的手指浸出了血,她忍不住掉下豆大的淚珠。莫妍跑到醫藥專櫃,用創可貼把傷口包起來,然後將她抱起,她的下巴支在莫妍的肩膀上,因啜泣而不停抖動。

    我可以背著你走,你受傷了。我還可以買那個娃娃給你,因為你盡了最大努力去做。莫妍輕拍她的背。

    她咬著嘴唇,沉默不語。

    莫妍把她放下來,蹲下身看她眼中的憤怒。

    你明明知道我喜歡那個娃娃,你是因為不想給我買才讓我做那麽危險的事,你這個壞女人。我不要你背,我也不要那個倒黴的娃娃,我隻想早點見到外婆。

    如果你認為外婆會嬌寵你,恐怕你會因為失望而哭得更兇。

    或許是傷口的疼痛消減了好多,她逐漸平靜下來。取而代之的是對北方陌生的城市和即將見麵的外婆的好奇。

    雨雖然不是很大,卻完全沒有南方的淅瀝和纏綿,打在傘上會發出重重的聲響,風很大,莫妍感覺撐著傘行走有些吃力。

    幸好隻是幾步路,出了超市向左轉,就看見婆婆站在小區的大門口,伸長手臂招唿她們。

    外婆不高,經過歲月的銷蝕,在莫妍麵前顯得格外瘦小,頭發已經全白,卻紮著長長的辮子,濃度僅是她的黑亮長發的三分之一。

    進入客廳,外婆端來一盆洗腳水,擼起她的褲腿,把她的小腳丫放進溫熱的水裏,用幹燥的毛巾擦她頭發和臉頰上的水珠,看見她手指上的膠布,就問這是怎麽迴事。

    莫妍阿姨欺負我。她高聲叫喊。

    不要苛責始終願意留你在身邊的人,孩子,有天你會懂得,他們對你是那麽忠誠,那麽重要。外婆取下她頭上的毛巾,擦幹她的腳,她頓時感覺舒適。

    她似懂非懂地看著麵前這個滿臉皺紋的女人,對外婆的第一印象便是,幹樹皮般的手總是帶著適宜的溫度和力度。

    她放下褲腿,跑進臥室倒下就睡,床上布滿外婆的味道,很親切。耳邊隱約有外婆和阿姨絮絮叨叨的談話聲,但是因為懵懂和疲倦,談話的內容在她的腦子裏非常模糊並很快消失不見。

    夢裏,隱約感到有人觸摸她的額頭,緩慢地說,好孩子,你和你的媽媽一樣,睡得好快,你看你的腦門,一定是最聰明的。

    從那時起,她知道自己身體上的任何部位受了傷,都會讓她酣睡不止。

    我們是同班同學,可我似乎從未見過她。

    軍訓後正式開課的第三個周末,我在自修室裏看見一個讀安妮寶貝的書,聽王菲的歌的女生。

    我在她的隨筆本上看見了她的名字。蕭葉菁。你知道的,她從不在任何書本上寫下自己的名字。她說過,如果我愛它們,我發誓不會弄丟,要是真的丟了,我也不再想要找迴。

    為什麽在隨筆本上寫了名字。她平靜地摸著肚子。

    我猜她是想好了的,等著有一天把那個本子交給某個她願意相信的人吧。因為她不願意記憶別人的名字,由己及人,她也擔心別人會很快忘記了她的名字。莫妍苦笑。

    她想用隨筆本完成她不曾吐露的心願是不是。她遠遠注視針線在莫妍手中的棉絮裏穿梭。莫妍告訴她,寶寶貼身的東西一定要最親近的人親手縫製才好。

    或許吧,那個本子設置了密碼,直至現在,我都沒有將它打開。她走之前告訴我,如果我不能將它打開,就把它交給你,在你十八歲生日的這一天。

    莫妍像老婆婆在給小朋友講一個久遠的傳說似的,斷斷續續,緩慢而又悠長。那段迴憶的細節她是講不出來的。她終於理解了她的朋友,理解了有關她的朋友做的一切近乎放任的選擇。

