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副主任叫起來挺拗口,人們叫他時就去掉了那個副字,表示對他的尊敬,意思是正官運亨通,就像他在組織部當副部長人們也叫他羅部長一樣。羅部長進了縣革委領導班子後,暗地裏官場上就有了他的一些小道傳聞,他的一個大學女同學在地委某部門當頭頭,那女人在官道上很有手腕,大學時,兩人的關係一般,羅主任還在組織部當副部長時,到地委開會,和她的接觸就多了,關係好像有點曖昧。羅主任進班子前不久,還有本縣某官員親眼看見,在地委時,他和他的女同學出入高級酒店,宴請地委一舉足輕重人物。

    這個談性色變的時代,官場上的一些傳聞隻在官場上秘密傳遞,很難落入民間。胡大姐就沒有聽到半點小道消息,她對老公不滿的是為什麽要把她調到招待所,招待所除了兩個輪流坐班服務台的女工,兩個洗曬被子的女工,另一個就是燒小號鍋爐送熱水的老男人,整天灰頭土臉的,一點生氣也沒有。每天晚上,精力充沛的胡大姐總要纏著羅主任親熱,有時羅主任確實困了,剛爬上她的肚皮又滑下來,嘴裏直嘟噥:“工作挺忙,累。”

    羅主任的確忙。在“抓革命,促生產,促工作,促戰備”的口號聲中,縣革委領導每人都有一個或兩個聯係公社。羅主任除了聯係公社外,在縣城,他自己還定了一個聯係單位,很自然,這個聯係單位就是毛澤東思想宣傳文藝隊了。

    工作再忙,他也要抽時間來文藝隊檢查、指導工作,或做新形勢報告,或開座談會,亦或就是觀看演員們彩排節目。從他的表情可以看出,觀看節目彩排是件很開心的事,他曾打趣地對小白說:“如果明年不分管”文教“了,就沒有機會經常來當第一觀眾了。”小白把這話牢記在心上,每一台戲排練結束進行總體彩排時,便把羅主任請到大廳裏。羅主任近距離坐在舞台邊,兩邊是阿毛和小白陪著,唯獨讓人看不出的是,每當漂亮女演員出場,他的雙眼便閃著一絲捉摸不透的光。

    滿冬感覺到了。兩團火焰熊熊燃燒卷過來時,最初,她隻覺得溫暖。

    這天,羅主任觀看節目彩排後,隊長阿毛讓職工食堂另開個小灶,他是個很活躍的人,又特叫上兩個漂亮的都能喝上一口酒的女職工作陪,一個叫小京,另一個就是滿冬。吃飯時,羅主任談笑風生,說起了他在五十年代初期大學裏豐富多彩的生活,他舉起酒杯對滿冬和小京說,那時的青年男女聚在一塊,感情純潔得比親兄弟姐妹還要親,但也有談戀愛的,偷偷地在校園裏愛得死去活來……。小京臉紅了。滿冬覺得不奇怪,在山村,姑娘長到十七八歲時,在媒婆的穿針引線下或在父母的包辦下談戀愛屬很正常。小京是工人的女兒,自小在縣城長大,一直到參加工作,卻從未跟縣高層領導在一塊吃過飯,麵對羅主任,她很拘謹,舉起酒杯的手微微發抖。

    滿冬落落大方,讀高中時,她像個假小子和一個男同學比海量,兩碗水酒下肚後,男同學醉翻了,她卻沒事樣照樣進教室,可從那以後,她很少沾酒,推脫不過的場合,也隻呡一小口做表示。今天不同了,第一小杯酒下肚後,她主動托起第二杯,她沒有忘記小白對她說過的話,她敬羅主任第二杯酒是在感謝他把自己變為吃皇糧的公家人。

    阿毛和小白同時叫好,說再來一杯。他倆的起哄被羅主任製止了,說不能過量,恰到好處就行。走時,羅主任悄悄把嘴對著滿冬說:“學徒期滿了,該轉正了。”

    滿冬心頭一熱。她想起了小時候趴在父親寬大的背脊上那種無法形容的溫暖,想起了山村女孩子上完初中就是一件稀奇事,而自己又念高中的情景。男人是個有頭腦的山裏漢子,伍瞎子的話更讓他執著,他對女兒說:“好好念書,沒希望讀大學,念完高中迴家種田也不是壞事。”

    羅主任矯健的背影遠去了,滿冬仍被他最後那句話感動著,她知道,一個能在全縣唿風喚雨的縣革委副主任,要解決她這學徒工轉正的事,也不過是動下嘴皮子說句話的事,此時,她才覺得自己是真正的縣城人了。她撇開小京,獨自一人走到大街上,覺得什麽都親切,像迴到了生她養她的山村。

    一聲尖厲的汽車喇叭在耳旁響起,她抬頭望去,剛才還在和自己一起喝酒的羅主任,此時正坐在縣革委的吉普車上,他也看見了走在街上的滿冬,吐著煙圈的他對滿冬露出一個親切的微笑,吉普車載著他趾高氣揚橫衝直撞。滿冬目送全縣最氣派的小車隱入人流,正想著那親切的微笑時,又有兩個熟悉的臉孔映入眼簾。

    “滿冬。”

    “巫小山,巫俊。”

    滿冬沒有料到,無意中在大街上碰上了巫家兄弟倆。一陣嘮嗑,原來巫俊假期已滿迴學校,巫小山上縣城還是為瘋娘抓藥。

    “聽小白說,你進文藝隊才一年多的時間,就唱成名旦了。”已佩帶眼鏡的巫俊,說話很斯文了。

    “哪裏,我還是個學徒工呢。”滿冬笑,知道冠以“名旦”是因為自己的容貌,她透過巫俊鼻梁兩邊的鏡片,發現他的眼神還和小時候一樣野性十足,剛才的斯文話語盡顯做作。

    巫俊拉著兄長,十足的城裏人模樣和滿冬說“再見”,滿冬悵然若失,不為巫家兄弟遠去,是因為剛才巫小山告訴她說二妮子出嫁了,幾件嫁妝漆得通紅,場麵很風光,也很熱鬧。生產隊長是山村的土皇帝,女兒沒被選中進文藝隊,他大罵當時的羅部長和小白瞎了眼,滿冬當然知道,她也未遭幸免,二妮子和她之間也就突然生疏起來。此前,二妮子曾多次說過,自己出嫁時,一定要滿冬送親當伴娘。

    這一絲不快的感覺,在心中悶了幾天。

    革命的形勢一天比一天好,再次掀起農業學大寨的高潮剛過,深秋時節,響應毛主席偉大號召“大辦民兵師”、“全民皆兵”、“反帝反修”的口號又在縣革委會會議上唱響。於是,在羅主任的親自部署和指導下,文藝隊組建了一個由滿冬、小京等四位姑娘組成的武裝女民兵班,滿冬任班長,小京任副班長,她們背著武裝部佩發的半自動步槍,腰紮武裝帶,英姿煥發。

    由於要參加大規模的民兵訓練活動,四位姑娘的演出任務就少了,小白隻按排她們一曲歌舞戲——《為女民兵題照》:

    颯爽英姿五尺槍,

    曙光初照演兵場。

    中華兒女多奇誌,

    不愛紅裝愛武裝。

    姑娘們唱著領袖的詩,做著列隊、刺殺等軍事動作,前後不到五分鍾,相當輕鬆。

    可也就是看似簡單的列隊、刺殺和瞄準等動作,姑娘們在武裝部軍事教官的嚴厲監督中,整整訓練了一個月,直累得她們叫苦不迭。實彈射擊打靶比武中,滿冬得了個全優,也得到了五粒亮鋥鋥子彈的獎勵。

    練兵結束後,滿冬把槍掛在牆壁上,她把退出膛的子彈鎖進抽屜,心裏說:第三次世界大戰什麽時候打起來了,它們才能有用途。

    晚上,慶祝全縣武裝民兵大集訓勝利結束的文藝晚會,在縣城露天體育場拉開了帷幕,每曲節目一結束,全場“提高警惕,保衛祖國”的口號喊得震天響。演出結束,縣革委領導一一走上台,和演員們握手,羅主任走在最後,他來到滿冬麵前,握手的時間比誰的都長,令滿冬熱血沸騰。

    也就在這天晚上,小白神秘兮兮地把一封信塞到滿冬手中,沒說一句話,掉頭就跑開了。滿冬握著信,心咚咚跳著,這段時間小白看自己時眼神怪怪的,且在工作上生活上對她嗬護有加,憑年青人的感覺,她知道將要發生什麽了。迴到宿舍,她鼓起勇氣撕開信封,預料的事馬上就得到了證實,信裏有兩頁紙,第一頁是一首摘抄和改寫普希金的愛情詩:我記得那神奇的瞬間/在我的麵前出現了你/就像曇花一現的幻想/就像純潔之美的精靈。後一節小白改寫成:在我們相處的日子中/你溫柔的聲音久久對我迴響/可愛的臉龐浮現在我的夢裏/克製不住的是我的心對你訴說/親愛的,我愛你。情詩的背後,又寫了整整一頁讚美滿冬的話語,最後,也直接表白了他的愛慕之心,算是對開篇情詩的注釋。

    嫁個拿工資的人,是滿冬讀高中時就萌生了的夢想,現在自己成了公家的人,當然就更挑剔了。小白人不錯,可就從來沒想過要跟他結合生活在一起,麵對這封情書,她不知道怎樣迴答小白。