    我曾經是個電影發燒友,好萊塢的大小影片我都看過,無論是實力派的還是偶像派的演員我都能說上名字,還能滔滔不絕地為別人講那些明星的成功經曆和他們的愛情以及各種緋聞。

    她不同,她什麽也記不住,導演,劇情,人物的名字,甚至是電影的名字,她完全不記得。有次她和我談論一本哥倫比亞作家的著作,我正聽得津津有味,她卻突然停下來問我,你知道我看的書是什麽名字嗎。

    百年孤獨。我迴答。之前我也有過對她的記憶產生懷疑,因為不解還討厭過她的怪誕樣子,認為她根本就是在為自己作秀。不過慢慢地也就習慣了,知道她即使忘記了所有內容,也不會失去對那本書的感覺,無論是什麽東西帶給她的感覺,她都會銘記一輩子。

    後來我才醒悟,對感覺的永久性記憶對她來說是件可怕的事。

    真正友誼的建立都是一個開始拚命想要改變對方,逐漸演變成欣然接受對方的過程,因為我們能從對方身上看見另外一個自己,隻是認識到這一點需花費些時日。

    我不想和她分開。隻要和她在一起,我就有說不完的話,她也是。她的故事繁多而且不斷更新,我為了適應她的口味,就在不同的書籍中尋找最新的觀點配合她的想法,我本來就是個好讀書的人,和她相處下來,生命更加突顯出了由油墨紙張組合的特性。

    我們的話題很多,即使沒有特別的話題,也可以靜默著漫步很久。她的性情溫和,有時候酷似一隻馴鹿。

    你一直是這樣嗎,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不管尋覓的道路是多麽辛苦。她像兒時那樣仰麵看莫妍,不同的是,現在的她坐在竹製的搖椅上。

    我要一個男人用很富有的方式愛我,或者說,要我和他在一起。他需要富有學識,智慧,同情心,當然還有金錢。赫達曼就是這樣的男人,他有足夠的錢和時間,但是遊逛生命風景不像學遊泳那麽簡單,會了就不容易忘記,他需要我帶著他,為他最後的時光創造無限的樂趣和奇跡,而這些正是我所擅長的。

    那你立誌當高齡產婦的話就不能變為現實了。

    我和你媽媽不一樣,她總是在愛別人,愛每一個她的生命裏的過客,直到精疲力竭,發現自己再也沒有什麽可以奉獻,就結束了生命。而我,更傾向於滿足自己的需要,你媽媽很蠢,她不知道如何愛自己。針尖穿過紅色的綢緞,刺進了莫妍的手指。

    莫妍把手指含進嘴裏。

    她飛奔到莫妍身邊,跪倒在地,緊緊抱住她的雙腿,莫妍阿姨,不是的,你和媽媽都是寧死也不會背叛的人,你為我做的犧牲我全記得,因為你不願意忘記對媽媽的承諾和對我的責任。當女人再也無法挽留自己的鮮活的容貌和身體,她才會甘願以能夠尋找到的任何快樂為人生的榮耀,但我心裏明白,我最明白,你們都不想這樣的,你們都不想為愛付出這麽大的代價。莫妍阿姨,我愛媽媽,我也愛你,你不要再欺騙我了,我是你們的女兒,怎麽會不了解你們內心的痛。

    莫妍扶起她。不要這麽激動,小心腹中的胎兒。記得我第一次慫恿你傷害自己,那麽殘忍,你都沒有哭出聲音來。好孩子,現在就更不該哭了。

    她用力地點點頭,拿起茶幾上的紙巾,一隻手擦淚,一隻手捂住鼻子製止兇猛的抽泣。

    我們去看看她。莫妍穿好衣服,把純正的土耳其羊絨披肩搭在肩上,拎起一隻小巧的真皮包,立刻顯出莊重高貴的氣質。

    她渾身上下黑色武裝,確實像極了向人間傳達命運信息的精靈。

    你媽媽是個不容瑕疵的人,她說生命即使不能完美,也一定要完整。我想你知道她所說的完整是什麽意義。她會把親情、友情和愛情雜糅在一起,無法區分,一旦看中了讓她傾賴的人,就注定了不能失去,因為那將掏空她對完整生命的全部定義。其實她比誰都清楚,她如此決絕的性格最終會讓她什麽都得不到。不光是她,在我的記憶裏,沒有人敢在彌留之際說自己的生命是完整的。

    汽車在郊外的加油站停下來,她的臉歪向窗外,聽著莫妍的低語。雨點順著車窗劃下去,還未來得及擴散開又被新的雨滴取代,光滑地順延至底,像一張流不盡眼淚的女人的臉,幾乎可以看見皮膚下的骨骼和血肉。除了麵部語言,女人還能為表達深沉的愛意和對愛的渴望多言何種其他。

    愛到極至,難免瘋狂得有些赤裸,世間幾多男人有能力夠膽量承受這樣的坦誠和熱烈。

    你猜出密碼了嗎,對不起,也許這不是我該問的。十幾支九月菊依偎在冰冷堅硬的石碑旁,遠遠看去,猶如蕭葉菁幸福地搖著一把燦黃的蒲扇。

    我在媽媽的隨筆本裏聽見了她的心願,不僅僅是讓我寫作那麽簡單,確切地說,她是想讓我用文字的形式彌補她對愛情一生的遺憾,最終找到我自己的歸宿。她俯下身去,慢慢貼近石碑,親吻媽媽的臉頰。媽媽,我有了身孕,男人很優秀,飽經滄桑卻好似尚未泯滅純真,我幫助他體嚐到愛情的完美,他則幫助我完成心願。

    我的心願就是給你想要的完整。媽媽,我愛你。

    她又一次深深親吻了冰冷的石碑,有點困難地站起身來。

    我想你需要和她單獨談談,我在車裏等你。莫妍說完拍了拍她的肩膀,轉身離開。

    莫妍走遠,她摘下帽子和眼鏡,已經是淚流滿麵。淚滴順著尖尖的下巴滴進綠得淒慘的草地,有的則被截在隆起的小腹上。

    她從包裏掏出媽媽的隨筆本,轉動數字將其對準,按動彈簧,灰色的紙頁上是媽媽黑色的筆跡,白色的玉蘭花點綴其中。

    你舍不得他們,每一個都被你牢牢地記在心上,七個男人,生命裏的七段插曲,我早該猜到密碼的,兩個數字,另外的一個就是影子,你受用了一生的心理依托。

    我會把孩子生下來,莫妍阿姨說她曾勸過你,不要重複悲劇。可我相信我們比任何人都能感受生命的美妙和深邃,盡管它有時候確實無力而又沉重。這是我們相通的信仰,用決絕換取唯美。於是莫妍阿姨放棄了對我的勸服,隻是忍不住罵了我一句,真是垃圾。她還是那麽容易鬱悶。嗬嗬。我想要一個男孩子,他可以早早地獨立,承擔起生命的責任,就像你所希望的那樣,或者,也是我所希望的。更重要的是,他不再是我們這樣的女人的命運的延續,我能預感無論誰都將無法更改血液裏流淌的凜冽個性,或許男孩子會好些,他會繼承他父親冷血般的理智。

    鹿頭還是喜歡咖啡,他有了自己的咖啡店,還有了屬於自己的咖啡品牌,為了他所愛的女人。我嫉恨那女人的幸運,被這樣的男人用這樣的方式至死不渝地愛著。我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我以為他會愛上我,因為無論是出自情欲,占有欲,還是對咖啡創作的靈感,我都在挑戰他的極限。可我明白了高域靈狐的意旨後,知道自己做不了他的精神對手。每個人心裏都有一個早於任何人被占領的位置,那個位置勝過人生中得到的一切。