    小白很急,第二天,趁人不注意的當兒,他麵紅耳赤地問滿冬:“我提出的事你同意嗎?”滿冬低下頭,說:“沒想好。”

    兩天後,小白接到了去地區文化局為期半個月的戲曲創作學習通知,走時,他再一次詢問滿冬,滿冬一片茫然,麵無表情迴答:“真的沒想好,等你學習迴來再說吧。”

    暫時沒有演出任務的日子,是沒完沒了的政治思想學習,和寫沒完沒了的心得體會。這個星期,正逢滿冬月月紅來臨的日子,她不知怎麽患上了時隱時痛的痛經毛病,每天到辦公室報到之後,就迴到自己的小天地,隊長阿毛交代的每天一篇的學習心得,她花了一天的時間就寫好了,下班時間,到辦公室上交即可。剩下的時間,除了睡覺,她就坐在床上擺弄槍支,當上武裝民兵後,她對手中的槍發生了濃厚的興趣,簡直到了愛不釋手的地步。

    其中的閑暇日子,也偶爾想到小白的那封情書,便翻出來一字一字地念,但讀不出什麽感覺。

    第六天是星期六,當時的國家規定要上半天班,肚子早就不疼了,月月紅也消失了,吃完早餐,她把最後一篇學習心得揣進口袋,準備到街上溜達一圈,再上辦公室交學習心得。還未出門,小京飛跑而來,說羅主任檢查工作來了,隊長阿毛通知全體隊員到辦公室集中。

    羅主任有些日子沒來做報告了,今天他隻看了看牆上被阿毛貼滿了信紙的“職工學習園地”,口頭表揚了文藝隊全體職工認真學習馬列著作、毛澤東思想的革命熱潮,然後話鋒一轉,說:“過幾天我要去地委黨校學習,時間是半年,我不在的日子,希望同誌們努力完成各項演出任務。”說完,他掃視了一眼大家,最後把目光定格在滿冬臉上,他發現,他看她的同時,滿冬也盯著他看,四目相對,滿冬慢慢低下了頭。

    令滿冬驚慌不已的是,晚上躺在床上,想到半年見不到羅主任了,心裏突生失落感,越想越睡不著覺,那成熟男人的舉止言行,雅儒、風度,占滿了她的怎個心房。她翻身坐起,臉紅心跳自問:我難道愛上他了?不不,不可能……!就這樣迷迷糊糊中,她赤裸著躺在一片草地上,一個也赤裸著身體的陌生男子走近她,抱起她,她幸福得閉上了雙眼……。第二天一大早醒來,她為自己第一個少女春夢,羞得心跳了幾天才平靜下來。

    還沒到半個月,小白提前迴來了。滿冬發現,他成了隊裏所有姑娘們心目中的偶像,她們都樂意接近他,在食堂裏,有人偷偷把難得的肉片塞到他碗裏,也有人跑到他的宿舍,把他的髒衣服洗得幹幹淨淨。可小白直奔滿冬而來,在滿冬房裏,他一把把滿冬抱住,滿冬被突如其來的擁抱弄得不知所措,任他緊緊摟著。當小白那噴著熱氣的嘴靠上來時,滿冬躲避不及被親了個正著,他的手也不安份起來,滿冬如夢初醒,幾次掙紮無望,抬手就給了他重重的一巴掌。

    “啪”的一聲,小白被打暈了,眼冒金星的他怔了片刻,什麽話也沒說就離開了滿冬的房間。

    下個月1日是羅主任赴地委學習的日子,30日這天,他把他的專用電話連接到了文藝隊,阿毛在滿冬手握話筒的那一刻,走出了辦公室,並掩上了門。

    羅主任在電話裏對滿冬說:“關於你入黨和轉幹的事,我已考慮了很久,一直找不出時間和你談心……今晚我有個會要參加,11點鍾後才有時間,到時我來你的住處把轉幹的有關事宜跟你交代一下。”

    滿冬緊握話筒的手沁出了汗,她仍對話筒輕輕地說:“嗯。”

    這天晚上月黑風高,沒電視沒舞廳沒夜市的小縣城,人們早早就入睡了。11時整,滿冬的房間燈亮了,繼而,又熄了。一個小時後,燈光又重新亮了起來,滿冬僵硬的身子站在燈光下,突然,她從牆上取下心愛的步槍,拉開抽屜把一顆子彈推上膛,槍口朝窗外昏黃的路燈下一個黑影瞄準著。她額頭上布滿了汗珠,黑影閃身不見了,她咬緊牙關,才對著空曠的夜空扣動了扳機。

    “呯”的一聲槍響,劃破了夜空,驚醒了周圍所有的人,人們驚慌失措把頭探出窗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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