    因為,填補那個位置的空缺的人,你我永遠得不到。

    我無數次在我為自己特製的嬰兒床裏,放著莫紮特的搖籃曲,仰望窗外的星星,幻想自己是個乖寶寶,你在我身邊唱一支又一支兒歌,講一個又一個故事。清晨你把頭埋進我的小身體裏,使勁地吸我的奶香,還要蹭我的癢處,和我一起發出咯咯的笑聲,然後把我抱在你的懷裏,讓我親你沒有化妝的臉。

    我了解自己,我不可能長大。

    我沒和他說你的事情,他也不問,那些對我們兩個都不重要,我們沒有太多的時間可以浪費在猜忌和防備上。他說自從認識了我,他徹底推翻了鹿頭的論斷,他是輸得起的,為了我帶給他的完整意義上的幸福,失去再多都值得。有時候,我真的會把他當作父親,但是我知道我不會愛上他,我恨所有的男人。我給他講小時侯的事,他就把莫妍當成是你的角色,莫妍阿姨也不辯解,麵對一個和自己同齡的男人,她不願意說太多。

    其實我明白莫妍阿姨的心思,她鄙視郇堅,居然在一個比他小一輩的女人身上才感受得到幸福。不過他們相處得還是很愉快的。莫妍阿姨拿出赫達曼留下的遺產購買了宇洋集團七分之一的股份,剩下全捐給了世界兒童基金會。郇堅用商業間諜擊垮了曾讓他感覺不可理喻的那家公司,擴大了宇洋的規模。前段時間,他還帶著莫妍阿姨陪一個商業夥伴一起去夏威夷吹海風呢。

    現在的我,還是睡在嬰兒床裏,若不是肚裏的寶寶提醒我,還真的會以為自己生活在以我為中心的三口之家裏,他們輪流地照顧我,非常細心。

    寫書的日子,我常會在睡夢中哭著醒來,情不自禁。爸爸每隔一個月就會發一些你的文字過來,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我已經不寫書了,完成了戴著麵具的小提琴後,跑到鹿頭那裏大哭了一天,我用二十萬字流幹了最後的淚水。之後我決定和郇堅結婚。

    我告訴鹿頭,我還有一件事沒有做。

    他看著我,眼睛幹涸得像口枯井,還有點深陷。你和你媽媽一樣,總是在幸福在身邊的時候不願沉浸其中,坦然享受,好像要把全世界的事情都做個通遍才甘心。

    她的麵龐沉靜,眸子憂傷,一如既往。

    菁菁,時間不早了,你有身孕,不能呆在這裏太久。莫妍在不遠處招唿她,她走過去,莫妍取下自己的披肩搭在她的身上,扶著她的肩膀對著墓碑說,等寶寶出世,我們再來看你。

    一排大雁尖叫著飛過她們頭頂上方的天空,有蒲公英的種子飄過,莫妍伸手抓住一顆,笑著問她,菁菁,你知道這是什麽意思嗎。

    媽媽在告訴我,她知道我給她講的話都是善意的謊言。

    她看見一襲白色的女人脫去長臂手套,彎身放下一束櫻花,她第一次見到那麽聖潔的白色,疑心天使。

    那個女人是誰。

    你可以過去問她。莫妍迴答。攙扶她走了迴去。

    女人迴眸很溫柔地衝她笑,又看了看她的肚子,你給寶寶取名字了嗎。

    還沒有。她被她的溫柔所吸引,忽略了問及她的名字和來意。

    出世的孩子能有父母的祝福,一定會幸福的。我為即將誕生的寶寶感到欣慰,一開始就擁有了我們所沒有的。我早說過,新一代會過得比我們好。女人甜美地笑,輕拍她的肚子,蹲下去聽裏麵的輕微響動。

    我聽見他在動呢,一定是個調皮的男孩子。女人咯咯地笑,既而又仔細打量她的相貌,你的媽媽沒錯,你很美,比我想象中的還要美,寶寶一定也錯不了。相信我,我會永遠為你們祈禱安康。

    說完女人戴好手套,衝莫妍點了點頭,轉身離開。

    她是天芳,從小沒有父母,被一個定居中國的美國人收養,之前被丟在日本。年輕時一直做廣告模特和形象代言。你媽媽在杭州結識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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